A
有一种人,身体各零件器官一切都很正常,唯智商比一般人低,言语木讷,行动迟缓,有时候,对有些简单的事情也弄不清,常闹笑话。这种人,南方人称其戆大,北方人称其二百五。本文要讲的就是一个戆小囡的故事,而且还是戆小囡破案子的故事。
这个戆小囡是紫竹村一个名叫王小毛的少年,今年都已13岁了,却连着上了三年一年级。为什么?就因为王小毛智商低,读了三年书,连“大小多少”都不会写,爹娘只好让他退学,在家学种田。王小毛人戆但脾气好,娘骂他戆得像头牛,他听了,缩缩头颈笑笑;爹骂他笨得让人为他伤心,他搔头摸耳不吱声;东邻的青头鬼欺侮他老实,把唾沫吐到他面孔上,他屁也没有一个,捋下来当汗珠甩在地下;西邻的捣蛋鬼没事逗他乐,在他后背上画只大乌龟,他晓得了,反而在乌龟四边再添上一道道辐射开来的白线,变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金太阳。
不过,好刀只怕钝,好人只怕耿。终于有一天,出娘肚皮从没发过狠的戆大王小毛发耿了。
事情要从不久前他进城看马戏的那天说起。
那天,王小毛向娘讨了几十元钱,一个人兴冲冲地乘上一辆中巴车,到城里看马戏去了。车上,一个烫一头卷发,涂一嘴口红的售票员小姐叫着“买票买票”,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王小毛的面前。王小毛问:“到城里,多少钱一张?”卷发小姐答:“五元一张。”王小毛就把拾元钱递过去,买了一张车票,找回了五元。但是王小毛还把手掌直直地摊伸在人家的面前,向人家要汽车票。售票小姐感到奇怪:“你要票干什么?”“没票等会我不能下车的。”“扑哧”一声,售票小姐笑得吹了一个大鼻泡:“放心吧,阿弟,等会到站后,我送你下去。保证没人查票的。”王小毛听了,仍不放心地看看对方,哀求道:“你就给我一张票吧。”售票小姐生气了:“那好,不要票五元,要票六元,你再给我一元钱,我给你车票,好让你拿回家去向你爹娘报销。”
“哄”一声,售票小姐话音刚落,车厢里便响起一阵哄笑声。一个络腮胡、斗鸡眼的胖老头挨到王小毛身边,笑首揶逾道:“小戆囡,省一元钱,还可以买块棒冰吃吃呢,要什么车票呀?”
王小毛被人当着这么多的陌生人叫小戆囡,不由面孔“腾”一下红了。面孔一红,他就再也不敢向人家要车票了,缩回了那只手,心里只是想:怪事,怎么连他也知道我叫小戆囡呢?
正愣愣出神,中巴车就进县城了。在距车站百把步路的地方,汽车忽然停了下来。“快快,该下的快下车,县城到了。”卷发小姐急忙催促乘客下车,同时特意在王小毛的背上拍了一下。
王小毛如梦方醒,连忙跟在人家的后面下了车。
B
假如王小毛当天能看上那场马戏的话,后来的故事也许就没有了,偏偏这天马戏团的生意很好,当天的门票已经卖完。王小毛只好眼巴巴地等明天再来看了。
不过,肚皮里已经唱起了空城计,王小毛在县城里有个亲舅舅住着,他想了想,就径直往舅舅家去了。他打算干脆在舅舅家住一晚,明天赶早再去看马戏。
故事就在舅舅家的午餐桌上延续的。
舅舅问:“小毛,今天你是怎么进城来的呀?”
王小毛答:“坐汽车。”
舅舅不相信地望望外甥:“不会吧,八成又是走着来的,你舍得花钱乘车呀?”
这下王小毛急了:“我是乘汽车的,真的乘的。”
舅舅还是不相信:“你这小囡从小就节约,我不相信。车票呢?”
这下,王小毛傻眼了,刚才在车上,不是没拿到车票吗?
舅舅见状,笑了,一指头点在外甥的额头上:“怎么样,拿不出来了吧。想不到,我的小毛现在也学会说假话了。”
王小毛有口难辩,急得面红耳赤,只好结结巴巴地把在车上遇到的事情,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舅舅。
没想到舅舅一听,面孔板得像上了糨糊:“小毛,真有这事?”
王小毛急得拍手顿脚赌神罚咒道:“我要说瞎话,等会出去让汽车压死。”
“少放屁!”舅舅的面色更严肃了,“你记住车牌号了吗?”
王小毛被舅舅严肃的神情弄得有些吓兮兮,连忙用力点点头。三年一年级毕竟没白上,一些阿拉伯数字还是认识的,但英文还不识。王小毛只得把自己所记得的比画给舅舅听:“我看清楚了,第一个是2,第二个是7。后面两个是外国字,一个是一个圆圈圈上面多条辫子,一个是一个圆圈圈下面多条尾巴。”
“是这几个字吧?”舅舅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写下“27BQ”四个数字。
“对对,就是它们。”
“27BQ,又是这辆车。”舅舅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穿上交通制服,戴上大盖帽,推上自行车就出了门。王小毛这才想起来,舅舅是县交通局运政稽查队的,平时他要站马路的。
“上哪里去?”舅妈追上前问道。
“组织突击抽查,抓吞票偷税者。”舅舅头也没回,就偏腿上车,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职业病!”舅妈在背后心疼得直跺脚。
王小毛不懂什么叫吞票偷税,不过,有个偷字的,总不是好事。
C
傍晚时分,舅舅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一进院门,舅妈就问:“抓住了吗?”
舅舅神情沮丧地摇摇头:“没有。”说着,还扫了一边正在卖力地在花圃里松土的王小毛一眼。
王小毛愣愣地望着舅舅,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
舅舅走进里屋,王小毛也跟进里屋,想问什么,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舅舅捧起茶缸,一顿牛饮。饮毕,一抹嘴,拍了拍外甥的后脑勺:“小毛,你也许弄错了。”
王小毛急了:“没有,真的没有,第一个是2,第二个是7,第三个是一个圆圈……”
舅舅点上支烟,点点头,打断了外甥的话头:“车是有这辆车的,但每个乘客都有票。”
原来,舅舅中午出门后,即带上稽查队员,在县城通往乡下的干线公路中段,打了场“伏击战”。遗憾的是,别说“27BQ”了,就连另外几辆专线客车,也没有吞票的现象。
舅妈听了,便嘲笑舅舅:“说到风就扯篷,偏要瞎忙一通。”
舅舅搔头摸耳,无言可对。
一边的王小毛见了,急白赤脸,吭哧吭哧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
夜深了,王小毛钻在蚊帐里,辗转反复睡不着觉。
隔壁的舅舅、舅妈也没睡着,咕咕哝哝地说着悄悄话。
王小毛只清晰地听见舅妈说了这么一句话:“小毛是个戆小囡,他的话不可以当真的……”
声音不大,但在王小毛听来,却像被人重重掴了一记耳光,顿时感到脸上火一般烧了起来。他只感到满肚皮的委屈与冤枉在往上涌,快要胀破他的肚皮了,难受得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在胸口上使劲地抓着,抓着。
D
第二天一早,舅舅一家就发现王小毛不见了。
“这小子,怎么出门也不吭一声?”
“八成是去看马戏了,这个戆小囡呀。”舅妈冷笑着说道。
“外甥不出舅家门,这小子,像我,性子急。”舅舅把自己与外甥等同起来,聪明地堵住了老婆的刀子嘴。
其实,舅舅和舅妈都猜错了,此时此刻,王小毛已花上一元钱,搭上一辆拖拉机,回了紫竹村。
但他没进村,也没进家门,而是径直去了邻村蚌壳村。蚌壳村里有菜场,昨天那个络腮胡就是专门在那里贩菜的。
进了蚌壳村,王小毛满世界寻找络腮胡。昨天络腮胡就在车上,他是最有力的活证人。到时候,只要拖他到舅舅家作证明,就可以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不是真正的戆小囡。
但是,络腮胡不在菜场,他忙完一上午,已回家去了。王小毛问络腮胡家住哪里,一个贩菜的大娘告诉他:络腮胡叫宋大奎,住在宋家村。
待等王小毛找到宋家村,已是晌午时分。太阳正毒,奔走在机耕路上,一览无遗地阳光泼浇下来,就像一桶桶热水从头淋下,汗如雨注,淋湿了王小毛身上那件汗衫。头顶上,蝉儿噪声大作,叫得王小毛心里烦,头发涨。
总算老天有眼,没让他白跑。
瓜棚前,又一个看瓜的大叔热心地向他指了宋大奎的家。
王小毛连声谢也没有说,就向宋大奎家奔去。
宋大奎正叉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竹靠椅上午睡,那一脸曾让王小毛讨厌的络腮胡,现在他眼里看来分外亲切。
宋大奎睡得正香,鼾声像一阵阵的闷雷。
王小毛不敢叫醒宋大奎,便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已是下午二时多了,王小毛还没喝上一口水,吃上一点东西。饥饿和疲乏像潮水一般涌来,不知什么时候竟把王小毛也催得睡着了。一条口水像丝线,悠悠荡荡挂在他嘴角边。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远远地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睁眼一看,见是一只凶恶的老鹰,瞪着一双绿豆般的圆眼,挺起一张铁钩似的嘴巴,正绕着他飞。两张宽大有力的翅膀,一下又一下拍打着他。
王小毛大惊失色,拼命躲闪,试图站起来逃跑,但是力不从心,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想拼命高声叫喊,但无论怎么用力,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尖厉坚硬的鹰嘴对准他的眼睛,猛一下扎了下来。
“娘哎!”王小毛魂飞魄散,一声大喊,便醒了过来。
宋大奎正站在他面前用蒲扇在拍打他的脑袋呢!
“戆小囡,你怎么在这里?”宋大奎诧异地望着王小毛。
“哦,哦,我找、找你。”
“找我?什么事?”
“我想,我想找你为我当证、证明。”于是,王小毛疙疙瘩瘩地把来意告诉了宋大奎。
宋大奎的两眼瞪成了一双鸽蛋样:“你要我作这个证人?”
王小毛用力点点头,努力堆上一脸媚笑,却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啊,我明白了!”宋大奎恍然大悟,“你小子是想搞举报,立功领奖呀!”
王小毛摇摇头,天地良心,他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他只想请宋大奎为他在他舅舅与舅妈面前作个证人。
“举报有奖,有一笔不小的奖金吧?”宋大奎笑着问道。
王小毛拼命摇摇头,固执地说道:“我只要你帮我证明证明。”
宋大奎一声冷笑:“想不到你这个戆小囡人戆心不戆,想捞横财呢!”说到这里,他脸色陡变,冲王小毛鼓起了金鱼眼,“实话对你说吧,我宋大奎每趟坐车都付钱的,每趟车都买车票的!就这话,你给我滚蛋吧!”
“你!”王小毛浑身的血往上涌,没料到费尽周折找到的这唯一的证人,他非但矢口否认,反而还这样奚落他,曲解他。他感到莫大侮辱与委屈。他怒视着宋大奎,嘴巴动了动,想骂人。可是,他从小到大还没骂过人,不知怎么骂,骂什么。于是,王小毛的戆劲上来了,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对方,猛地冲着宋大奎大叫了一声,“我只要你给我作证明!”
“我打死你这个戆棺材!”宋大奎也动怒了,他转身东寻西找地抓来一根木棒,就想动粗的。然而不等他回过身来,王小毛却早已转身逃走了。
王小毛像只负伤的小牛犊,委屈的眼泪哗哗直流,他踉踉跄跄,跌跌绊绊奔走在机耕路上。顿时,饥饿、疲乏、愤怒和无奈,一起结伴向他汹涌地卷来,使他只觉得胸闷气短,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泪水与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站在那个瓜棚前的,当他见到看瓜大叔那张慈祥和蔼的面孔时,就好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真想嚎啕大哭上一场。
看瓜大叔忙把他拉进瓜棚里,并一口气打开几只西瓜,红的瓤,黑的籽,晶莹欲滴,瓜的清香诱得王小毛直咽口水。他连声道谢也来不及,就扑了上去,狼吞虎咽了起来。
田野的风从人字形的瓜棚中吹过,像滤过似的,格外清爽。风儿过处,四下的瓜叶如绿色的波浪,由此及彼起伏涌动着。
听了王小毛断断续续的充满愤懑的叙述,看瓜大叔微笑着,“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管,半天没吱声。那双让鱼尾纹密密包裹着的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与善良的光芒……
这一晚,王小毛就住在了看瓜大叔的瓜棚里。看瓜大叔以极舒缓的语调,向王小毛讲了好多好多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王小毛却越听越糊涂。
“想当年,孔夫子被困于陈蔡,饿得奄奄一息。附近有家饭店,孔夫子便叫弟子仲由先生去讨饭菜剩饭。那掌柜的便对仲由说,我写一个字,你若认识,我就免费招待。仲由先生说,我是圣人门徒,不要说一个字,就是十个字,也认得。于是,掌柜的就写一个‘真’字,叫仲由先生认。仲由先生见了,不由笑道,这连几岁的孩儿也认识,不就是一个真字吗?没想到掌柜的听了勃然变色,道,明明白痴,还说大话。说罢,即令手下将仲由先生乱棒打出饭店。仲由先生狼狈地逃回,见到先生孔夫子,如实禀告遭遇。孔子听了,想了想笑道,你认错字了,难怪挨打,且看我去。于是孔子亲自出马,来到那个饭店。那掌柜的仍写一个真字,让孔子认。孔子连想也没想,就说,这是‘直八’呀。当掌柜的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说,果真名不虚传,你的学问果然了不得。就这样,师徒们在家饭店里吃了个酒足饭饱。离开饭店后,弟子仲由不由问先生,师傅,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明明是一个真字,怎么变成真八了?孔子叹口气道,你懂个啥?现在是认不得‘真’的时代,你一定要认‘真’,只有活活饿死。”
没想到看瓜大叔故事还没讲完,一边王小毛却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看瓜大叔啼笑皆非,又怜又爱地轻轻骂了声“戆小囡”。
E
从那天起,27BQ号中巴车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乘客,他不即不离地就坐在售票座后边,往返于紫竹村与县城之间。
谁也没有注意他,就连那个卷发的售票小姐也没留意。
但他的舅舅一家却记着他,正焦急如焚地满世界寻找着他,因为王小毛失踪已有两天了。
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正当舅舅张罗着要通过电视与报纸发寻人启事时,家门口出现了王小毛。
“小毛呀小毛,这几天你上哪去了?可把我们给急死了!”舅舅喜怒交集,跺脚叫道。
王小毛却直愣愣地望着舅舅,从嘴巴里挤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舅舅,我没说假话,他们有灯光的……”
原来,王小毛通过整整一天的观察,终于发现了27BQ中巴车卖票不给票、但又不让稽查人员查获的秘密。
为逃避稽查人员的查票,行驶在这条线上的几辆中巴车司机与售票员们“发明创造”了一种联合对付运政稽查的好的办法:只要前方发现有稽查人员,他们就立即打亮车前的小灯,时明时暗,提示迎面而来的同伙。同伙接到暗号后,就及时地在车厢里进行补票……所以,当他们出现在稽查人员面前时,就俨然成了一辆奉公守法、遵章守纪的模范车……
但是,27BQ中巴车的司机与售票员万万没想到,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切,竟会被那个不信“直八”只认“真”的戆小囡给识破了!
根据王小毛提供的秘密,舅舅他们采取相应的措施,果然把行驶在这条线上的几辆偷漏税收的中巴车给抓了个现行……
县交通道路稽查队的领导们,当然要嘉奖立下功劳的王小毛,授奖会上,溢美的词句把王小毛的行为拔到了一定的高度。
大队长说,王小毛的行动,有效地维护了道路客运市场的秩序,打击了那些不正之风。
副大队长说,王小毛此举,在保护国家的利益不受损失的同时,也间接地保护了每个乘客的人身安全。因为每一张车票,不仅是每个乘客乘车的合法依据,同时也包含着每个乘客的人身安全保障。
但是,王小毛听了,却涨红着脸,说出大实话:“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要证明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王小毛离开县城回家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猛然想起那场错过的马戏,心里不免有一丝后悔。他在心里想:以后再有马戏团来县城表演,可是一定不要再错过了。
(原载天津作协1993年第3期《儿童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