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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稻草人

余一鸣

一、这顿午饭雷风景吃得心不在焉,一直不停地看表。族弟雷风光是老家的副乡长,亲自到村里来看他这位在城里做教书匠的出五服的堂兄,还请他在农家乐吃午饭,应该说是给足了他面子。可不敢小看这些村长乡长,别以为你走出了十万八千里就牛逼了,你祖宗八代还在这里。你当官了,你发财了,你想衣锦还乡没有他们打着灯笼,你最多也就弄个锦衣夜行。以前听说过,说乡下干部起床后剥下眼屎就坐到酒桌上,一直喝到眼里又生出眼屎再回家找床,找错了床也属正常。这话不可信,雷风光的脸洗得很干净,连牙齿都白得能做牙膏广告,酒是红酒,他举杯时捏杯柄的位置也很准确,抿口小呷,酒红齿白,很优雅的样子。这做派能骗女子,能骗初来乍到的客商,可在雷风景眼中,他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他搛菜的动作就暴露了本相,为了找一块鸡翅,他把一盘鸡块上下翻了个遍,他以为他的嘴水是戳章上的红印泥,是赐与百姓的恩泽呢。最让雷风景受不了的是雷副乡长的啰嗦,一个人酒桌上吃菜喝酒两不误不算本事,吃喝之余还能翻卷舌头照顾桌上的每位,还能从国际国内形势谈到本乡本村的丰功伟绩以及宏伟远景,在乡下这就是做领导的才能了。雷风景说自己是教书匠是谦虚,他在省城的重点中学做副校长,副处级。他是特级教师出身,一旦离了课堂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每每跟了一把手校长出去应酬,他都对一把手说话的能力钦佩不已,不是恭维,是发乎内心。但一把手说话或点到为止言近意远,或铺排渲染波澜迭起,总是能让人兴致勃勃,雷副乡长将大圈子铺得那么排场,收口的地方直奔他蹲点的半坡村,老套,一点悬念都没有,能说话算是才能,能说出别人想不到的话才是才华。只是雷风景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耐心地听着,除了雷副乡长,村长支书和族里尊长也在座,雷风景偶尔还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应景。据说乡政府每年春节都有一场宴请,宴请在外当官或经商的本乡成功人士,雷风景从来没进入被请名单,雷风光们也从来没把他这个副处级当个官员,今天这是要干吗?天不算冷,那些盛在盘子里的菜还是凉了,穿上了薄薄的白色的裙边,都是凝结了的荤油,让雷风景落筷时有些犹豫。

雷风景看见时钟准确地指向下午三点,他赶紧打开手机查阅了大盘曲线,飘红,又点开几只股票,也是飘红,雷风景毫不迟疑地露出了笑容。这个时间是无数股民惦记的时间,每天输赢就在此时定结局。雷副乡长会意地笑了,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点赞。雷风景走出包间,手机上给老婆云岫的电话已拨通了。云岫说,老雷,涨了,我家的股票涨了。雷风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真的?可别哄我玩。雷风景接着说,那今天晚餐你做东,让你的麻友分享一下咱家的红利。云岫说,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你这分明是咒我输钱。雷风景慌忙认错,看样子今天云岫情绪稳定,股票和麻将真是两样好东西,能使女人忘记很多事。

雷风景回到席上,雷风光说,哥,今天赚了不少吧。雷风景其实真没顾上看赚多赚少,他不在乎赚多赚少,他赚的是老婆的好心情,k线飘红就行。前一阶段一把手校长暗示他,退休后想让他接班,让他到教育局走走关系。雷风景谢过校长,说,听天由命吧,当不当一把手于我没什么意义,校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也没多说什么。但在这场合,他要是说不在乎赚多少钱,听上去不是大话也是个笑话。雷风景笑而不答。

酒足饭饱,雷风光说,哥,我陪你上老村去看奶奶,你别忘了,你奶奶我也喊她奶奶。

雷风景说,你是一乡之长,别因为我耽误你的正事。这不,已经浪费你大半天了。

雷风光说,大知识分子难得回趟老家,陪好你是我这做地主的工作职责,老实说,今天我的正事就是为哥服务。

雷风景恭敬不如从命。一把手校长是他大学同系科的师兄,做一般教师时俩人走得近,当上一把手后顺手提拔了雷风景。第一次参加校务会聚餐,中层和副职都向一把手敬酒,一个个脱口而出赤裸裸的拍马溜须之词,尤其是在雷风景眼中德高望重的几位特级教师,那奴颜婢膝之姿实在让雷风景恶心。雷风景那些话说不出口,私下还挖苦一把手当时怎么吃得下饭菜。一把手说,你不说也罢了,他们说惯了有一天突然不说,我还真吃不下饭菜,我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的。雷风景可以想象,雷风光在领导面前也一定说话比唱歌还好听,可雷风景不是他的领导。在千里之外的省城,雷副校长也有人奉迎他,那大多是为了解决孩子入学问题。雷副乡长刚才介绍,他的孩子还在幼儿园,如果有亲戚朋友的孩子在省城要入学,按惯例早就趁酒劲打开窗子说亮话了。雷风景猜不到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半坡村现在已搬到山脚下,建成了花园式的新农村,而半坡村的旧村址还是在半山腰上,人去房空,十年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人坚守着,这人就是雷风景的奶奶,八十多岁了,自己烧饭种菜,身体硬朗,只是耳朵聋了。雷风景的爹说,你奶奶她其实听得见,村长劝她下山,她听不见,我劝她下山,她也听不见。我给你打电话,她马上说,你是在对风景说我的坏话,把电话筒给我。爹这话不假,爹上山给奶奶送米送油,总要拨通风景的电话,让风景给奶奶道个安,问候几句,问答之间,奶奶的耳朵不像有一点问题。刚搬下山那几年,为了诓她下山,爹让风景把奶奶接去省城住了些时日,调虎离山,爹钻这个空子把奶奶的家什搬到了新家,可奶奶回来后死活要回山上,爹拗不过她,又乖乖把家什送回老村。

清明节来上坟,除了悼念死者,雷风景最牵挂奶奶,他小的时候,父母都是人民公社劳力,他由奶奶一手带大,跟奶奶更亲。

雷副乡长说,去老村的路是山路,好多年没修,你那小卧车就放山下吧。你坐我的越野车,我做你的驾驶员。我开车,你放心。雷风景不好意思辜负他嘴上的好心,就将自己的行李箱拎到了他车上。这条山路雷风景并不陌生,从前上学每天要上下一个来回。这几年来得少,是因为他回老家,爹就提前将奶奶接下山,也就这个理由能说服老太太在山下留几天。这一回是他执意要上老村,看看奶奶一个人究竟怎样生活,他心里才能稍微踏实。雷副乡长的车开得有些猛,不断听到砂石打在底盘上的砰砰声,车过处,常有灌木丛中的野鸟吓得子弹一般射向天空。弯道多,拐角处雷风光也不按喇叭,似乎是怕惊了这山间清风绿树,雷风景提醒他谨慎,他笑着说,用不着,这条路是我当村长时修的,我肚子里的肠子有几道弯弄不清楚,但这条路我闭了眼开车,也不耽误拐弯抹角。雷风光指着窗外的拐角镜说,你看这镜子还贼亮贼亮,这么多年过去没生锈斑,十八道弯竖十八面镜,都是我从上面化缘化来的。

雷风光说,当时我做梦也想不到,半坡村说搬就搬到了山下。雷风景也感叹这日子日新月异,雷风光说,说不定这路也没白修,有这路基,有一天我们搬回老村,这路就只需加宽加固了。

雷风景光顾着看路,没把雷副乡长的话听进耳朵。

二、雷风景在网上看过图片,说是地球上人类消失,那些钢筋水泥的城市就被草木占领,只需五十年城市就能成为绿洲。雷风景不信,十年过去,这山路上已经杂草丛生,但在车上能感受到,车轮碾压处石子路的基础依然扎实,灌木类植物还很少能扎根路面。车到村口,雷风景怀疑雷风光是不是弄错了地方,原来村口的打谷场没了,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里的路没了,说没了不是真没了,是被草木和菜地替代了。那条路是水泥路,那个打谷场是水泥浇的地面,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是生产队时代产物。那年月,水泥是稀罕物,本地人称“洋灰”,洋灰铺的路不打滑,下雨天不会深一脚浅一脚。洋灰铺的打谷场干净敞亮,像是掖在青山腰间的一块玉佩,收获季节大伙都抢着占地儿晒粮食。雷风光说,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了?你奶奶将水泥地一块块砸了,丢到山后沟里了。

老村就住着奶奶一个人,这事也确实像倔脾气的奶奶干出来的事。

雷风光说,你爸他们也拦不住,老奶奶说,水泥地下有生灵,被压在下面喘不过气,可怜呢。她老人家要做救世主,让水泥地下的生灵有出头之日。

雷风景当然听得出雷副乡长话音里的挖苦,只是他不想与这位自以为是的父母官争论。雷风景在书上读过,有一种美洲蝉需在地下蛰伏十七年,谁能肯定,没有别的生物能在地下蛰伏七十年呢?雷风景心疼奶奶,奶奶枯瘦干巴的手拿着铁锤子一下一下得敲掉多少时辰。

奶奶在祖屋晒太阳,一眼看见了风景,奶奶绽开脸上所有的皱纹,说,给我送吃的来了?我要吃绿豆糕。八十多岁的老人像是八岁的孩子,每次见到风景,奶奶都要指定下次给她带什么零食来,只一种,奶奶说人不能贪,人能受的好东西是有定数的,若是一下子把这世上的好东西都享受了,人的大限就到了。风景一把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的手指粗糙干硬,风景像是握住了冬天的刺槐树枝。风景说,这水泥路和水泥地都是你一人砸掉的?奶奶说,干部的话你也当真?哪里是我一个人能做下的事,一村人都动手还忙了大半年。雷风光说,奶奶,风景也是干部,官比我还大半级。奶奶用手指点点耳朵,雷风光嘀咕道,你看,奶奶又装聋,他朝风景挥挥手中的车钥匙,说,下山时给我电话,我开车来接你。

雷风景是打算在老村陪奶奶住两天,雷风光一走,奶奶就说,风光走了好,我不喜欢他,他眼珠子转得快,一肚子坏算盘。看来风光这干部当得不容易,可能是动员奶奶下山把老人家得罪了。雷风景岔开话题说,奶奶,这老村就剩你一个人,砸水泥块是新村人都上来了?谁说只剩我一个人?你在村头没看见那些大树底下吃烟拉呱的人?奶奶说,我看你是光顾着奔我,招呼都忘了给他们打,背后别人要说你城里人端架子了。雷风景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糊涂了还是奶奶糊涂了,揣了一包烟,重新回到村口。半山腰草叶的新绿要比山下慢半拍,地上竖着的草秆子还是冬天的枯黄色,细看草丛的底色,泥土里已钻出各种草芽,胆大的已经长出几朵嫩叶,像是支起了几只聆听陌生世界的耳朵。村头的大树是棵古老的松树,那从不凋谢的绿一如风景的少年时光,只是枝叶伸展得更猛烈些。树下石凳石桌上围坐着几个人,走过去,风景发现是几个稻草人。风景将手中的烟盒塞回口袋,仔细打量,这稻草人不同于早年间放在庄稼地吓唬鸟雀的稻草人,用料讲究,身上穿着草秆做的衣服,脸部用的是金黄的麦秸。做工也讲究,站着的蹲着的腰身曲折都明显不同。风景忍不住乐了,奶奶童心未泯。这是雷风景两年来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他们都在讲些什么呢?只有清风明月听得见。

奶奶说,你给他们递上烟,他们舌头上想滚出来的闲话就被堵住了。风景说,那些人都是谁谁谁,我分不清。奶奶说,是读书把你读笨了,站着的是后坡的五爷,他嘴碎,不招人待见。坐着的是岗上的三伯和收草药的土郎中,俩人遇上了就摆一盘棋。奶奶一说,风景记忆里的人就和稻草人对上号了,还真是。奶奶说,笨人还是用笨办法,还记得小时候教你的招数吗?你爹娘买不起菜,怎么咽下白饭?一遍遍嚼,慢慢嚼,白米饭就有滋有味了。一样的道理,盯着稻草人的脸看,慢慢看,眉眼就有了,再看,汗毛孔都看清了。你小时候看天上的云朵,看树上的树洞,都能看出谁谁的脸来,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你心慌了,意乱了。风景觉得奶奶的话在理,奶奶活回去了,不只回到了孩子时代,而且回到了人类远古时代。据说人类在没有成为万物之灵的时期,常常受到同类和猛兽的袭击,尤其是夜晚,警觉的人类总是搜寻树丛中的人脸兽脸虫脸,以至于今天看到车头插座孔之类我们还首先想到那是一张脸。

奶奶是怎么编织稻草人的呢?进了屋,风景就看到了工场。第一道工序是捶草,稻草或者麦秸秆都先用一个木榔头敲打,除去枯叶,将秆芯捶扁,捶过之后的稻秆柔软而有韧性。第二道工序是用草席机编织,风景认识这台编织机,当年家里买这台手工机器是为了织草包,卖给防洪队装土筑坝,赚几文小钱补贴家用。一人喂草,一人推挡,风景曾经是熟练工。奶奶显然是一人兼了两职。第三道工序是把草席用细草绳缝到人形架子上,那草席穿在稻草人身上,有点像非洲犀牛的厚牛皮,或者像古代武士的铠甲。雷风景捡了几根做架子的竹竿和木棍,它们的一端都腐烂了,被奶奶用菜刀削去了一截,奶奶说,你爹的宝贝,现在都给我派上用场了。风景想起来,那些年乡下盛行蔬菜大棚,种植错季蔬菜,爹也弄了几分地。奶奶明里不反对,私下里对风景说,你爹脑子坏了,一年的作物人一季收了,那其他三季要人做什么?这是给人减寿,人活一季却把一年的东西吃了,是抢着往人的尽头赶。

奶奶说,风景,奶奶不孤单。我在,老村的人全在。

简单地吃过晚饭,风景想去老村四处走走。奶奶说,天黑,没有电灯,明天再去走动吧。我给禾禾留了个房间,你去禾禾屋里坐一会。

雷风景不敢回头看奶奶的脸,一瞬间,泪水就瀑布般覆盖了他的脸。

三、祖屋的空房间很多,奶奶给了禾禾朝南的房间。推开门,霞光从格子花窗逸进,雷风景第一眼就看到了窗前几桌后禾禾读书的背影,雷风景习惯性地去摸电灯开关,奶奶说,没有电,也没有灯。雷风景缩回了手,奶奶说,老村里的人都用不着灯,我用不着,禾禾也是。

奶奶说完走了,剩下风景在房间里陪着禾禾。

禾禾的书桌贴着窗口,书桌的左边是禾禾的书架,书桌的右边是禾禾的单人床,床头朝南,里侧靠着墙。书架的上方贴着禾禾的座右铭,床头上方贴着禾禾自订的作息时间表,床里侧的墙上,是扇形的足球明星头像,雷风景也叫不全那些球星的名字,只记得老婆为了这些人像和儿子争论过几次,是在禾禾的苦苦哀求和万般保证下才留在墙上。这房间的陈设和雷风景家中禾禾的房间完全一样,只不过,这里的桌子椅子还有床都是草织的,用不着每天打扫擦抹,这里房间的主人在,还在他的房间里。

雷风景往窗口走了几步,他想走过去按一按儿子的双肩,瘦瘦高高的肩胛骨。但他不敢,怕惊扰儿子,也是怕惊醒自己。他退回堂屋,奶奶停下了织席机上的工作。天已经暗得看不清五指,看来奶奶的动作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看清什么。屋子里突然的安静,给夜幕添了一刷子重墨。雷风景意识到,自己在禾禾的房间逗留了很久很久。奶奶说,回去告诉云岫,禾禾在这里很乖,安安静静地看书。

云岫就是雷风景老婆的名字。雷风景觉得奶奶简直活成了人精。奶奶这辈子就去过一趟雷风景在省城的家,最多也就留了一个星期。她的曾孙子读小学就忙,回家就被妈妈关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做太奶奶的最多就朝曾孙的房间瞅上几眼,却全都记下了,记得如此清楚。雷风景这几年都是一个人回老家,瞒不了爹娘,却以为瞒住了奶奶。

晚上九点钟到了,这是该给宋云岫电话的时间。禾禾出事后,雷风景只要出差,就对宋云岫一人在家不放心,准时电话联系她,雷风景对别人笑称查岗,心里却是苦不堪言。宋云岫是雷风景同校的数学教师,以前有句口头禅,教师的儿子考不好,这样的教师不但是失败的父母,更是失败的教师。这句话把儿子压垮了,现在把宋云岫压垮了。她不肯面对教室里的学生,也无法面对办公室里的老师,休息了一个学期,学校把她换岗到教师阅览室。在家中,雷风景几次发现,她趁他睡着时溜进禾禾的房间彻夜痛哭,他几乎不敢睡熟。在学校,尤其在同事们异样的目光中,宋云岫常常出状况,比如说开会的日子,平时不讲究打扮的宋老师会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别人招呼她时,她会爆发少女年时代那种银铃般的笑声,说话嗲声嗲气,走路腰肢一摇三摆。宋云岫说,她要摆脱命运的摧毁,要用快乐战胜痛苦。雷风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装出来的快乐哪里是快乐。宋云岫在痛苦中失去了自己,她把握不了自己在人群中的正常位置,找不回去了。雷风景除了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妻子,还挖空心思地拉她结交新的朋友圈,这些新朋友教她打麻将炒股,隔三岔五聚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没了,没人愿提孩子的话题。宋云岫说,雷校长雷特级雷大哥放心,小女子和姐妹们吃过了,叫的外卖,麻将进入第三圈了。云岫开心时就给他戴上一串高帽子,今天还用微信送上另外仨女麻友的现场照,说是给他发福利。

看样子今天可以睡一个安稳觉,可以不担心她。

雷风景不肯占奶奶的床,睡在了奶奶为他布置的客房。老村在半山,潮湿气重,奶奶将一堆草席铺垫成一张厚实的大床,用一张小草席折成一个枕头,风景扑上去躺下,奶奶又亲自给他盖上厚厚的棉被。雷风景闻到熟悉的稻草味,温暖,芬芳,把他从头到脚裹住了。小时候家贫,冬天被单下垫的就是稻草,压扁了正好喂草席机器,重换一茬在太阳下晒得暄暄的新稻草。宋云岫不在,可以不刷牙,可以不洗澡,可以不换内裤和袜子,雷风景觉得这样才是回了老家,回到了他的童年。

四、祖屋的后面是九公的代销店,那是雷风景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当门立着一排柜台,木头的,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货色,柜台上放着几个玻璃瓶,玻璃瓶里是裹着玻璃纸的硬糖软糖,那才是孩子们关注的地方,但孩子们进代销店,往往是受大人们指派,买油盐酱醋,屋檐下有一溜陶瓷坛子,分别是散酒、酱油和酸醋,孩子们走时总忘不了瞅一眼装糖果的玻璃瓶。九公站在坛子前,手里拿着竹筒做的端端,九公有两个端端,一个端半斤,一个端一斤,卖酒卖酱醋都用这两个端端,有的时候家里的酱油瓶里就冒出烧酒的味儿。小时候常听见大人们和九公开玩笑,说九公的端端厉害,一个端端能进几个不同味道的坛子。长大了才明白,那是说九公有几个相好的女子。雷风景从村路看过去,看到的是九公的背影,腰板挺拔,比小时候看到的九公还年轻,想了一下想通了,可不,这是奶奶记忆中的九公。

村中间是牛棚,与山下村庄不同,山村的牛棚都在中心,耕牛是农民的重器,山上野物多,山民不舍得牛受到侵犯,牛棚四周大多有农舍围着。包产到户时,几户人家合起来分一头牛,各家的孩子轮流为牛割草,到了冬天,各家把干稻草背来喂牛。牛分了,牛棚一直没拆,牛们各自还守着自己的桩自己的槽,太阳出来,牛们还在牛棚前懒洋洋地吃着干稻草,老牛在反刍,牛崽在母牛腹下寻找奶头。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要说变化,就是牛棚的土墙上,晒牛粪干的地方站起了一丛丛草叶子,雷风景想,这是当年牛粪里的草籽,子子孙孙赖上这土墙了。雷风景拍拍牛背,牛认出了老熟人,哞地拖了个长音,朝他摇了摇尾巴。

半坡村的村后也有一块空地,是村小的操场,村小就四间平房,三间是教室,一间是老师的起居间。教师来得勤快,也走得勤快,山沟里留不住人。教室里坐着一、二、三三个年级的学生,叫“复式班”,老师给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就安排另外的学生自习和做作业,读到四年级,就要去山下乡中心小学。想不到这样也有好处,雷风景读一年级时就把二三年级的课学完了,直接下山读了四年级。操场上孩子们在追逐打闹,雷风景说,你们老师呢?你们老师是谁?孩子们顾不上答理他,他径直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的课桌没有变化,还是村后那批松木锯倒后打的桌凳,只是旧了些,学生也参差不齐,大的该上初中了,小的还够不上上幼儿园,他们都盯着讲台后的老师,老师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风景哥回来了。我是小静,您还记得吗?

雷风景当然记得,雷风景出去上大学时已是大小伙子,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当然惦记过。后来听说小静嫁给了风光,现在也算是做了官太太。雷风景说,我当然记得,你是我的弟媳,昨天我上山还是风光开车送我的,这小子居然忙得没顾上过来看你。

小静说,他不会来看我,他有新女人了。我们家豆豆在公路边被人抱走了,我只有豆豆,生豆豆时他当官的要表现,让我结扎了,不能生了。他不要我,我不能不要豆豆,我寻啊找啊在这里把豆豆找到了,除了有豆豆,半坡村不见了的孩子都在这里。我就不走了,留下了。

小静说完,又对着教室里的孩子说,还有谁要喂奶?上来。

雷风景这才发现,小静刚才抱着孩子是在喂奶,她将上衣的衣摆朝里折了,露出一侧饱满的乳房,乳晕处竖着粒粒的籽点,乳头被孩子的嘴巴衔牢,拽出一个美妙的弧线。尽管半坡村当年的妇女奶孩子从不避男人,但雷风景脸皮薄,还是慌忙退了。

吃晚饭时,风景对奶奶说,他下回还来,带云岫一起来,多住些日子。九点钟通电话时,云岫依然在麻将桌上,她告诉风景,昨天另外三位都住在他们家,下午开始连续作战到现在。风景差一点告诉她,禾禾在奶奶这里,他忍住了。在老婆面前提到儿子的名字,他还没这个胆量,他需要等待,等待她到了老村共同面对。这一夜,他睡在草席上浑身燥热,春天的气息似乎渗入了他每一个毛孔,他用手拂过发烫的身体,竟遭遇了坚硬的阻挡。儿子出事后,他和云岫再没有过房事。开始时他的身体还有要求,可是云岫坚决拒绝,云岫说,你別做美梦,我不会为你生第二个孩子,最后都是以云岫的哭闹收场。再好的宝剑,也禁不起闲置,锈迹会遮了它的锋芒。风景没想到在老家居然能枯木逢春,剑拔弩张。雷风景从梦中醒来时,像少年时第一回梦遗一样紧张和欣喜。他努力回忆和他共度春梦的女子,那面孔竟然不是云岫,是小静。

五、雷风景该回去了,打电话给雷副乡长来接他下山。雷副乡长在电话中说,哥,大开眼界吧,你奶奶才是创新,创意无限啊。风景挂了电话,奶奶说,是风光?你离他远一点。奶奶一猜就中,风景怎么也不相信奶奶的耳朵聋了。风景朝奶奶竖起大拇指,比画着说,乡长在夸您哪。

奶奶不屑地说,黃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还真让奶奶说中了,上了车,雷副乡长说,哥,求你一件事,我想买下奶奶所有的稻草人,所有她制作的稻草物品,把老村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可奶奶那里我说不通,你能帮我劝说奶奶吗?

雷风景坚决地摇头说,不能。

越野车朝山下开的时候,俩人都不吭声。雷风景打破沉默说,老村除了有我奶奶,还有我的儿子禾禾。我不希望别人来打扰。

雷风光说,你胡说些什么?什么你儿子?

雷风景说,你的儿子豆豆,你的前妻小静也都在老村。小静在村小做老师,还开了书单托我买书。

雷风光踩了刹车,说,风景哥,你别吓唬我,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豆豆两岁就失踪了,小静也死了好多年。

雷风景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只掏出一把稻草碎屑,小静开的书单没了。风光说,你是犯魔障了,你是陷进九公说的那些鬼故事了。雷风景将草屑撒在车窗外,说,不一样,你还记得吗,九公有一回说,有一个人迷了路,被鬼请回了家,给他吃了线面,塞了肉包,第二天醒来发现躺在坟地里,手里的包子变成了蛤蟆,嘴里吐出的是一堆蚯蚓。可我这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雷风光启动车,说,哥,你不想帮我也罢,別装神弄鬼。我这副乡长干了好多年,没有政绩就只能原地踏步到退下,我只是想不被同僚拉下,被别人看笑话。

雷风光说这山路是他领头修的,那他就应该懂这个道理,上山下山的公路都只能环山绕着走,两点一线当然最近最快,可往往离死亡也是最近最快。雷风光的车开下坡时像开飞机,雷风景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车子就直接冲出了山路。幸亏车身被树干挡住了,雷风景被甩出了车厢,还好,只是腿瘸了。他拖着伤腿赶到车前,雷风光也逃出了身子,只是一条腿被压住了。雷风景的手机没摔坏,他一边报警,一边安慰风光坚持住。雷风光脸色苍白,眼神明显散了,说,哥,我看了一眼拐角镜,镜子里是小静的脸。

雷风景说,风光,你是摔糊涂了,实话告诉你,我见到的小静是稻草人。

等待救援的时间是漫长的,风从树梢上刮过,叶响如诉,风光说,哥,我不是一心想当官,那娘俩没了,我不敢坐下来思想,只有不停地工作工作,时间才能挨过,就像身后一直有一条蛇追着,我只有奔逃,不敢停歇。

雷风景抱住他的肩膀,想让他换个姿势,不小心弄痛了风光,风光说,哥,我痛。雷风景停了手,泪水从他的眼角淌出来,他原谅了雷副乡长,他俩不仅是血脉相连的同族兄弟,也同是被掏空了灵魂的稻草人。

雷风景从地上抱起血肉模糊的儿子时,禾禾留给他最后的话是三个字:爸,我痛。

(原载《中国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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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把北方念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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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生生死死:世间的黑白发》。此部分都是六七十年代,以及八十年代的西北人情故事。中国在这个年代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小人物为皮影和白马文化所做的,都如这暖风刮来,生生死死,不留痕迹。第二部分为《来来去去:一草一木,皆是北方》。西北地处中国地图中间,四面环山,这块贫瘠之地,一直用干涩和大西北的风养育着这块土地。西北人,来了走,走了来,他们追求爱情和亲情,殊不知自己只是这世间渺小的一粒尘埃,终躲不过来一回,又走一回的轮回。第三部分为《平地起风:冷风下的手艺人》。经历过来来去去和生生死死,活着的时候,就该有点作为。
  • 经济法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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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共分6篇。第1篇为法学基础知识,从法学基础知识入手,介绍了经济法的产生、发展及基本知识。第2篇为经济主体法,介绍了个人独资企业、合伙企业、外商投资企业、公司企业等企业法律制度。第3篇为经济主体行为法,介绍了企业等经济主体在经济活动中从事订立合同、设立担保、注册使用商标、专利等经济行为时应该遵守的法律制度。第4篇为经济秩序管理法,主要对国家管理市场经济秩序方面的法律制度进行了具体阐述。第5篇为宏观经济调控法,介绍了国家在进行宏观调控时适用的法律。第6篇为经济仲裁与诉讼法,主要介绍了经济主体的权益受到侵犯时的救济措施——仲裁和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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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塞·穆里尼奥,是当代足坛最成功、最具个性的主帅之一,个性张扬,言语犀利,人称足球狂人。这就是一部足球狂人的精彩语录,一段草根人生的奋斗历程,第一本解密世界足球最佳教练穆里尼奥的说话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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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你这沮丧的样子,是不是文物所顾仲儒被杀的案子又出了什么问题?”聂枫走进家门,妻子麦筠研判地瞅着他的脸问。“你呀,算是把我给摸透了!”聂枫脱掉外衣,解去脖口的领带,“审讯又进行了一天,可这个冯宜远就是不承认犯罪事实。”他疲倦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噢,有这种事情?”麦筠跟着他走了过来。作为《东江晚报》法制专栏编辑与记者的她曾利用聂枫的关系以第一时间报道了此案,为了获得更多的新闻,进一步详实报道案情,她仍在密切地关注着案件的进展。“是啊!”聂枫长长地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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