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牡丹狠狠地瞪了郑喜成一眼,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要有这个本事,早跑到市委去当秘书长了。
郑喜成问,咱乡谁是高手?
黑牡丹说,咱乡哪有这号人才?你要到县城去找。县委有个赵秘书,外号赵写家,它是专为领导写讲话稿的,当年他曾给咱讲过写作课,难道你能忘了?
黑牡丹的话提醒了郑喜成,他“啊呀”了一声,你说就是他呀!自称御用文人的那一个?
黑牡丹说,就是他!
那是郑喜成上高中时,学校临时开了一门写作课,特请县委办公室的赵秘书去讲课。县高中是本县最高学府,能去那里讲课,这对一般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何况是写作课呢?那赵写家也不客气,一上台就大吹大擂说,别看我不是作家,可我在本县却是公认的“写家”。我在县委耍了十几年笔杆,经我的手写出来的工作总结、领导讲话、会议发言、汇报材料以及红头文件等等等等,加在一起,若是印成书籍,恐怕比《巴金文集》还要厚得多。如果套用旧社会的话讲,我就是御用文人一个!
同学们对他这种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为赵写家壮了胆,他更加放肆地大讲特讲起自己来。他说,别看我其貌不扬,默默不闻,可我在县委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县委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哪一茬领导都离不开我,我可以用一句形象的话作比喻,就是我的脑袋长在书记县长肩膀上,别看他们周武正王地站在讲台上哼啊哈啊地讲得一本正经,实际上他们是照我写的讲话稿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
这时主持会场的一位老师发现赵写家中午多喝了几两酒,说话没了把门的,就暗暗纠正说,只能说你的肩膀长在书记县长的脑袋上,领导叫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你是听领导指挥的。不料赵写家把头一扭,不屑地说,球!领导开会从来不说讲什么内容,只说开个什么会,我就知道讲什么了。不了解底细的,觉得那讲稿挺神秘的,一讲就是一大套,其实呀,上级有文件,报上有材料,摘摘抄抄也就行了。
这番话又等于自我嘲弄。你赵写家写这么多材料,原来全是抄袭人家的呀!于是课堂上便出现了讥讽的笑声。有的同学当面揭老底说,你这赵写家应当叫作赵抄家!
赵写家听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拍着桌子,警告那些无知学子说,你们太无知,太无知了!你们以为只有诗辞歌赋小说散文新闻报道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吗?狗屁!你们现在不懂,等你们走向工作岗位,你们就知道写作课的重要了。一个连讲话稿都不会写的人,别说进高层领导机关,就是在县委大院也呆不住!
同学们依然不信他这一套,有人自负地说,俺不进县委大院,俺要进科研机构,要上大学讲坛!
赵写家气得脸发白,他本是一片好心劝说学生们丢掉这不切实际的空想,走务实之路,不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学生却以讥笑回报他的一片好心,他拍案而起,训斥他们说,无知,无知!等你们回到家里去戳牛屁股时,就知道我的话有几斤几两了!
当时,郑喜成也同大伙一样对赵写家这番话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然而事隔数年,当他重新回味赵写家那番没作任何掩饰的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时,方知句句是真理,实在了不得!他没有拐弯抹角吞吞吐吐闪烁其辞云遮雾罩以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他倒是真心为同学们好啊!赵写家能在县委混十几年,稳坐在县党办秘书科长的宝座上,自然有他修炼的一套真功夫。于是郑喜成决定亲赴县城去拜访这位有几分书呆子气的老师了!
郑喜成走进县委大院,登上那座办公大楼,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人家的工作,惹人家不高兴。然而,当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才发现整个大楼几乎都是房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时他才想到这天是星期天,人们都不上班。
到哪儿去找那个赵写家呢?
郑喜成正发愁,忽听五楼拐角处有响动。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果然有个人躺在一张破沙发上睡觉。那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还开着,上面闪动着一层雪花点儿,只能勉强看到几个又唱又跳的人影。但那歌声却还清晰,哥呀妹呀的听起来还满舒服。大概这音乐起到一种催眠曲的作用,那躺在沙发上的中年人扯着甜蜜的鼾声,以至那“呀”的一声开门响也没能把他惊醒。这给郑喜成一个仔细观察此人的机会,他很快发现,这正是他要找的赵写家!
赵写家至今仍是“一头沉”,老婆孩子还在乡下修理地球。赵写家仍做一个单身汉,住在五楼一个小阁楼似的房间里,寝办合一,星期天还兼任着值班任务,这样可以多拿一天的加班费,又能应酬一些临时性的工作,成为办公室里不可缺少的人物。
赵写家在睡眼朦胧中靠第六感觉发现房间里闯进一个陌生人,他警觉地坐起来问,谁?干什么来的?
郑喜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还特意说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校听他讲过一次写作课。郑喜成的本意是想先跟他套套近乎,谁知在赵写家看来这郑喜成是哪一壶不开他专提哪一壶。那次讲课让他倒了大霉,他虽然一再声明是酒后失言,连写几份检讨,仍没能得到县委领导的谅解,由副科级秘书降格为办事员,去搞行政杂务去了。只是县里再没找到像赵写家这样得心应手的笔杆子,两年后他又被重新起用,回到办公室里仍当一个副科级秘书。
郑喜成想套近乎却得到一个冷淡的回报,去去去,今天不办公!郑喜成恰到时机地将两条黄河烟递了过去,使赵写家的脸色一下变得和悦多了。俗话说,官家也不打送礼人。赵写家地位卑微,平时来给他送礼的不多,有这两条烟足可讨得他的欢欣了。他给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让出沙发的一角,说,啥事儿?坐吧!
郑喜成没敢马上入座,仍站在那里自我介绍说,我是古河乡办公室的,今天特来向你拜师求教,希望你能收下我这个学生!
赵写家不喜欢这种客套,他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郑喜成在赵写家对面一张破木椅子上坐下来,用最简洁而又明确的语言讲明这次来访的本意!
赵写家一下激动起来。这年头笔杆子已经不吃香了,向他拜师学习写作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少,甚至几近绝迹了。现在居然有人一口一个老师地来向他讨教写作知识,仅凭这一点就叫赵写家激动不已,兴奋异常,似乎重又看到自己的价值了。他忙问写啥材料?写啥材料?
郑喜成把张春海向他交待的写作任务如实禀告,最后说,赵老师,我是刚到古河乡去的,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赵写家拍拍亮光光的额头,在小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像悟出什么机密似的,连声说,高,高,高!这个张春海实在是高!
郑喜成不知这赵写家是不是又发了神经病,只愣愣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生怕有个言差语错的,惹他不高兴。
赵写家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小伙子,这篇文章非同小可,你要掏出吃奶的劲儿把它写好。你若能写出个县委书记,你小子今后可就前途无量了!
郑喜成如堕五里雾中,这县委书记也是能写出来的吗?初涉世事的郑喜成被赵写家说得一头露水,只得再一次向赵写家求教说,赵老师,你给学生把话说明白点儿,这文章到底有啥不寻常的地方?
赵写家看看墙上那个玻璃匾里的电子表。那表针已经快到12点了。郑喜成会意,马上说,老师,该吃饭了,咱上街吃点饭再说!
赵写家问,你请客能不能报销?
郑喜成说,我是为个人的事来找你的,公家哪能报销?
赵写家说,要是公家能报销,咱就美美地撮一顿。要是你掏钱,咱就一切从简了。赵写家从床底下掏出半瓶张弓特曲,说,我对酒,你对菜,你去街上买一斤鬼子肉就行了。
鬼子肉?郑喜成不知此肉为何物,便问,鬼子肉是啥肉?
赵写家说,你先买去,回来我再对你说。记住,大隅首东边那一家,他们才是正宗!
【3、赵写家的写作决窍】
郑喜成买了一包鬼子肉,觉得这太不成敬意,便又买了一只烧鸡,掂来一瓶张弓酒。赵写家责怪他说,你一月才弄几个钱?这太破费了!他接过酒瓶,用牙齿将瓶盖咬开,咕嘟咕嘟一阵响,将两个玻璃杯倒满,两人便喝起酒来。
郑喜成看着那鲜红的肉块,疑惑地问,赵老师,这鬼子肉是牛肉吧?看这肉丝儿,多粗!一斤十几块哩!虽然贵,却很抢手,我再晚去一会儿就没有了!
赵写家撕了一块递给郑喜成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郑喜成细细咀嚼着,品味着,好吃,好吃!
赵写家又问,吃出啥味道没有?
郑喜成摇着头说,没有!不像猪肉,也不像牛肉,是不是狗肉?
赵写家洋洋得意地说,告诉你吧?这是驴肉!
郑喜成一怔,驴肉?驴肉算啥好东西?过去卖不掉,有些肉食摊儿暗暗掺到牛肉里卖,要是碰到回民,那可就要闹成大事了!
赵写家吃一口鬼子肉,喝一口酒,洋洋得意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鬼子肉已成了咱县的名优特产,正在申报专利呢!你真是孤陋寡闻,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赵写家告诉郑喜成说,这鬼子肉是经过特殊工艺制作的,若细究起来,发明权要归属于小日本!
赵写家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自饮自酌,谈得兴致勃勃。他说,我对这鬼子肉的发明权专门作过考证,那是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咱豫东,当时驻防在咱县城的是日本的一个小队长,他吃腻了鸡鸭鱼肉,逼着炊事员做一道不同于鸡鸭鱼肉味道的大菜来。炊事员作了难,做了几道菜都不合那小队长的口味,最后拉出去要砍头。这时正巧有个小鬼子从乡下牵来一头黑缎子似的小毛驴,长得膘肥体壮,滚瓜流油,那小队长一下高兴了,连声叫着好的好的,今天就吃这个,由我来操作!那小鬼子说,驴肉不好吃,有一股别味儿。那小队长摇着头说,我自有办法,我自有办法!那小队长把那小毛驴牵到一间小黑屋里,先架上劈柴火,烤得小毛驴直流汗,那小队长端来一盆拌有酱油和各种佐料的水盆,叫小毛驴喝。小毛驴喝过后,小队长再架起火来烤。这样烤了喝,喝了烤,直弄得小毛驴奄奄一息,才杀吃了。那肉炖出来一尝,呀,真是鲜嫩可口,美死了!
郑喜成是农家子弟,他对牲口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小时候也喂过一只小毛驴,他牵着它去老河滩吃草,去大堤上撒欢儿,晚上睡在床上听它吃草的声音,好像欣赏一种特别悦耳的音乐,至今他还觉得那小毛驴是他童年的朋友。现在听了赵写家的津津乐道,他胃口大减,连声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赵写家依然吃得兴致盎然,那一大包鬼子肉几乎被他风扫残云似的报销了。他喝了一口张弓酒,抹抹嘴唇,又点燃一支烟,接着往下说。这几年改革开放,市场搞活了,都在挖掘本地传统产品,这鬼子肉一下子走红了全县,也走红了省城。去年省里有个大人物来咱县视察,品尝了这鬼子肉,连声说好,并指示有关部门,赶快开发这个新产品,向国外出口!
赵写家的兴趣好象全在鬼子肉上,把郑喜成来拜师的事儿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郑喜成看那一瓶张弓酒快喝完了,又赶忙跑到街上买了一瓶孔府宴酒。赵写家看看那包装盒上的广告词儿,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忽然醒悟过来说,你小子聪明,你这哪是去买酒,你是提醒我给你讲讲那篇文章的写作吧?年轻人,你过虑了!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再喝一瓶也不会把正事丢掉。在县委干了这十几年,咱从来没有误过事,当秘书没有这个小本事还能当秘书吗?
赵写家虽然醉意朦胧,但思想还清醒。他说,上午讲哪里了?你别说,你别说,叫我想想,叫我想想!噢,我想起来了,你问张春海为啥要叫你写这狗屁文章是吧?怎么样?我没记错吧?这证明我没喝醉,我脑子清亮着哩!好,我看你也是个诚实人,我就把老底向你交待清楚吧!
赵写家说,张春海这小子野心不小,他还想往上爬啊!他刚开了个头,又忙打住话题说,这是党内秘密,我不能犯自由主义。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告诉你,这篇文章对张春海至关重要,我一定全力帮助你把它写好。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全当大风刮跑了。在党办工作嘴要严,你千万要记住这一条!
郑喜成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师,这次能认得你,亲耳聆听你这一番教导,真是我三生有幸,我一定铭记心中!
赵写家酒足饭饱,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虽不是李白,但每逢叫我写材料,行政科都得先给我准备两瓶好酒。没有酒做伴我便打不开思路。领导知道我这个小毛病,每次宴会结束,剩下的好酒归在一起便都给了我。这几天一强调反腐败,弄得宴会少了,我也没酒喝了。今天喝了你的拜师酒,我不能白喝,我要把我的看家本领全都传给你,你要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