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怎么这样和嘉树说话，呃，那个……”外婆抬头看着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是突然不记得咯。
永远没办法准备好的这一天，终于是来临了吗？！
心头一阵绞痛，我看看嘉树，嘉树也看着我，略微摇摇头。仿佛在说不要太在意。
“布凡啊，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吵架了？！没关系，情侣床头吵架床尾和。都别太放在心上。”林阿姨赶紧插嘴。
小两口？！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难道到现在嘉树都还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早就分手的事？！有没有搞错，他都准备和语桐结婚，事到如今甚至还要在老人面前演戏吗。
他心底的棋局到底摆的是什么步。
我走到外婆身边，蹲下来，“外婆，今天是不是累了？医生说不能让大脑太疲劳。怎么连我的名字都差点忘了呢！”我半开玩笑地看着外婆说，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外婆第一个忘记的人，竟然是她唯一的一个亲人吗。上天未免也太会愚弄人。是我的错，这些年都无法陪伴在她身边。
是上天在惩罚我。
“啊，真对不起啊布凡，你看看我，上了年龄就不争气。嘉树一大早就来了，在家里忙这忙那的。我说有保姆在不用他年轻人帮忙，他偏不听。你在国外的这段时间，都得感谢他，每个礼拜都来不说，还总告诉我你太忙，让我不要操心。”外婆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可毕竟都是独生子女，你要对人家好一点。”
外婆轻柔地看着我，试图在等待我的承诺，我点点头，咽下一切的谎言，撑起笑脸回复外婆，“嗯，知道了，我怎么会对他不好。”
“答应我，不可以对他乱发脾气。”外婆像顽固的小孩，又再次强调。
“好的好的，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他乱发脾气的。”
“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问题好好沟通，感情就是需要不断沟通。”外婆笑眯眯的帮我把头发顺到一边，“你也不小啦，什么时候考虑婚姻大事，我这辈子也了无遗憾咯。”
“婆婆，你怎么乱说话呢，布凡又该胡思乱想了。”嘉树赶紧凑过来，打断外婆的话。
“今天从早上就在这里，也该让你清静一下咯。我们先回去吧，下次再来。”嘉树拍拍我，示意我该走了。
“林阿姨，那些樱桃一定让婆婆赶紧吃，还有鱼肝油，记得早晚随餐各一粒，再需要什么随时打电话给我。”他又嘱咐林阿姨。
我们一起走到门口，林阿姨尾随身后，掩上门，和我们一起站在走廊。
“林阿姨，不用送了。”
“布凡，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但是你应该也懂得，你外婆的症状只能变坏不能变好，所以不要太想不开。我天天和她在一起，眼看着她记忆力慢慢越来越衰退，心里也不好受。”
“那么，她还有别的记不清的事情吗？”我问。
“嗯，最近越来越频繁。前几天我在收拾桌子，她忽然叫我美琪，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林阿姨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抚抚胸口。
美琪是妈妈的名字，全名叫林美琪。小时候外婆一直和我说，妈妈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漂亮。
“美琪……是你的母亲吧？”嘉树问，我点点头。
“总之今天的事，布凡你不要过于放在心上。说实话，趁你在国内这段时间发生还是好的。假设你在国外，等你哪天打电话回家外婆已经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那岂不是当头一棒。”林阿姨拉着我的手臂说。
我咬咬嘴唇，懂得她的苦心。
“好啦，我也不多说，你和嘉树好好的。这辈子能遇到长相厮守的人多不容易。我们做长辈的无非就是希望你们能幸福得好好过日子。”说完，她和嘉树也笑了笑，重新开门回了家里。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嘉树两个人。
有灰尘和尴尬的味道。
我们互相对视，心里一盘散沙。
长相厮守对我们来说，已经是那么绝对的奢望。
“这段时间怎么都不接我的电话？”
来到楼下，嘉树问我。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反问，他一时语塞。
“你和语桐还好吗？”我又问。他不回答，坚持着盯着我的眼睛，冒出一句：“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
果然是嘉树，他看我如一潭湖水，澄明清澈。我在他面前始终学不会如何藏匿自己的谎言。
“没有，她没有。我们连面都没见，能说什么……”
“怎么可能！看你这表情！布凡，这三年，你还是连说谎都没学会吗？真的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嘉树的语气里带着对回忆的怜惜，似乎看不下去我还是当年的我。
“你走吧，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我们之间有什么。还有，谢谢你每个礼拜来看外婆。”
怪不得刚刚回国，第一次去外婆家探望的时候，嘉树显得理所应当，外婆也对他热情熟络。这么多年，幸亏有他的帮忙。此时此刻，只有嘉树知晓外婆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谢我就不要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你好好告诉我，是不是语桐和你说了什么？”他反复追问，惹得我不耐烦。
“没有，真的没有。”
“你骗人，你从来都骗不过我的。你忘了吗，以前你每次心情不好，或者哪里不舒服，不用说我都知道。”
他竟然来这招，旧事重提，未免太有心机。
“对，那是以前的我。现在我已经不会这样子咯。我已经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徐布凡！！”
“可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
我僵在原地，大脑像被闪电击过。
“对对对对对，她是说了。先前我在咖啡厅碰见她。她和我说了，说了又能怎么样？！她说的都是事实啊！已经发生的事情，她都是对的。你就别管我了，我求求你，真的别再管我咯……”
嘉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告诉我，她到底怎么和你说的？！”
我从未见他如此严肃阴沉。
“她说……那个……”
“快，告诉我！”他再次施力，我的手臂已经被他掐到骨头。
我如实坦白。
“她让我回英国，不要再打扰你们……她还说，如果当初你真的有那么喜欢我，后来就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了。”说这写话的时候，我胆怯地盯着嘉树，拼命想看清他的表情。从气愤到惊讶，惶恐到亏欠，点滴不漏。我的心都碎裂开来，他脸上的愧疚只能证明语桐的话是对的。我们都知道。
爱就不必说抱歉。
他的自责，无声的击碎了我。
“所以，我们不要再纠缠了好吗？当初无论是谁的决定，如今牵扯到周围所有的人，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我好累，这种心情我负担不起。
“布凡……”嘉树望着我，“我的小傻瓜，对不起……”他拉着我手臂的手一用力，突然把我拉进怀里，紧抱着我，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推开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脱逃。
“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对你应该更执着的，既然都知道你的性格。都是我不好，是我向命运屈服，你让我爱的好辛苦，是我的懦弱害了我们。”
既然相爱，哪有你对我错。
现在面对嘉树和他的一万个对不起，我忽然好不忍心，忽然想把他五官深刻的脸拉过来，轻轻吻掉他所有的愧疚。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在原地，没有多余的言语。
我在他的怀里缓和了一阵，终于分开来，嘉树拉起我的手。
“布凡，我还是好爱你。不对，应该说我根本就从未停止过对你的爱。这些年，我表面上已经把你忘记，以为再也不可能把你从过去的记忆里找回来，甚至都以为不会再见到你！可是在心底，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你知道吗，当时做出离开你的决定有多么痛苦，留你一个人在那边，我心里也不好受。你换掉电话的时候，我找遍你周围所有人，可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你的新号码。”
他急切地想说完噎在心底的所有话，我默默地听着，冰凉的掌心被他紧拉在手里。
“布凡，你永远是我努力前进的动力，没了你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机场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都是上天在给我机会，让我再好好爱你一次。”
“那语桐怎么办？”
“如果我说，当初假使我知道我们在未来还会有机会重归于好的话，我是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的，你相信我吗？”
“可是你已经向她求婚咯。”
婚姻圣神如庙宇，我不想亲手摧毁。
“但我不爱她。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
“没有爱，真的没有！！布凡，她给不了我你的那种感觉。我以为自己能渐渐把你忘记，适应有她在的生活。可那生活里没有爱情，全是相敬如宾的适应。”
我不语，脑袋嗡嗡作响，思考不清。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布凡，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我回去会和语桐说清楚的。”
“如果她不答应呢？”
“我的心已经在你这里，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能挽留。”嘉树停顿一下，继续说，“另外，重新遇见你后我才明白，我没办法娶一个我不爱的人。”
我不争气的湿润了眼眶，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伤心的泪水。
回到家后，Aaron已经离开，他在冰箱上贴了便利贴。
布凡，我在冰箱里放了你喜欢吃的冰淇淋，还有晚饭。记得吃！一定要吃！别笑！一定要按时吃！听话！这几天我要去广州见厂商，不要太想我。回来打给你。
絮叨，像老太婆似的，我微笑着撕掉便利贴。拉开冰箱看见里面被堆放的整齐，岂止是晚饭，各种烹饪素材全部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估计他是把自己咖啡厅厨房里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吧。就连冷冻箱都是满的，冰淇淋甜点各式各样。看来，他是想在走的这段时间把我像鸭子般填死。
和咖啡店长交朋友后就有一点好处，各地咖啡，各式甜点，应有尽有。
难道他以为，假使我不停地吃东西，就不会再想嘉树了吧。
安慰食疗法？！
那他可就大错特错咯。
想到这里，我关上冰箱门，走进书房。从抽屉里翻出最开始嘉树留给我的USB。插进电脑，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以前的照片。
在伦敦最有名的画廊的，博物馆的，艺术馆的，音乐剧的，大教堂的。
我一张张点过去，最终鼠标停留在嘉树的独照上。
那是在学校图书馆的一张照片。
他毕业前在那里写论文时我拿手机忍不住拍的。
嘉树侧着脸坐在窗边，专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暑假后留下的麦色肌肤，纤长的手指，略微皱起的眉头。
还有他的格子衬衫和深蓝的牛仔裤。
透过电脑屏幕，我甚至闻得到他衬衫上干燥棉絮的味道。
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屏幕。
亲爱的嘉树，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重归于好了吗？
9
“小姐，需要洗印多大尺寸？”
“6乘4就好。”
“所有的？”
“嗯。”
“明天来取可以吗？”
“好的，谢谢。”
我接过收据单，转身推门走出摄影店。小的时候，外婆总会带我来这里拍证明照，升学，考试，报名登记，都是同一个摄影师给我拍的白底照片。刚要出国，办理第一本护照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拍的。外婆说这家店存在很久了，她是恋旧的人，就连平时买菜都永远去同一家菜场。她对大型超市不屑一顾。
如今我带着当初和嘉树的那些照片，也来到这里重温旧时。
当一件事成为过去后，我们才懂得彼时如此珍贵。
一辆白色SUV停在路边，我拉开车门，坐上去。嘉树侧头笑着看看我。
“弄好了？”
“嗯，明天取。”
“这么快？”
“对啊，现在还会洗相片的人应该很少了吧。”
“说的也是，现在谁还放相册，存在手机里可以放几千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就说吧，如果是在英国的话，也不用亲自去店里，把照片传上网，订购印刷就好。”
“所以你还是喜欢印照片？”
“你知道的，我喜欢一成不变。把照片印出来，感觉当时拍照的心情，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时刻。”
“小傻瓜！”他用手拂乱我的头发，“告诉我，你对我，是不是也会一成不变？”
我笑着瞅瞅他，泛红了脸，“明知故问，懒得理你。”
“哈哈，太可爱咯，你怎么还会害羞。”
嘉树温柔的嘲弄，顺手拉过我，在我的嘴唇轻轻一吻。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咯。”
所以幸福真的可以来得如此轻易吗？
我坐在嘉树的对面，餐厅里人来人往，因为时间尚早，还是早午茶时间。这家餐厅专门做各类营养粥品和港式茶点。服务生会推着餐车每台桌子来回走，需要的话就招手拦下，餐车上的美味随意自选。热腾腾的蒸笼，碧绿清脆的凉菜，蓬松白胖的叉烧包，软糯剔透的萝卜糕，应有尽有。
嘉树从餐车上拿下一盘盘食物，全部摆在我面前。
看着许久都未能同吃一桌餐的他，我心里早已心猿意马。幸福和满足源源不断的在血液里流淌，温暖而细腻。
此时此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爱他。
人是多么奇妙的生物，权钱利欲，有的时候也敌不过爱情。当你遇到你真正爱着的那个人时，他便是你的全世界。
“想什么呢，赶快吃，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发现你多长一斤肉。”
嘉树故作不满，拿走我面前的筷子，帮我用纸巾擦干净，又为我在小碟子里调好蘸酱。他另外放了一大碗热水在手边。“菜咸的话，你就拿这个涮涮吧。”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以前交往的时候，我嘴始终很挑剔，太咸太辣太油腻的都绝口不碰。在碗里捡来拨去，也吃不下几口。看我一直瘦的像刚上初中的小女孩，胃病缠身，嘉树伤透了脑筋。于是他自己努力尝试做饭，按照我喜欢的口味，哄着我多吃一点。如果逼不得已外食，他一定提前帮我做功课，研究菜单。西餐倒好说，若是中餐，他总会多要一大碗热水，好给我涮掉炒菜的酱料和油腻。
我环顾四周，兀自笑了笑。多么微小的细节，餐厅里忙忙碌碌的人们不会知道，我等待这个时刻，如饥似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