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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岸

你以前总是说,你和我,是河两岸。

我们之间的故事,一直行进在分离的场景中。你在北京,我在上海。你从紫阳归来,我正启程梅里。我自云南返,你又往邛崃。你抵成都,我已在广州。等我赶赴天津,你到了盐原。我在安徽时,消息传来,你已平安到达俄亚。

2005年年初,你离开的两个月以后,我从守口如瓶的鱼那里,终于知道了,你去往俄亚的路线。他是唯一一个陪你去过那里的人,只有他能找到进那里的马帮,只有他知道你的方位。

你是这样离去的,从北京坐火车,穿越雾气苍莽的浓绿山川,抵达成都。在那里,你和当地的纪录片人碰面。然后,大巴到西昌,再到盐原。至此,没有公路。雇马帮驮着你那一大堆摄像设备,徒步,七十度向上的岩石,每天八到十个小时的攀登,整整四天的路程,入夜露宿。最后,你到达了木里的神秘村落——俄亚。

木里,是被你称作归宿的所在。俄亚,是你计划在那里拍摄的第一个地方。

“现在他还在那里吗?”我问鱼。

“不知道,他可能已经离开了,去拍摄木里别的地方,也许是白碉,也许是屋角。”鱼没心没肺地答。

“我们去找他吧,你说过,你还会回去接应他。”

“现在不行,三月前,大雪封山,谁都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鱼,三月了,我们哪天出发?”

“抱歉,我最近要干活挣钱,这一阵没空,等到月底吧。”

“鱼,快到月底了,我们走吗?”

“别急嘛,去总要去的,但是恐怕要再过一阵,我总得养家糊口吧。”

“鱼,四月了,你知道的,他随时可能消失,我想再见他一面。”

“掂量你自己的身体吧,半道出了问题,我只能把你扔到山谷里。”

“扔吧,没关系。”

“他可能到其它地方拍摄了,也可能不在了,难说。”

“就算他不在了,我也要把他的骨头捡回来。”

两周后,我一个人出发。鱼还是没有空,似乎早已失了大费周章去找你的念头。

世界似乎遗忘了你,你曾说,你知道一定会这样,你也希望如此。那我又要如何寻你?

火车行走在苍莽的天地间,夜以继日,风景日渐宽广,草木日渐峥嵘,天空日渐湛蓝。我感觉正在一日日与你靠近,却不知你的所在,只有铁轨无尽地在天地交界处延伸,望不见最终通往何处。

想着你去年初冬,离开你的城市,从此去往梦想的所在。那条往蜀中的路,应是有冗长的隧道,时不时,你会随火车落入无尽的黑暗中,随后眼前瞬间豁然,是极高渺的天,极深邃的谷,你飞驰在空中,像一粒快乐的纤尘。

我们就这样一路长大,我们一路丢失。如果说还有一些剩下的,能让我们在原本无关的轨迹中相遇,也许是天真。

2003年年底,非常冷。

父亲电话告诉我,他种在阳台上的植物,一夜之间,冻死了大半。这种冷,让我想起童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上海,还很安静。极冷的空气中,有一些东西死去,又有一些东西在活过来。

几个月前,我刚下决心辞去了那间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开始在家中写作。我爱写字,这些年间间断断,现下,终于决定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我的健康,由于几年内的透支,一直在跌跌撞撞中。

又一次从重症监护病房被释放出来,收到了一封不合时宜的电子邮件。

起头是,“我终于又看见监视器外的蓝天了……”。

是你的邮件,说是又想筹备拍摄另一部纪录片,关于中国的那位音乐凡高——无锡的瞎子阿炳。缘起是,你得到了一盘他亲录的钢丝版CD《二泉映月》,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声音,令你感动。但因为是独立制片,与无锡文化部门联系拍摄,难免师出无名,希望我能替你联系,与阳光卫视合作。

我答复说,我尽力而为,请把创意大纲给我。

你很快回信,大纲却简约得吓人,让我终于回想起了你一贯的自负。

时值阳光卫视易主,我正好认识新上任的总经理,联络了。又来往一大堆各种文件,你潦草回答的只言片语,每每要我整理成文,真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我懒得教育你应该如何如何,反正你这个艺术家也不会愿意。

我已经很难回忆起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依稀是在2001年,一个莫名的场合,说一些莫名的话,我们说着各自世界的语言,因此很客套,那时你我都只是一个符号。

我作为一个以电视制作为主业的公司总经理,到北京出差办事,一位圈内的朋友介绍说,有一位很有才华的电视导演,想介绍我认识,也许将来会有合作的机会。

那位朋友带着我,来到一个像食堂一样熙熙攘攘的,巨大的小吃广场里。你到晚了,大家很饿。我们各自点了一大碗面条吃下去,场面既不商务,也不艺术。

你的话很少,只说到你已经拍摄了不少纪录片,自己的作品,没人掏钱,也不能卖钱,只希望能有在公开频道播出的机会。

我说,给我一个样带,我可以去上海的纪实频道试试,如果他们中意,除了播出,可能还会有微薄的稿酬。

你显然很怀疑,因为我当时的身份是个商人,这样的事情对我无利可图。你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你的那位朋友,热心地给我寄来了你的样带。

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没有印象,直到你送我到小吃广场的大楼外。北京的阳光如瀑,你与我握手道别。你的手掌大而有力,我这才发现,你有与艺术背道而驰的强壮,像一只遮天蔽日的狮子,孤独却不可一世。

2002年,我开始频繁到北京出差。像所有陷于社交热衷的商人那样,每次一有空,我就电话北京的各个朋友,约他们碰面。

有一回我电话了你。你当时极忙,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出摄影棚,晚上。但是你坚持要请我吃晚饭,把地点定在全聚德,这次你比我早到。你跟我说了很多你最近拍摄的纪录片,记录各地的民间音乐,记录各地的手工艺,一些很美很真实,却很快要被时间湮没的财富。你很忙,因为既要拍摄这些,又要做大量商业片和晚会的导演,赚钱支持你的理想。

我懂得你的辛苦。我在电视台做编导很多年,一直梦想做出自己理想中的电视片。之后,跟着民间电视制作的脚步,转而从商,也是为着寻找一条通往梦想的道路,用广告的营收,来支持一种更自由的创作。每一个生而以讲述为使命的人,都在追求更纯粹的表达。梦想昂贵,与现实的角力更是无休无止。

你沉浸于你的角力中,更沉浸于你的追寻。我说,如果有满意的新作,记得给我样片欣赏。我没有跟你提起,我曾专程找了纪实频道的总监,推荐你的纪录片。既然纪实频道没有接受,我无意搏你谢意,更不想令你感觉失望。

那一顿你请的晚饭,仅仅为了吃饭而吃饭,为了聊天而聊天。与北京商人们的邀请恰恰相反,这顿饭很简单,很简短,但是我由衷地感谢。

在2003年那个极冷的冬天,生命力正慢慢地从我不断打字的冰冷指尖流失,频繁的发病令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想这正好是个机会,让我可以还了你一个人情,这很好。

只是人类自说自话的想法,无非命运的暗示,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趟开始。

某个清晨,收到你短信,“日出前世界好像混沌初开,一切有形无质,只除了生命般颤栗的街灯。”时间是六时许。

又一天清晨,你的短信,“记不清多少次凝视晨晖了,但永远有被燃烧般的感动。”又是六点刚过。

几天后凌晨,四点,你的短信,“听风到天明。”

几次被你从短暂的睡眠中间闹醒,我终于由愤怒转为苦笑,你这个疯狂工作的人,这个内心狂热的人。

渐渐的,我发现你睡得极少。有时候你会开玩笑似的一早发消息过来,“天亮了,你的今天开始了。”迷迷糊糊地一看时间,又是六点多,鸡叫的时候。

有时候深夜两点,手机短消息的提示音又响了,“还在爬格子吗,留神你的脖子。”我回,“你好像能看见我一样。”

你的邮件零星地告诉我,你常常会在天刚亮的时候等在拍摄现场,也常会通宵达旦地剪片。你严重失眠,而且几乎无眠。而我醉心于码字,冻僵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觉又是黎明。我们生命的热,抛洒在自己设置的战场上。

你说,“生命是场盛宴,主人家尽情款待,受惠者纵情喜乐,当一切结束时,生命已杯盘狼藉,只在厨娘的泡沫间残喘和消失。”

我回,“身体的腐朽总是和精神的狂热并行的。”

这么些年,你被商业的现实弄得有些疲倦。某天早上,你说,“阳光如此灿烂,我却要面对客户,只有想到朋友,心情才和天气划上约等于。”

我回,“大多数人活得势利卑微如蚁群,少数人有洁净的内心,却要与蚁群为伴”。

你答,“也只是只不甘的蚂蚁。”

又一日,上海和北京再次同时降温。你短信说,“好冷。”你又在阴冷的摄影棚中。

我在夜的书房里,窗外霓虹灯如冰花闪烁,冷入骨髓。

几日后,北京大风,上海又降温。

你短信,“今晚北京是风声之城,我会静听风语,然后转述给你。”

我回,“我喜欢北京的空气,充满了梦想和自由的气息,不象上海的空气充斥着商品的气味,就象人造塑胶的味道。”

“我会带一丝北京的滋味,到上海寻你。”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握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竟然有一种背靠背的亲密。相见时我们是各自的角色,因而疏远,远离时我们只是灵魂,所以靠近。

到了三月里,气候终于渐渐回暖,却仍走不出冬的阴郁。

中旬里的一日,整天没有出太阳,到了下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点小雨,傍晚,雨止风静,天空愈发阴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下午五点,你的短信,“若我因爱而凝视,因爱而牵挂,不是罪过吧?”我心头一动,细想,却不能确定何意。

半小时后,手机再震,你说,“要是我说我是爱你的,你会怎样?”

忽而,有风震动窗棂,细雨骤至。

漫长的冬季中,故友相知的安详,终于不再。我想,爱情发生了么?审视自己的内心,却在过往的温暖中,找不到轨迹。

一夜无言,翌日清晨六点,你的短信很简短,“相思成灾。”

我没有再翻身睡去,把电脑搬到床上开始码字,却总是出错。我无法克制心中不祥的预感,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孤单,你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慌乱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抓得越多,就感觉越安全。

四月间,我听见了阿炳的那盘钢丝版CD。

你微笑着,把你的随身CD机的耳机,轻送到我耳边。

“我们平日里听到的《二泉映月》,都是华美而委婉的,带着流水般平滑的忧伤,然而真正的《二泉映月》完全不是这样的。”

“当时,广播台请阿炳录制这盘CD的时候,他已经封琴很多年了,他的胡琴上早已落满了沉默的灰土,琴弦老了,松香也没有搽好。他就这样来了,带着因年老和病而颤抖不已的手,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演绎,激动人心的作品。你听……”

你示意我凝神,然后按下按钮。

“你听见了什么?”你问。

声音是干涩、断裂、嘶哑的,像是生命深处的声音,自那把衰弱的老胡琴,惊天动地地迸发了出来。反反复复,就是一个旋律,却不觉得反复,只觉得籍由着那个旋律,这个老人在不停地往下讲。

“我听见了。”我答,“他一开始是胆怯的,避世很久,他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感觉陌生而有些畏惧。他尝试着发出声音,他想要世界倾听,他有自己的话要说,与这个世界充斥的语言不同。”

“他满怀期待,但是当他刚刚开始,他就禁不住自己的悲伤。他忆起自己的失望了,这个世界一贯是排斥他的,他们要虚假的华美,升平的旋律,音乐只是装饰,只是娱乐。然他是一个瞎子,声音是他探寻真相的唯一通道,他用音乐来讲述真实的苦难,这是世人尽力要回避的,真实的东西总是令人不喜。所以他深深地哀伤,因为孤绝。”

“那种哀伤,渐渐转变作愤怒了,他毫无忌惮地喊出自己的声音,他一无所有,但是他敢于与整个世界对抗。他在说,如果你们真的听不懂我,如果命运真的对我如此不公!”

“他说,我终日伏在冰冷的地上,听地面传来的种种响声,我病了,我老了,我因为长年伏地而心力交瘁,而我通过声音听到了真相。我失掉的只是双目的光明,你们,世人,你们的心蒙了黒翳啊。”

“怎么回事,现在他开始平静下来了,我听到了死亡的到来。死亡在走近,那种绝望的感觉如潮水般慢慢涨起。他仿佛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去处般,他的声音渐渐透出了宁静、从容,和释然,他在前行,他在远离。”

“他还有太多内心的声音想要表达出来,所以他的演绎变得更加强烈,令人动容。这种强烈如此充满了力量,直到那把老胡琴无法承受,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直到他的生命随时嘎然而止。”

你关上了CD机,凝视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出孩子般的明亮。

后来你告诉我,阿炳在录完这盘CD以后,很快就去世了,这是他临终最后的声音。而我在聆听完这段音乐的当时,就已经明白,这个你想拍摄的纪录片,原来主题竟然是死亡。你开始令我觉得深深地不安。

你来上海,是应邀导演一个展会中的音乐剧。日本客户很挑剔,白天晚上地排练、审看和修改。你说没关系,反正你也失眠,完全不需要睡觉。

我建议说,好不容易你到了上海,正好顺道和阳光卫视谈一谈合作。还有纪实频道,也可以接触一下,如果能和他们合作拍摄这部纪录片,还能有设备方面的支持。用他们的设备采集的信号,无论画质音质,都会大大优于你自己的设备,一样化心血的拍摄,效果会更加完美。

你最感兴趣的话题,一直就是,能够做出更完美的作品。

另外我有一个朋友,那阵正好在无锡的医药基地,投资了1500万美金,和无锡的市领导很熟悉。我说,还可以让我的这位朋友引见一下,这样你在无锡拍摄,吃住行和工作,都有了支持和保障。

忘记你在上海停留了几天,两天?三天?反正我是眼明手快地,从日本客户手里,把你抢出来了几个小时。先是安排你和纪实频道的总监,在衡山路一家环境古雅的餐厅,吃了一顿晚饭,谈一谈你们之间可能的合作。

你沉默时孤傲,但是每当与人谈起纪录片,你便会有一种学生气的顶真,和孩子气的任性。我看得出来,和我同自复旦毕业的总监,很是喜爱你的这份热情。他关照你改天去电视台找他,和他详细谈谈合作的方式,你很快乐。

然后,我把你带到我熟悉的一位医生那里,拜托他给你看病,鉴于你几乎天天跟我抱怨你的失眠。他开了安眠药给你,还有抗抑郁药。你告诉了我,我哈哈一笑,劝你说,没关系,搞艺术的都会被人认为有抑郁症。

我们在一起,如老友久别,坦诚地谈天说地,恶作剧地相互挪揄。

第二天,你坚持要回请我晚饭,你们一起工作的一大组人,挤在一个桌子上。你自斟自饮,没吃几口菜,却把一大瓶二锅头像白开水一样喝完了。喝酒的时候,你像在和自己较劲。和兄弟们谈起工作,你的眼睛又一下子明亮起来,举手投足间,光彩照人。

餐厅的小姐,被你们喝酒的劲头弄得有些害怕,说什么也不肯送更多的酒来。你和几个兄弟便轮番出马,软磨硬泡,施展魅力,我在一边笑疼了肚皮。

吃完饭,你建议说大家接着去别的地方喝。大家都表情古怪地表示要分头活动,跟你一个房间的那个哥们,更是识时务地声称,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然后大家一致推选我送你回酒店。我大大方方地说,没问题,真的打了个车,把你送回了酒店,然后径直回家。

随即,电话了你房间的那个哥们,说是把你送到酒店了,我走了,他在网吧大可不必熬通宵。那哥们拿着电话,支支吾吾地好一阵尴尬。

凌晨四点,又收到你短信,“你令我感觉安详。”

我微笑了,只希望我不祥的种种预感,就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

那一阵,我知道,你疯狂地接各种赚钱的工作,日以继夜。同时玩命地拍摄你计划中的纪录片,丝毫不给自己一点喘气的机会。

你奔忙于客户要求的工作地点,和你自己计划拍摄的各地之间,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飞鸟,你极精简的背包里,有你四季的生活所需,从短袖汗衫,到厚实的绒衣。

还有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你似乎比以前瘦了很多。还记得那日如瀑的阳光下,你与我握手道别,印象中当时的宽阔身影,如今只剩下了一半。

我曾经很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拼命赶啊?慢慢做不行吗?”

你避重就轻地玩笑说:“我想和时间比赛一下,看看谁跑得快。”

于是,某天上午,你又仓促地飞离了上海。另一个客户要求你立刻赶到昆明,导演一个晚会。你还没来得及谈完那个纪录片的合作。离开前,你从北京调来了鱼,你说那是你的制片,你拍纪录片一直的伙伴,他会在上海,代替你把各种合作事宜谈妥。

我送你到机场。你给我听了一首歌,你随身带的一张CD,王洛宾的《一江水》,许巍和韩红合唱的。你说,这个合唱只有这一个版本,是你和他们约定的。你很喜欢这首歌,你觉得这歌美极了。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你不该说这谶语。

鱼从来不正经说话。我为他约好了一干人等,说定的见面时间,每每失踪。约定的事情,总是半真半假地被忘记干净。

这样整整一周以后,我烦了他这种捉迷藏的方式。

“鱼,到底你们还想不想和人家谈合作呢?”

“谈啊,干吗不谈。”他眼神游移。

“你觉得你这样办事的方式,还能和人家谈成吗?”

“那是条件不合适呗。”

“那你觉得条件怎么合适呢?”

“他们都要分享我们的版权和未来的收益权的。”

“他们出了名义,出了设备,当然要共享版权和收益权。你们没有现钱付给人家,再说你们的版权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卖出去过,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我们自己也有设备,好坏也能拍成,版权还不用分给人家。”

“你们不是只为了拍摄出更好的片子,不计较版权什么的吗?”

“那是他。”

鱼说漏了嘴,从此不再开口。

我仔细电话问了你,才知道,鱼和你一起拍摄纪录片,他的吃用住行都是由你负担,但工资是不算的,因此,你的很多片子往往用他的名字署名,在国际上拿奖。这样一来,鱼虽然只是一个帮忙管管经费,借借设备,出门背一些器材的角色,却因为拥有了几部获奖纪录片,在北京纪录片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英雄人物了。

你说,你也曾跟鱼讲,片子的经营都交给他,如果能卖钱,就分给他,和参与的其他人。

很显然,鱼这次的上海之行,是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的了。他成天价忙着,去看他当时上海的女朋友,有多的时间就缠着问我,有没有什么赚钱的生意可以介绍给他,他等着钱用。说到纪录片,他就犯困,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把手头现有的片子卖了。

我问你,怎么办。你不置可否。

几天后,鱼离开上海,和你一起直奔紫阳,去拍摄你的系列《边走边唱》中的紫阳民歌。

你在去往紫阳的火车上,给我短信,“当所有的人都睡去,只有自己醒着,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哀伤。我爱空旷,但独立旷野时却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经常梦想漆黑的剧场舞台上,有一束定点光属于自己,但我知道最好的表演就是无言。独脚戏只是靠一人演出,凄惶的是演员看不见自己,我唯有日夜走来走去。”

我明白,你要的是与众人不同的东西,于是很多年里,你习惯了被众人排斥。

因为被漠视和遗弃的伤痛,你要远离人群。因为周遭寒彻,又禁不住想靠近。当你软弱的时候,你会希望,你认识不久的女子,都成为你的爱人。你会容忍,只要你身边仅存的伙伴不再一一远离。你需要身边的人告诉你,你是谁,这个问题,有时候你很困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在不断劝说你,亲自联络《二泉映月》这部纪录片的合作事宜,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会,你需要鱼。

听说,紫阳的水很蓝,那种深深的蓝,令人伤感。

听说,紫阳遍地是很美的歌,你一开始录,就停不下来。

你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告诉我,这会是你的民歌系列里,最棒的一部片子。就在我启程去往梅里雪山的前夕,我收到了你寄来的VCD,片断节录的。

黒,满屏的黑色,深黒的色调。光是唯一的颜色,从窗外或门外,某个不知名的侧面照过来,落在黑暗满布的大屋中,像一支粗糙而遒劲的笔,画出了那些歌者的轮廓,眉眼不清。只那一点明亮,使黒更黒。

你以往的作品,鲜明而昂扬。我熟捻了那些鲜活的颜色,还有朝阳或夕阳,描在如肖像般的凡人身上,那灵魂般的淡淡金色,何其温润。你总是以不能尽摄颜色之美,而反复与自己对峙。你的镜头,从未如此暗沉。

随后,绝美的吟唱从黑暗中升起,虽是错落不齐的合唱,竟有一种意外的和谐在蔓延开来。那种和谐,是悲怆间的一丝喜乐,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

镜头切转,棺木和黑白的相片置在冰冷的泥地上,四周围着点燃的香烛,众人手持香火,绕棺而行,无知无尽的挽歌,从入夜,到天明。你录下的是挽歌,这是你在紫阳录得最完整,也是最出色的一首歌,令整个片子出彩。更出彩的,是你通过无言诠释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黒?”我打电话问你。

你犹豫了一下,答:“那几天身体不好,执机不稳,我用了广角,所以进光有些不够,就做成了这样的效果。”

你的回答很轻描淡写,我仍知道其中份量。你一直是自己拍摄,你觉得其他摄像者都不能超过你,也不能尽述你眼中的世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看见了美丽,你就不可能拿不稳摄像机,就如一个征战多年的战士,梦中听见敌人的进攻,也能翻身杀敌。

除非,是你的身体有了极大的问题,严重到你的意志力已经不能再控制你的身体。

我问:“你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你哈哈一笑,答:“不就是失眠嘛,你不是已经带我去看过医生了。”

“你说实话。”

“啊啊,我没不说实话啊。”

我忽然有了一种很古怪的念头,我觉得你病得很重,这种病痛正将你引向死亡,而且你对自己的即将离去,了如指掌。面对死亡的感觉,我很熟悉,而你的种种内心,跟我曾经的感受,何其相象。

我对你说:“你报地址,我这就过去看你。”

你又迟疑了一下,答:“我想过一阵,我会专程去上海几天,去找你。”

“我去看你,没有差别。”

“现在我的状态,有点不大好,等我好一些,我会去找你。”

我不再坚持,你总是想给别人看到完美的一面。

在那通电话里,你问起,我去梅里雪山走什么线路。

我说,我出游一向没有固定的线路,想到哪里,走到哪里。

你告诉我,在去往梅里雪山的途中,有一个很灵验的寺庙,你们以前去梅里拍摄时,曾偶入,只是具体的方位说不清了,希望我能有缘找到。

我说,我会去找寻你所说的那个寺庙,我会为你祈祷健康、安宁、心灵的自由。

旅途的风扑面而来。

我攀登在高原起伏的群山万壑中,我的青竹杖贪婪地嗅着,泥土里青草的芬芳。

我站在春花遍野的草原中,瞭望天之尽头,飞鸟高高地掠过我的头顶。

我张开双臂,拥抱刺目的阳光,清澈的浅滩边,徜徉着成群的羊儿,和衣裳美丽的姑娘。

我一路听人们讲他们的故事,渐渐能听懂越来越多,我从未学过的语言。

带着出发前持续不退的低烧,我向往着雪山的纯净,能够安抚我额上的燥热。只是行至大理,又开始犯病,整一周痛得不知晨昏。魂灵归来,刚一开机,手机里就挤满了你的短信。

我赶紧电话你,说,我没事啊。

你答,没事就好。狠狠地挂上了电话。好大的火。

于是被要求每天跟你汇报行程,我正好有满心的快乐想要告诉你。

我短信跟你说,这里的天蓝得不可思议,仿佛伸手可及,柔软的触感。这里的山崔巍雄壮,却禁不住柔美的水蜿蜒其中,令岩石也露出翠绿的爱意。

你却兀自闷闷不乐,答,“你总是诗意,而我只是牵挂。”

我告诉你,这里的人眼睛清澈,笑容炽热,歌声里有白云映在湖水中的纯净。就这样日日登攀,愈行愈远,愈觉得与天空的接近。

我还问你,更接近天空的地方,是否也更接近正义、天理、真实,与纯粹?

你回,“就这样直播下去吧,可以享受你的感动,你的存在,是我重回人间的慰籍。”我心想,你怎么就不在人间了?

直到一个多月,返程上海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每次病重时,为避人假称外出拍摄,事实上是去往山里无人处,与世隔绝,独自与病痛纠缠,好似离开了人间。而你对我的行程安全,那份执着的担忧,其实是你联想到了自己的经验,令恐惧加倍。

就在我准备进入梅里雪山的前一天晚上,你拨了我的电话,要我止步。

我说,我已与一班人结伴,不是孤身,也不会有事。

你说,曾有几队纪录片摄制组,在那里遇险。神山曾向你敞开了最美的一面,但在那里,你也永远失去了最亲密的两个战友。生命在那里,诚如祭品般庄严而渺小。

后来你还是说,去吧,自由是你的,长生天会护佑你的。你说你信我,能有缘遇见那个神奇的寺庙。

然而不久之后,你还是坚决地阻止了我另一段行程。那时,我已从梅里雪山返回中甸,想接着取道泸沽湖,去往蜀地深处的木里。听山民说,那是一个少人进入的幽深的天堂。从泸沽湖跟马帮前行,徒步两天,可以到达屋角,七天,可以抵俄亚。

你的盛怒令我惊讶,因为你听到我说出“木里”这个目的地后,几乎情绪失控了,所以我只得答应你,就此作罢。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那一次,你为什么这么强硬蛮横,以致逾越了我们之间,一贯相互宽容和谅解的界限。

你称木里“是个好归宿”,我当时不知何意。直到春去、夏过、秋至,我得知了你最浩大的那个拍摄计划,三年,在木里。我蓦然懂得,原来那个地方,是你早就选定的,留给自己的最终去处,只留给你自己一个人。

在你严厉阻止我的当下,在你发怒的当下,你是因深切的关心而忽然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你自己。昏乱中你把我当成了你自己,你因自己早存于心的坚定计划,而执意断定,我这一去木里,决不会再返。

有一种关心,会把别人的身体,当作自己的,会把自己的心,当作别人的。

这一路上,你总对我说,“望长生天好生护佑你。”你是蒙族,你信仰蓝天,爱恋大地,你们的图腾,是驰骋旷野的狼。

我真的感受到了这种护佑,天地宽厚的怀抱,一次次地化险为夷。

还记得,在黑夜迷路的山上,睁着找不到光线的眼睛,倾听水声,终于寻到了下山的路。冻饿至极的夜半,撞见山间卖土豆的帐篷,得借宿一宵,不致埋骨荒野。每一次晕倒路上,总有热心人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每一次途中犯病,每一次在冥冥的“去”与“留”之间抓阄,也不解为何总会那么幸运。

在走出梅里雪山的第二天早上,我讲给你听我的奇遇。我并没有找到你所说的那个寺庙,但是即将出山的半途中,我遇见了那个寺庙的主人,那位你曾说起的出家人,方圆一带的山民尊为神仙的女尼。她正云游路过。

我并不认识她,是她遣人叫住了我,说有话与我说。山民们惊叹我的机缘,说那位出家人果然很难寻,且极少开口说话。

我没有为自己问什么,只是为你许了愿。

我一向视生命为浮尘,随清风掸落,不留痕迹,更落得清静。我不喜经营生命的长与稳固,我只一心追寻生命的意义,即使这意义渺茫不存,也不能停下我逐日的脚步,即使以生命作祭。

我也明白,你同样无畏于生命将止,你强烈的恐惧是源于孤单。某种意义而言,生命于你如同诅咒,一种将永恒的孤单加之于你的咒语。因为生命脆弱,因为人生无常。无常是短暂的绚烂,永恒的黯淡。无常是片刻的相拥,转瞬的激情殆尽。无常是曾经的相携不再,归于冷漠疏远。无常是生离,无常是死别,令相依不可能永远。

此刻,你的恐惧因我而起。如你所言,这把绳索系在两边,一边坠落,另一边也会坠落。重归寂寞,这种感觉有如永坠黑暗,我也一样恐惧着,因你。

一路上,常常收到你絮絮发来的近况:“昨天到今天不顺,助手在录播现场出错,客户发难,坚持要我出场,和鱼的价值观有分歧,假装生龙活虎帮父母搬家,琐碎,但是一种生活,我生命里已然为数不多的生活。”

“家人怀疑,要我去医院检查,被迫在报告上作假。”

“不知道这个秘密要保留多久,也许离开的那天,我就解脱了。”

“我又被限制饮酒了,这个消息你比较爱听吧。”

你要我时时告诉你我的所在,你说你会去找我,一次,又一次,但是始终没有,只有随之而来的,一遍遍的喟叹,关于河两岸,永隔一江水。听你偶尔电话中,声音日益衰弱。

我再次要求,不如我过去看望你。你阻止说,不可,万万不可。我不愿揣测,电话那头的你,是否已神情萎靡,或已样貌大变。

我返回上海的第二天,你正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外景地拍摄。

清晨五点,你发来短信,“凝视夜鹭的飞行,发现那种远望的飘逸,不过是专注的殇动而已,我们如是。”

你又失眠,在夜的湖边,等待天明,这样的入夜和天明,你静看过无数遍。而你还在这里,睁大着孩子般容易感动的眼睛,执着等待一个不知却坚信的奇迹。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你的出现,像从同一个根系中生长出的两棵植物,即使他们寻找各自的光亮和缝隙,最终还是会缠绕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在黑暗中手拉着手,共同抵御漫长的冷寂。

是日入夜,你在返京的车上,感难以支持,要求摄制组的司机把你中途放下,就近宿于公路边的客栈。你电话我,说你周身疼痛难忍,连日大汗不止,皮肤痛得难以触碰。你难以进食,近日里全身抽搐和昏厥,发作更勤。你说你不想影响工作进程,也不想大家看见你状况有异。你要我问一下熟悉的医生,用什么药,可以暂时控制目前的症状。

我答,好,我去办,但是你不能光告诉我症状,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还有最近一次检查出的指标。

你不言。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告诉我。

你得的是肾病,肾衰晚期,所有指标高得吓人,还有氮质血症。

我连夜问了十几个这一科的医生,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用药建议,众口一词的说法是,赶紧送医院,日夜监控各种指标,根据指标用药调控,才能保住性命。

他们没错,同样的病,同样的时期,差不多的症状,可能是高血钾,可能是低血钾,可能昨天过高,而今天过低,还有很多指标也都如此。只是不论是高了,或是低了,都是致命。医生凭电话又怎么知道,从哪个方向用药?

数月里不祥的阴影,终于如夏日低暗的黑云,化作彻天彻地的雨,轰然落下。我一早感觉到的,是的,我一早知道。只是当事实如许清晰地横陈在我面前时,我的心还是痛得四分五裂,这样心地柔软、真诚而坚强的你,上天何以这般待你。

我无数遍地对你说,你要去医院,你必须去医院,你必须马上去,否则,会来不及。

你拒绝,你说你无畏但并不无知,你从来就明白自己的状况,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尊严。

人哭喊着而来,却不能再哭喊着而去。最后的离开,你希望留给人世,一个平静、从容,而且依然强大的背影。靠各种管子、机器、针药和一张带着轮子的床缛,人工运转着早该停止的身体,维持着一天天衰竭的最后呼吸,于他人而言,是一种安慰,于本人而言,只有耻辱。不如站着离开,我理解。

一次次的透析,用管子代替肾脏的功能,不断需要的人工帮助,无休无止。完整的生命分崩离析,成了管子末端一个无助的乞求者。

我也曾如此,每次发病,数十天完全禁食禁水,靠管子从静脉里给我所有所需。静脉穿刺进入我体内的管子,有一米多长,成为我那段血肉之躯的静脉内壁中,又一层光线亮丽的内壁,载着白色、黄色、透明的各种液体,与我红色的血液融合,为了给我生存。

靠自己机体的运转活着,是一种尊严。是以某天起,每次犯病,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疼痛的来或去,等待生命的去或来。

传说有个故事,一架飞机即将坠毁。当机长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时,所有乘客都惊惶失措。有的痛苦流涕,跪在地上向上帝忏悔。有的惊叫乱奔,四处敲打,试图寻找一条出路。有的狂性大发,冲进机长室,掐着工作人员的脖子,要求跳伞。有的甚至试图强奸空中小姐。

只有一个白发的老先生,安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眼前的一切混乱似乎视而不见。他整理了一下因为飞机颠簸而凌乱的头发,松了松领带结,向空中小姐要求一杯咖啡。

有时候,我会觉得,世人就是同坐在这样的一架飞机上,一架失事前夕的飞机。我们什么都无法掌握,除了自己的尊严。

我问,那你现在怎么支持?

你说,需要长效镇痛剂,和强力镇静剂,能否弄到?

我答,没问题。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用我的病历为你开药,并开始说服我家附近的邮局,为你寄那些针剂。你并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弄到那些药,是因为我自己也常用。

你告诉我,根据医生的判断,你本来应该在前一年的年底,就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个你被预测的死亡时间,正好是,我们彼此真正进入对方生活的时候。

你说,少年时的你快乐而怯懦,虽然那时别人对你的印象完全相反。你成年后没有选择继续做运动员,或者教师,或者绘画,却选择了影像,这份理想让你如此满足或许是宿命。

你结婚生子却越来越孤单,你经常觉得不知道应该对什么人说什么,你的不快乐不是因为事业失败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深痛,如果你有权剖析自己并且公布于众,你会说——那厮是颗野麦子的种子却种在了月季园里——那是一种看似飘逸的不存价值的——寂寞啊。

你的病痛瞒着所有人,包括你的父亲、母亲,和妻子。很久以前,你就搬出来独住,借口是失眠。你不想让你的家人,习惯了你表面的强壮、乐观,和我行我素的家人,时不时地看见你疼得面无人色,看见你憔悴无助,看见你全身抽搐倒在脚下的地上,看见你昏厥,无知无觉。你更不愿你的家人,为了尽他们的责任,而限制你最后的自由。

现在,你已经过了保质期,剩下的时间,你交给工作。你又自嘲,说你这样一只贱命的鼻涕虫,没理由留不下一行足印。

你调侃着,用北京人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幽默感。我笑着,却在电话这头泪流满面。

电话里,你的声音开始断续。你说你忽然觉得困了,怎么这么困,想睡着了。

我用尽量平和的语调对你说,累了就睡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你答,好啊,那我睡了。你的声音如孩子般温顺。

我却忍不住心中的怕,你一贯失眠,怎会忽然想睡,这一睡下去,可会还有明天?

最长的夜。

终于在天明时,又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说你好些了,这两日里,就要去邛崃,拍摄另一部纪录片。这部片子你已经拍了很多年,每年都要去那里拍几次,讲述的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寺庙里的僧人收养,一年年长大,宁静而快乐地生活着。这一回,这孩子到年纪了,要回乡办身份证,祭祖,然后回寺正式剃度,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我知道拦不住他,又委实不放心,就说,让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吧,我也是当过多年的电视导演,给你做个助理总可以吧。

你迟疑了,最后还是不允。

我明白,我们再要见面已经很难,除非你好起来。没关系,如果你这样在意,你留在我眼中的样貌,那好,我就记住你想让我记住的那个印象。

电话中,听到你好像正在放那首《一江水》。结果还是忘了告诉你,我早先就听过许巍在酒吧里演唱的《一江水》的版本,很喜欢。我不喜欢韩红的声音,演绎得过于矫揉和华丽了。许巍的声音是疏离而冷淡的,却有巨大的暗流和蚀骨的忧伤在内里,很贴切的心境,很贴切这首歌。

你又走了,去往蜀地苍苍郁郁的山间,云雾迷茫,模糊了火车远去的方向。

你也许是躺在靠窗的铺位上,听着你的CD机,闭目假寐,一任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你的字句变得伤感,“人在川,而山远,郁郁中,身心沉重,世事烦扰,我有江水如蓝,却在梦中。”

我只能联络鱼,你的身边只有他。

我问,“他还好吗?”

鱼还是不紧不慢的那副模样,回,“没事,他老这样。”

“照顾他,拜托你。”

“嗯,知道了。”

当你迈进深山中那个佛像环绕的殿堂,你忧伤的心开始变得安宁,你渐渐觉得疲倦。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发现你的右臂,你的左腿,开始连日连夜止不住地痉挛。

很久很久的沉默,你发来信息,“没有明天,我努力活在当下,然身不由己,举不起机器,我只是废物而已,我当归去。”

我急疯了。我拨你电话,我用各种方式劝慰你。但你心已丧,神志恍惚。你只是用尖厉的讥诮回应。我哭了。

我说,如果你真的要离开,就让我陪你一起走吧,我不忍心让你独自走这段路。

我知道,这样上路,你会孤单害怕。我们曾经相知相携经历的种种,有如血缘,已深入骨髓。只要能分担你的点滴苦痛,我不介意轻掷生命,就是现在。

你无声了,随后电话断了,电话不通,手机屏幕上空无一字。

忧急交加,我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病势沉重,昏沉中,忽而见你说要离去,走入层层叠叠的远山中,光在烧,你瞬间坠落。我无数次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数日后,好转。圈内友人电话来,问,终于好些了么,鱼在日日问你的状况。

我听此言,就知你还平安,大喜。当日夜里,收到你的短信,道“保重”。

就在我好转的那一天,你离开了所有的人。

我很难再往下写,我无法尽述,那是最黑暗的几个月。可能因为我不愿再重复那些感受,我完全无法把那段记忆,很好地依次拼拢起来。

我四处寻找你,打电话问过所有曾经认识你的人,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包括鱼。

“唉,没事,我们经常这样互相玩消失,这一段我消失,那一段他又消失,互相不接电话,不联系,找不着人。别担心,他过一阵就会自己出现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耐心等着就是了。”鱼的解释空洞无力,他努力安慰着我,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

我试着给你短信,可是你没有回复。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在恐惧中煎熬,恐惧着你远在他乡的身体,和我自己害怕失去你的心。很多个夜晚,我静看窗外灯火,想着你在何处,是否也在无眠,凝视这夜的黒。每一回,夜车经过窗外激起空气的震动,我都会以为是手机短信的震动,蓦然从浅睡中醒来。你怎能这样,生死不明,音讯全无。

整整三周之后,一条短信,由你的手机号码,发到我的手机上,却不是你。

“你好,看了你的短信,知道你是很关心他的朋友,他现在去了外地,手机留在这里没带。”他们是你拍片时曾经带过的学生,现在各自有工作,也还帮你做一些杂事。在去你那里找资料时,他们发现了你的手机。

你是想断了和这世间的所有联系,包括放弃你的号码,这是你放足天涯时,曾经唯一与人的联络方式。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晨昏,你的学生们说,辗转知道了你的消息,有一位学生正好有时间,不日就会出发去找你。结果,他化了整整五天才找到的你,带着你的手机。

那天下午,你的短信到来,说,“是我”。

我们只是短信,无声地一来一往。你不听我劝,不愿回京,更不愿就医。

我们整整相互短信了两个小时,没有结果。然后,你告诉我,天要黒了,前面滑坡断路危险,你要你的学生返回去。我惊觉,原来你是要他,带着你的手机,回去。

对于远离这个世界,你竟如此决绝。

那位学生叫做光,我至今未曾见过,是个真诚而可爱的男孩。

光短信告诉我,他见到你时吓了一跳,你之前孤独而雄壮,现在像一条临死的狼,你瘦得脱形,只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亮。你还在拍摄,但是你常常无法稳定地拍好一个镜头,你一遍遍失败,一遍遍重来,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挣扎。你的愤怒是对自己的。在一旁看着你拍摄的样子,光说他简直想大哭。

看着手机屏幕上,一行行显示出来的字,我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要将你的痛,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将我所剩的生命,一并给了你。

是你的号码,短信汹涌而来,那一头却不是你。前一分钟我们咫尺,这一分钟,我们又天涯,不知你在何处。

光告诉我,你几乎完全不和人说话,你应该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了。你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没有任何耐性,怒若惊雷,一天里,光已经被吼了很多次。

除了——光说——除了他与你短信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他表现出了意想不到的耐心,默默地,一个字,一个字按键到屏幕上,再安静地等着,信息回过来。

于是,光请求我,多劝劝你,希望你回去北京,好生将息。光觉得,你多半能听我的劝告。光并不知道你的病,他只看见你的手臂和腿,在不停地痉挛,他知道你开始血尿,他发现你只喝酒,不吃饭菜,所以,他觉得你太累了,应该休息。

我问光,你现在究竟在何处拍摄,我说我必须去看你,不见你,我不安心。

光慌忙推辞,让我千万别为难他,因为你凶狠地叮嘱过光,不许把地方透露给我。光说你发怒起来像狮子,真的很可怕。

我终究还是得不到你的方向,天又渐黒了。

你是决计不肯让我知道你的所在了。你说了,你绝对不愿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你也绝对不愿让我的身体,冒险去这些偏远所在,没有公路,也没有医疗。

知道吗,我很想对你说,我很委屈,为什么你能冒险去的地方,我不能去。我们都曾带领摄制组,进入危险之境,出发前兄弟们淡然地相视一笑,七手八脚扛着设备,欣然前往。那是战友和知己,彼此把生命完全交予对方的信赖,和随时赴死的慷慨。不觉得是谁亏欠了谁,反觉相互在心中的重。

若你去了,你留我平安,又有何用?我们还是分离,隔着此岸和彼岸。

我真的没所谓只看你最好的一面,你的明朗与黑暗,我的身上都有。

这个闷热的夏夜,窗外浩荡的城市犹如黑色的海,沉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下。遥远的工地上,焊工行走在高而窄的铁架上,焊火如烟花般璀然绽开。

我常常想,我们这两个一直和世界负隅顽抗的人,我们这两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的人。我们寻找着那些意义,在夜里点燃自己的生命为炬,凭那微弱的光亮,沿着自己心中的方向孤独前行。

当我对同类逐渐失去了信心的时候,我遇见了你,我很珍惜,很感激。

我们的时间何其短暂,这即将燃尽的光芒,转瞬即逝。在一切归于熄灭前,我很想与你一同看这场烟花,也许我们彼此的烟花,会在我们的视网膜上从此留下印记,让我们有理由从此藐视黑暗。

你总是太在意,我对你的观感。我很想告诉你,如果要我评价,你是成功或失败,强大或虚弱,温柔或乖僻,我只会对你说,因为有你和我同在这世上,我觉得幸福。

鱼的电话,那一阵的来电记录,应该大半是我的。

“你有他消息了吗?”

“没呢。”

“知道他大致的方位吗?”

“不知道。”

“他最近在拍什么片子,你总知道吧?”

“多半是在把我们以前那些拍过的纪录片,收尾拍完吧。他已经不接外面的活儿了。”

“拍完需要多长时间?”

“这说不准啊,他挺着急的,希望越快越好。”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他要赶在十月前完成所有工作,因为他要在十一月之间,去青藏高原南端的木里。他有一个计划,在木里拍摄一套系列纪录片,关于那里的氏族文化、婚俗文化、宗教文化,和民间音乐、古老的手工艺。拍摄的时间是三年。”

“他的身体行吗?多少人配合他的工作?他哪来这么多资金?你们这些设备够吗?”

“身体就撑呗。我会帮他把设备,还有帐篷什么的野外用具,一起运过去,一个人没法拿。然后我会过去几次,如果他需要我补给。我们剩下的资金可能不怎么够,设备也需要花钱添,如果有什么赞助商愿意出钱的话……”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只有他一个人去那里拍摄,没有人愿意陪他去。

我问了很多圈内的投资商,对于没有商业价值的纪录片,都是摇头。其实这个事实,我早在经营那个文化传播公司的时候,就很清楚了,那时候我主推的产品,纪录片也是一个重点。

终于有一个做出版起家的商人,白而胖的中年男子,爽快地说,愿意化钱办这事,支持中国的纪录片事业,收益不论。我说,我至少能保证,这片子能在国际上获奖。我了解,这对于你来说,是轻易的事。

立即联络鱼,说,赶紧给个要约、预算,和拍摄大纲吧。如果对方看了,觉得可以谈,你们就直接见面,商讨细节。

鱼答:“我正在广州跟组拍片呢,要糊口啊。”

“晚上收工以后,随便写一些行吗?时间很紧,离片子开拍没几个月了。”

“挺忙的,等我有空吧。”

鱼的拖拉和失忆,还是一如既往。天天的催促,还是过了十几天,才拿到文件。打开一看,吓了一跳,什么权利都没给人家,预算却高得吓人,摄制组人数猛增到十几人,连购买设备的报价都有不少水分。

我想,鱼真有天生的商人精神,生意确实是这样做没错,但是也要有人愿意跟你谈啊。

雨后的夏夜,有一种湿润在空气中弥漫,仿佛遥远的思念,逶迤而来。

忽然收到你的短信,“夜,游荡在熟悉的北京街头,提着酒瓶吃串,医生一旁劝告说,你已被禁酒,我笑骂,去你妈的,医生也笑,说随你。”

我问,“你已返京?身体可好?”

你回,“下午刚到,明晚离开,不逗留。”

我嘱咐你,“记得明早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指标。”

你避开话题,说,“听鱼说,你在帮助联络木里一事,这不重要,勿上心。”

我回,“只是尽力而为。”

过了一会儿,你忽道,“从未停止对你的凝视。”

已近午夜,北京燥热有风,月朗星稀。而雨后的上海,恰天淡如水,云在月中。我的书房正对北方,也是我终日眺望的方向。

“你要学会爱自己,我才能安心。”这句话,我很久以来一直想对你说。

你答道,“死于战场,是战士的宿命,不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深知无法阻止你,只能告诉你,“我关心你,并不因为你有好的作品或没有,你能够拍摄或不能,你说一些美丽的辞藻或言语乏味。我关心你,只因为你是你。”

这不是劝慰,我望你懂得。

稍顷,短信回,“此刻,想拥你在怀,知不可能,唯泪下而已。”

我说,“如能令你安详,我想去陪伴你。”

你回,“当我不在,且已不远,我们且隔岸相望吧。”

我们互道好梦。随后,我一个人在夜色沉寂中,静听天籁渐起。

2004年整个夏季的空气,都热得像已凝固,知了的鸣叫,空洞而冗长。

我给你寄你需要的药品,总是鱼代收的。你时不时会突然出现,不出一天就再次消失,你说你不耐待在城市里,也不想见人。

我明白,你的恐惧已经愈深了。

你工作的无能为力,令你觉得自己的虚弱和无用。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远离不再仅仅是一种追寻,这样的隔绝,更是回避和逃离,你害怕着他人的拒绝、冷淡,和嫌恶,因着你的无用。

我很心疼着你,我从那时起,开始懂得你孤单的根源。在你的概念里,你永远要表现得更好,才能赢得别人的爱与关心,如果你懈怠或无力如此,这些爱和关心,就会消失殆尽。你可能从没有真正被人爱过,所以一直有这样的误解,一直这样累着。

这是社会评判人的概念,是机器与人的关系,这架机器很冷,你不符合它成功的标准,它何以给你奖赏。只是很多年以来,这个方式被人也用了,用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因太多人活在标准中,活在利益中,而没有活在真心中。

所以你很困扰,你不快乐,因为你不想迎合众人的标准,你不在意没有金钱或地位,但是你很孤单,你要坚持自己,你就要一并放弃,他人对你的爱。

你总是不想给我看见,你病痛的形貌,我们的相隔,我们的两岸,是你生生划定的。

鱼的横财梦一点点清醒,开始答应我,试着做一份合理的预算和要约,以免被别人一看之下,立刻否决。需要资金的时间这么紧,现在最不能破坏的,就是双方相互的信任感。

催着鱼,就像吃饭睡觉,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习惯了。

又等了很多日子,直到夏的窒热渐渐散去,秋日将近。新的预算和要约,终于不情不愿,委委屈屈地,由鱼的邮箱发过来了。我只得面对鱼没好气的声音,耐心安慰:

“至少,你还能赚三年的工资不是。反正你也不会待在那种地方,一路跟着他拍摄,那就当领不劳而获的退休金,多好。另外,我看那些设备报价,中间你还是能赚一些差价的不是?”

“唉,到时候别麻烦我太多,就好了。”鱼懒洋洋的回答。

文件马上送了过去。那个中年书商心情很好,花的钱不多,占的权利不少,而且自己的经营范围,这就从做了多年的出版,轻轻松松扩展到了电视领域,还能冲出亚洲,走向国际去拿大奖。所以即使没有什么经济收益,也权当放了个炮仗。

“当然咯,还是有很多细节问题,是需要讨论的。”我看着这个白胖的中年人,腆着肚子,官腔说话,吃完了面前一道又一道菜。

“我们尽快磨合细节吧,然后我联系他们过来,跟你见面签约。”

“那位导演能过来面谈一下吗?”

“他现在外地拍摄,方位不是很清楚,我在联络他。他的简历,获奖记录,和样片,你都看过了,应该没问题吧?”

“嗯,很不错。”

“制片可以代替他,先跟你谈细节,最后他肯定得跟你见面。”

“可以先谈再见面。我这两天也找一些电视行业的专家,看一下这些预算、要约,和拍摄大纲。”

“希望能抓紧些,要赶在十一月前进山的,再晚就雪封山了。”

“明年开春进去拍,不是一样吗?我们可以谈得充分些。”

“恐怕不行。”

“嗯,知道了。这个餐厅的环境很好,菜也精制,谢谢你了。”商人结束了最后一道甜点,嘬干了面前的冰镇金橘茶,用餐巾文雅地擦了擦肥厚的嘴唇,和渗出汗水的胖鼻头,然后习惯地抹了抹白而光亮的大额头。

我微笑着示意买单,把一叠钞票和账单一起交给小姐。

“那你对细节的意见,请尽快给我。”我拿了找头,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唔,没问题。”商人起身,捋了捋肚子上褶皱的衣服。

“拜托了。”

“放心。”

我们走出高挑的大厅时,整面墙内嵌的巨大鱼缸内,缤纷的热带鱼肆意穿梭,幻化出奇妙的图案,仿佛向这里进出人造豪华世界的人们,努力讲述着远方它们家园的故事。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你给我的只字片语。

每当你出现,你就短信告诉我,你的状况已越来越差,你又违反了医生的禁令,你很难受很痛,你明日即走,这一次可能真的一去不回。

你要我立即的反应,你要我的焦急伤心,要我的安慰规劝,要不时地确定,我一直还在这里,没有忘记,没有离开。

你是一个担惊受怕惯了的孩子,你害怕这一回头,已失了我对你的守望。

你是一个不知饱暖滋味的流浪者,不论我给你多少关心,你总还觉得心头空空如也。

我想,在这个现实功利的世界里,你一定受过很多伤害,当你满怀期待地打开他人手中爱的盒子,每每发现里面是,支配,控制,交换,利用,炫耀。你一定很痛,一次又一次,令得天真而心地柔软的你,竟再也不能信任人情的真挚与绵长。

我有一个天真的愿望。我望你有一天,终于信赖了我对你的关心。当你发现,我对你的关心,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来交换,不需要你表现得更好去争取,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去,你是否就能信了,爱。

如果一个人类,竟从未感觉到过,另一个人类对他全然的爱,让他凭什么信赖自己的同类,凭什么走出黑暗的孤单。

秋又来了,凉而空的秋。

我天天催促着鱼,可以来上海,和商人面谈投资的细节。很多事情不用两头传话,当面沟通,会更快更顺利。

鱼一律回,“最近没空。”“忙着挣钱呢。”“过一阵吧。”

我明白,他不愿化这精力,做这不赚钱的事。

商人问:“要约上为什么写:要求保留作品的参赛权,和因参赛而产生的播出权?他们这随随便便地一播出,我上哪里去收片子的播出费?那么要约上的另一句:本片产生的任何利益,均属于投资方所有,岂不是一句空话?”

我心想,他究竟有没有问过懂电视行业的人?

我只能解释给他听:“你不是想投资一个片子,在国际影展拿奖吗?影展的邀请函,已经直接发给这位导演了,总要以他名义参赛吧?你自己送恐怕没有途径。至于参加这类影展,是规定要在影展上播出一次的,而且这次播出是不付给播出费的。”

商人狐疑的样子,好像自己被下了不明究里的套,平白要做冤大头。

又问:“他们自己怎么不来?是有很多投资方在谈?”

我答:“抱歉,他们一个是真的没空,一个是真的没了踪影,我在找。其实,只要你看见他们,你就会明白,他们根本不是生意人,没本事骗了你。”

商人再次讨价还价:“你看这个拍摄周期这么长,要整整三年,可以调整得紧凑一些吗?时间短了,费用也能省下来。”

隔天,商人又提出建议:“这片子要一年以后,才能完成第一部分吗?能不能化三个月,先出几个短片,我先拿去市场推广一下?”

几日后,商人甩出新招:“我看这预算里,设备这么多,要化很多钱,我打算联系一下,保护民俗文化的国家部门,要求一点资助,你说好不好?”

我答:“恐怕不行,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等,开拍在即。”

“但是,设备真的很贵,不能少添一点吗?这么多投资,能收回吗?”

“你先前不是说,要支持中国的纪录片事业,这投资作为赞助,收益不论吗?”

“呵呵,话是这么说的……”

因为看到拍摄日期临近,商人无非是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想再次压低价钱,并且得到更多的好处。

我把对方的意见反馈告诉鱼。鱼气得大叫大跳:“我们又没赚钱,他挑三拣四什么!”死也不肯跟人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关于参赛权和播出权,还有预算的情况。

我说:“商人都是这样,不这么贪婪加疑心,就不能赚钱了。好歹人家愿意花钱。”

想想鱼也是商人,没有他的钱赚,他何必去受人闲气。

只好又劝他:“这无非一个过场了,就这样谈个价钱,生意里,哪有没有没还过的价钱,哪有不一来二去,就签成的合同?”

鱼答:“那你跟他们谈好,告诉我吧。”

我说:“和他签合同的是你们,要他相信你们没有赚他钱,没有少斤短两,非得你们自己谈。我跟他说,他也不会信。”

我觉得很黯然,心中极不愿拿你珍爱的事业,去市场这样叫卖,但是,我知道你很需要钱,除了长时期的拍摄所费,还有用药。

我了解你不喜与商人周旋,要你如此,你宁愿舍了这世界。所以,我能拜托的,只有鱼,可是他完全不热心。

我总是在想,不愿放下摄像机的你,完全无眠的你,在逃避世人的征程中,在自我缩闭的囹圄中,正怎样度过你的日日夜夜。

你正在秋雨漫漫的傍晚吗,孤身小憩在山前农舍,痛饮新暖的酒,怅看最后一抹浓翠逝去,任眼前低矮的屋檐上,雨滴如泪簌簌而下,回想争如不见的今生。

或是在随身CD机的陪伴下,于《一江水》的优美旋律中,度过风雨交加的夜晚,待到第一缕晨光再次透过黑云,遍野的青草,清亮的露珠缀满,就像歌里唱的。

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真的是这样吗。

叶黄了,天高了,风像雪山下的溪水,将寒意汩汩送来。

某个黄昏,走出医院的住院楼,天正暗下来,墨一样的黑色,从城市上空压下来,光亮一线线隐去,就如病势渐沉时,感觉生命在被一丝丝被抽离。

突然收到你的短信,说要电话我。是你的学生光,他又跋涉多日找到了你,带着你的手机。他和我同样,一心盼望着投资的事情,能通过你的允诺,早日促成。

我一直很想见这个孩子一面,他是一个心中有爱的人,存在于这荒芜的人世间,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为他骄傲。

当时,鱼既无意与人沟通,那中年商人的狡诈多疑,忽然失了方向。其实价钱已经成了其次的问题,懂行的人都能看出,再讨价还价也没有太多余地。关键是,一份合同,不能和一个只被描述过的人签。

唯你出现,才有可能,即使是只通一个电话,证明你的存在。然后,我是打算设法让谁替你,拿着你签的委托书来签约。如果细节来不及确认,只有先签第一年,再作打算。

“这不重要。”你又这么说。你说,你现在唯一关心的,是继你之后,谁来延续你的工作?你恐怕自己撑不了三年。

我答,花开花谢,生死几许,而生命不息,花谢何尝不是花开的理由?世间之事,应该盛开的,你阻止不得,也不因一朵花,一个季节,而从此黯淡,你且前行便是,身后之事,何必劳心?

你笑说,有理。

我便接着问,可否与投资人通一个电话。

你答,不能辜负大家的心意,电话会打,只是,投资一事真的不重要。你说你已筹好了钱,是你原本打算用来治疗和换肾的钱,因你后来觉得换肾也没什么意义,还是这样要靠药物和透析生存,而且时日也不会很多。

此刻,我正坐在住院部花园的长凳上,看着晚霞的最后一道光芒,像一个金红色的洞,被黑色的外围慢慢吞噬。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家人的搀扶下,经过我的面前,艰难地走回住院大楼。

随着我再三而无力的劝说,月升起了,冰凉的月色,浸透了我。

你给那个白胖的商人打了电话,只说了“感谢”,和“再见”。

十月将尽的一个夜晚,你短信我说,你已返京,几日内就会出发,去往木里。此后蓬山相隔,望我珍重。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何苦相见只为分离。

我说,我要见你,只要遇见过,就有意义。

沉吟良久,你说好罢,两天后你是否方便,我请你吃午餐,在后海。

10月27日,破晓,我坐在火车的窄床上闭目等待,列车正在缓缓进站,窗外另一个城市的喧哗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凉而清冽的空气——干燥而带些灰沙的北京的空气。

抵后海,天清云淡,那片水素着一张脸,从晨曦中朦胧的平房胡同中,浮起来。拐角巷口,少眠的老人们,已聚首开始闲聊打牌。

我绕海而行,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胡同,找寻你的容颜。巴掌大一块地方,却没有能找到你,最后还是短信你。你回,等我,在银锭桥。

你领我绕着后海拍摄,不停不歇,悠长的鸽哨越过无数局促的老街旧巷,盘旋在朗朗的秋日中。

中午,你处理最后的一些杂事,在出租车中穿过熙熙攘攘的北京街头,你沿途跟我讲述,在车窗外的那些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你的故事,在这座你出生长大的城市里你的痕迹。

然后再回后海,还是拍摄,你说,前几日连着阴雨,你一来就放晴了,真好。

这一天,你维持着常人难比的精力,直到日光隐去,数百上千个窗口的灯光,也次第暗去。

你努力在我面前,表现出活跃和健康。虽然我还是能看到,你瘦了很多,昔日遮天蔽日的你,已可以用清瘦来形容。你的胡子留得有些太长了,只有镜片后面的眼睛,依然明亮。

晚餐,在一个古老胡同的小馆子里,你又像喝矿水一样,拿了大瓶的二锅头喝着,却只吃着几块黄瓜。隔壁桌子谁和谁醉了,大声地吵嚷着,那里又唱起来,此起彼伏。时不时,跑堂的伙计穿梭矮桌前,高声应着客人们的招呼。

酒兴不断的夜,可否无尽地深。

你说:“生命真是太脆弱了,人生太无常,所有的欢乐和美丽,转瞬即逝,只能衬托出黑暗的永恒。每每感动于瞬间的灿烂,都如同看见背后无尽的冷漠,残酷啊。”

你内心深重的悲哀,令我心疼。

我问:“难道你就从没有过能忆起的一霎那,当时的欢乐,现在想起仍觉宽慰?”

你想了会儿,答:“有。”

“一次是初春吧,老家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我无事在家,独自见桃花的美,于是折一支粉红进屋插起,又找一壶酒来,拿两只酒杯,俱斟满。就这样,左手敬右手,右手敬左手,细赏眼前春花,不觉酒尽花谢。”

“另一次,是与伙伴们去探山,各自分开了。我一人行于林中,忽觉腥风袭来,心道不妙。心念动时,一只彪悍的野猪,已飞身向我直扑而来,我来不及考虑应怎么逃生,只本能抵用右手格挡,惊怕间,思想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只见整条右臂,都已被野猪咬在嘴中。但是野猪一动不动,竟是已然毙命。再看,原来是我右手一直握着腰间的开山刀,惊吓之下伸手格挡,手紧握着刀柄,就顺势把刀拔出了刀鞘。”

“那野猪一心咬我,正好张口衔入了利刃,这么长的刀,一下把它从里到外几乎开膛。”

“同伴闻声而来,就此把野猪和我弄回村中。一只大野猪,腌了,全村人吃了一星期。这一星期里,我们整个摄制组,就因为这野猪,吃着村里的百家饭,好不威风。就这样,我又逃过一劫,又当了一回英雄,至今想来仍快意。”

我听得有趣,又问:“那你与别人的相处呢?可有许多至今觉得温暖的?”

你表情凝结了,想了很久,答:“没有。我能记得的,都是之后慢慢的疏远。朋友、爱人、同事,都是这样的结果。”

“那家人呢?”

“他们对我的关心,是为了尽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尽的责任。”

我叹了一口气,人有时候不应该看得太清楚了才是。

只是,我们自认为看得很透的世间,是否真相如此?我们究竟能看清些什么?或者,从根本上,我们是否相信,世间就是如此而已,人与人之间,一切炽热感动,归于冷漠?关乎客观世界本身,或关乎内心,是否希望不存?

我想着我们对于讲述方式的选择,惊人的巧合。你执意拍摄纪录片,不愿涉猎电影,尽管电影被列为所有电影电视人的终极梦想,并与金钱一塌而卧,你还是不愿接受现成的许多邀请。而我,选择散文,不懂得写小说。

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记录真实生活的体裁,如果对真实生活真正失望了,我们又缘何执着于这样的途径?

我问你:“明日何时启程?”

你答:“上午。”

“工作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让你执意把余生完全交付,不留些许给其它?”

你毫不犹豫地答:“工作是我的全部,这是追寻永恒的方式。自己的作品是永远不会辜负自己的,会被世人永远记住。”

我说:“我对永恒的看法并非如此。”

你笑道:“愿闻其详。”

我答:“永恒是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一个家人死去了,但是他作为一个家人的位置,始终被空在那里。一个路人死去了,但是他曾经的行为,可能被任何有关的人转述着,尽管无名无性,故事已离开了人本身。”

“我们的生命如蜉蝣,我们的身体很快腐朽,并不留痕迹。但是我们曾经给予他人的爱,仍然会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作为一种温度,温暖着人类的家园,不会冷却。我们曾经尽力而为的故事,会在时光中流传,作为一种证明,坚定着人类软弱的心灵。我们的姓名从此无关。”

“我们的作品,也不过是传递爱的一种途径。如果我们可以用其它的方式,传递我们心中的温度,拍摄或写作本身,也并不重要。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讲,一个人存在,最大的意义,是他这个人存在本身给他人的温度。”

“就像于你,至少在我心目中,重要的不是你的作品,而是你这个人本身。我想,所有最后能记住你的人,关注的也是你在这世间的路过,而不是几部几十分钟长的纪录片。”

你摇头:“我却认为永恒并不存在,一切是虚无,路过更是幻象。我仅用幻象来编织众人的幻象罢了。”

我坚持:“我认为世间所有人不快乐的根源,都是不信爱与关心,所以畏惧无常。如果一个人能体会另一个人给他的全然的爱,即使只有短短一霎,无论他相伴或远行,内心的温暖与安详,可以永恒。”

你呵呵一笑说:“我懂了,你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而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到很多日子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你当初的这句话。你我如镜,我们何其相似,细细思忖,才知根本的一些东西,是截然相反的。

时间在走,不愿停留。

你的右臂忽然间开始颤抖,你的笑凝固了,你很慌张,但是无法遏制。你用左手使劲按住右手,就像按着一只要挣脱飞去的鸽子。你不住地用眼角窥视我的反应,却避开我的眼光,你紧张着我对这番情景的观感,甚于病痛。

“没事的。”我说,伸出我的右手,握住你坚硬的手掌。

稍顷,你的痉挛终于停止了,你对我说:“我该走了,要回去整理行装。”

夜已过半,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听说只有在深山里,远离人群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安稳,有片刻入眠。

“你这次走,何时回来?”我问。

你想了一会儿,答:“2月20日,我会回来北京调息。”

“这么久?药品备齐了吗?”

“嗯,放心。”

“你要是过了这个时候不回来,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我会回来的,就这个日子前后。”

“这次走,带电话吗?”

你又笑了,说:“带的,只是木里根本没信号。”

10月28日,你远行。我还在原地。

华灯初上时分,你于飞速远离的火车上,短信我,“适才在餐车与人酒肉,方知,欢乐奈瞬间之事。”我于景色如昨的后海边,心沉水底。

之后,我往广州就医,收到你抵达成都的消息。

接着因为意外的一件差使,我从广州直飞到天津。11月14日早上,在酒店,收到你来自盐原的最后一条短信,说是“走了”。至此,信号全无。

十几日后,我在安徽参加作家协会的笔会,天寒地冻。在飞驰的大巴上,鱼电话忽来,说他已出山,一周前已把你平安送抵俄亚。车窗外,冬季的田野颜色苍白,公路两旁的枫杨,叶已落尽,只剩枝干挺立。

从此以后,常觉岁月黯淡,身旁空旷。

平安夜,上海这个城市四处弥漫着节日的欢腾。我书房的落地窗户,正对整个繁华的徐家汇,绚烂的烟花,从喧闹的人间四处升起,在深而远的夜空中一朵朵盛开,然后光焰寂灭。

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鱼。

鱼显然是在北京的某处喝醉了,声音含糊,思路飘忽。一开始,他还海阔天空地与我聊天,说些怎么做生意赚钱的事,要我介绍些生意给他。然后,他忽然很激动,他哭了。

他说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告诉我,你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是他仅剩的一个助手,但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他压根就没有和我约定任何会合的计划。他只是跟我约定,定期让马帮,把他拍摄成的录像带运到某个地方,我去拿。”

我反驳说:“不会的,不会的,他明明跟我说过,他计划2月20日回到北京。”

鱼嚷嚷着:“哪有这个日期,哪有这个说法,我都完全没听过。我说了,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回来。”

鱼是喝醉了,大男人醉了也会哭得很伤心。他说,就是整整一年,看着你这个健壮而充满激情的生命,一点一点崩塌下来,他一年里一直都想哭。他说,认识这么久了,他突然想拥抱我一下,因为我一直坚韧不拔地在这里,看着一个比一个更可怕的伤心出现,还捧着满手的执着,虽然这种执着让他常常和我在工作上起冲突。

鱼又说:“他的手机号码还缴着费呢,希望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大家的来电显示上,可是,只是一个愿望,不信你打打,你永远打不通那个号码了,永远不会通了。”

其实自你走后,我每周都发一个短信到你的号码上,说一些鼓励的话,很耐心地为你祝福,我知道当时你一定收不到,可是某一天,一旦你走出山里,到附近哪个城市补给,你就会一起收到,你一定会觉得很欣慰,因为我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关心。

你总是觉得,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慢慢疏远的结局。

难道你说2月20日这个日子,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等待,不要妄动去找你,在山路上丢掉自己的性命。你是希望我对你的关心渐渐变淡,是吗,希望时间,能使我们慢慢相忘,就像你一直认为的那样。

人和人之间的关爱,不是那样的。

鱼的电话挂了以后,我忽然心痛得很难再平静。我一直在拨你的手机号码,拨了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告诉我,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彼岸,也应该不在服务区吧。我的心好象碎了,变成无数片散落在地上,捡也捡不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希望竟是这么沉重的东西。

2004的冬天,有雪。

时常坐在书房的窗前仰望,千万片白色的雪花从暗黑的天际飘落,仿佛千万个梦中的精灵飘然而至。上海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我还是相信,你会依约归来,尽管这种没有证据的等待,令我心神俱疲。

我仍然在给鱼邮寄你需要的药品,他会定期通过马帮带给你。

某一天从医院回家,意外收到了北京的快递,鱼递来了你在邛崃那间寺庙拍摄的片子。

你在邛崃,好像已经很久前的事了。

那个被寺庙收留的孤儿的故事,你曾经拍了很多年,每年都去拍几次。注视着那个孩子日日学着颂经拜佛,稍长些,去附近的小学念书,然后毕业回寺,进行更多的修行,聆听师父们的教诲。

这个小沙弥,常常站在位于半山的寺庙门口,望着远处深而幽的高山,云雾如潮水般,从不可见的大山背后汹涌而来。万丈山脊下,是小若棋盘的农田和屋舍,傍晚有细小的炊烟飘起,转眼消散。

寺庙苍老而雄伟。古旧的窗棂前,有蜘蛛织网。巨大的椽梁里,小鸟筑巢。还有院子里可爱的小狗,都是这孩子的玩伴。寺里的每个长者,从住持,到知事僧,对孩子都很慈祥。连一班常来的信众,也很宠爱他。

这孩子快乐而怯懦,一天天在这个世界长大,周而复始,日日听闻雨声,日日宣佛号,日日修行,日日似是好日,无始无终。

而远望去,寺庙在大山的怀抱中,也不过有如一个棋盘格子大的旧盒子。

我看着屏幕,心里想,你关于木里的计划,你这次没有安排返程的远行,究竟是去追寻世界之大,还是世界之小呢。

2月20日,你没有消息。

2月30日,你还是没有音讯。

时光仿佛从此停滞。

我坐在去找寻你的火车上,蓝天旷野向我飞驰而来。春天的风,暖意充盈。我践约而来,却完全不知你的所在。

我想,我能找到你吗?小小的后海,我尚且没能寻到你,何况整片蜀滇交界。

还记得去年的梅里雪山,你指引我去寻找的那个寺庙,那个巧遇的出家人,还有我为你许的愿,已相隔整整一年。我打算先去那里还愿,然后仍然按照去年曾计划的路线,取道泸沽湖,从那里徒步前往木里。泸沽湖的马帮,我在云南的一班朋友比较熟悉。

行至半途,再次高烧不退,只能停留了数日,再继续行程。心中一直焦急着,只说,不要晚了,不要晚了。我总是在害怕,我是不是已经来得晚了。

再动身的前一夜,忽然很奇怪地,似乎是有人带领着我,从暗夜的梦中出发,攀登重重的山路,终于在漫长的翻越后,到达了一个群山环绕间的荒野。

深夜了,我们到得太晚。你在那里,还有当地的山民。大家一起围着篝火,烤饼烤肉吃。太多的人在一起说话,吃饭,所以我和你的会面,不得不非常平和,甚至客套。

四周是不知名的黑暗,茫茫不见边际,星仿佛被云遮了,暗暗寥寥。硕大无朋的黑色夜空下,我只默默地吃饭,你只和旁人说笑着喝酒。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话。

晚饭结束了,篝火渐灭了,人散了,都说,去睡吧睡吧。我看着你也起身准备离开。

一霎那,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抓住了我,我感觉,你这一离开,就是永诀,我们不会在明天清晨的太阳下再相见了。是了,就是这样。

你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或者,你早已知道结局。你停止了离开,拿着酒瓶,对我慢慢走过来,温和地笑着对我说:“让我们最后,再一起喝一杯吧。”

让我们最后,再一起喝一杯吧。你的笑容温和而伤感。

我不能移动了,也不能言语。绝望的感觉更紧地抓住了我,令我周身如陷冰窖,我知道,结局来了,就在今晚,不管我们何时饮尽这一瓶酒,最后的时刻总会来。这一次的相隔,将是永远,我们将永在两岸,死亡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日出,而我们终于无法相望。

我知道,我应该保持笑,面对你,可是我禁不住流泪,封闭日久的悲伤,忽然间无力再遏制。火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而下,我醒来了,凌晨六点,我在枕头上痛哭失声。

八时,风和日丽,大巴准时出发,载着我继续我的行程。

中甸。

抵达时已经下午,人头攒动的车站,耀目的阳光,嘈杂满耳。

我在窗口买了后天往德钦的车票,看了会儿候车厅里的地图,然后又背起行囊。就在我穿过候车大厅的时候,另一群人正好从大巴上下来,闹轰轰地与我擦身而过。我连忙加快脚步,走进外面遍地的明亮中。

我往客栈走去,但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忍不住回想,刚才恰巧在我离开时,走下大巴的那群人。我觉得那人群中有你。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你明明在木里拍摄,远隔重山。而且,我一向是目光迟钝的人,常常在约定地点找人不得,面对别人视而不见,又怎能在匆忙撇见的一眼中,于数十人中分辨你。

我想我是太希望找到你了,以致有了幻觉,这很危险。

入夜,出去找晚餐,经过了很多小吃店,都没什么胃口,高烧才退,还是有些不妥。走到三两个吃串的小摊,香味扑鼻而来。

于是在一个小摊前坐下,低矮的小板凳。每个小摊都支起着雨布,挂着一个点亮的灯泡,天气晴朗,烤炉上的烟尘冉冉,变成了夜色中的一片片白。

那种奇异的感觉忽然又来了。我四顾,就在隔了烤炉烟雾的另一个小摊上,我看见有个人很像你。我想我是真的开始有了幻觉。

那个人小半个侧脸对着我,坐在矮凳上,一手提一瓶啤酒在喝,一手拿着几串肉,慢慢地吃。

我见那人一条牛仔裤,一件绒衣,压低的帽檐,戴眼睛,络腮胡子,看不清脸。说实在的,这是你一贯的装束,但是徒步旅游者中,几乎有一半男子都是这个模样,我问自己,我凭什么这么强烈地感觉,那就是你呢。

看了几乎有一刻钟,我犹豫着,要不要纵容自己疯狂的想法。终于,我决定走到面前去看一下,确认不是,就跟人道个歉,顶多是丢人现眼一下。

接着,我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我。你站了起来,叫我的名字。

我冲上前去,抓住你的前襟,照着你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

我打了你,我很久以来就想这么给你一下了。一拳下去,我又不知怎么骂你了,我激动得要命,就是瞪着你说不出话,于是掉头就走。

你也愣了,站在原地,半晌才追过来。

我背对你,气哼哼地大叫:“活着怎么也不说一声!”

听见你在背后说:“你转过来吧,我听不见了,要看着你的嘴唇,才知道你说什么。”

我转过身来,我们在夜色中相对,没有街灯。

我问:“怎会如此?”

你假装轻松地回答:“几次病势危急,山里抢救乱用药,熊胆、麝香、灵芝,胜过天龙八部,听力因此没有了,眼压一度也很高。”

忽然你问我:“我说话怎么样?听不见自己讲话的声音,我的声调还不算很奇怪吧?”你还是那么在意,自己在我面前的表现。

我说:“你的声调很好,但是,回来吧,听力兴许还有办法挽救。”

你摇头:“我马上要回俄亚,我还要拍摄。”

我叹气道:“我知道我劝你什么,你也不会听,但是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自己要保重,需要什么药品,记得捎个信来。”

你笑了,轻轻说:“我记下了,谢谢你。”

远处吃串的小摊,灯光正闹,很多人好奇地远远张望。我想我们俩自己可能不觉得,只当已经在平静地说话了,却藏不住内心的种种悲喜汹涌而来。

“对了,你怎会在这里?”我问。

“我去了梅里雪山,为在那里去世的同伴扫了墓,一路回来。其实今天我们已经遇见过了,在车站,我好像觉得看见了你,一震的感觉,又不能确定。你这又是去哪里,不好好在城里呆着?”

“去找你。”

你不说话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我。

我说:“我正去往梅里雪山为你还愿,然后就打算去木里,看看你是否安好。这可真凑巧,我一路上犯病耽搁了几天,要不然就不能在这里碰到你了。”

说到这里,我意识到了这不是凑巧,既然你是从梅里雪山返回,我是去往梅里雪山,早些天,晚些天,不是在这里,我们也会在沿途其它地方遇见的。

这是安排,我们不可知的规律。

于茫茫人海中,于后海几千倍面积的滇蜀交界,如纤尘般随意漂荡的你我,凭什么相遇,凭什么相认。即使凑巧经过同一街道,歇脚在同一客栈,也可能擦身而过吧。

何以你我靠近时,竟会有同样的震动,仿佛隔世的暗号。仿佛你我之间,有一人即便化作尘土,另一人应也能识得。

“你哪天离开?”你问我。

“后天。我打算明天再去一下松赞林寺。”

“我也后天走,本来也计划明天去松赞林寺。看来我们今天没遇到,明天也会遇到,我们总会遇到的……”你兀自一路讲下去,然后和我一样,由相遇的惊讶,又跌入了另一个更深的迷茫中,你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总会遇到的。”

仿佛一桩偶然的相遇,就应该风清云淡地散开一样,我们没有给彼此留下客栈地址,虽然我们都还要在此地盘桓一日。

“不要告诉鱼,你见过我,最好是不要再跟鱼联系了,你也不懂得说谎。另外,也不要告诉我们认识的任何人,你曾经遇见过我。”临走时,你这么要求我。

“为什么?”

“我现在已经不和任何人联系了,手机也扔掉了。我希望从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就让他们当我已经不在了。”

“你不是还在拍摄吗?”

“是的,我还在拍摄,我后天就要回去了,继续拍摄,有很多内容等着我去拍摄。”你有些慌乱地强调着这一点,拍摄好像已经成了你逃离这个世界,唯一正经的借口。

我很难过,我没有想过结局原来是这样的。

你曾经说过,你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而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也一直诧异,对于真实生活中的永恒与爱,我们抱着截然相反的信念,却为何同样选择了记录真实生活的体裁。

我现在明白了。选择这种方式,于我而言,是为着找寻一种证据。于你而言,则是在试图创造一个最貌似真实的世界,直到这个大家都认为真实的世界,最后也麻醉了你自己,直到你把自己,最终一并编织到你自己创造的虚构世界中。

我们都曾经不懈追寻生命的真相,和生存的意义。我们的身上有着彼此的明朗与黑暗。不是害怕孤单,我怎会努力去坚信爱。不是执着于永恒,你又怎会介意现实的不完美。所以我真的不希望,看见你躲进自己营造的完美世界中,就此说服自己,放弃追寻。

仰头,是繁星如海,星光如浪般此起彼伏。我思忖着,这都是几亿年前发出的光芒吗,那些如炬燃烧的星星,它们现在又去了哪里。

与你别过后,我去到了久违的梅里雪山,然后一路跋涉,去往天之尽头的西藏。

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我辗转在荒山中攀登,在各种大巴货车中颠簸,与来自各地的陌生人结伴而行。

我看见了最广阔无垠的蓝天,明镜如洗的蓝天,遒云翻滚的蓝天。我看见了流云般连绵的山,利刃削过般磅礴的山,冰封雪冻的山,云雾缠绕的山。我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湖水映着天的湛蓝,雪白沙砾铺满的荒漠中开满了紫色的花,绿如凝脂般的草原中散落着如星斗般的黑牛白羊。

一路驶去,大地如席,天如盖。地平面在不断上升,四周的雪山在不断下沉,直到地与天的交界已经消失了所有山脉,只有几峰银色的山巅,远远的,与我面对。

某个傍晚,坐在搭乘的一辆吉普车内。司机开得很慢,这苍莽天地中,最后一辆我们曾遇见的车,也化作了一抹细小的烟尘,消失在地平面以下。待最后一抹霞光隐去,我们已身处一片无际的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完全不辨方向。

就着车灯小小的光亮,我们如船行大海般,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缓慢而艰难,却又从容地,在这广阔而不知的世界中,一路向前。

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我又想到了你,往事如鲜花开满原野。

我明白了,我们并未远离,我们从未远离。尽管我们跋涉千里,我们尘土满面,我们形容枯槁,我们曾经目光黯淡——没有人能宣布结局,没有人能宣告结论,我们仍然在途中。没有人能创造完美,没有人能证明永恒,我们仍然在一同度过,知而不知的今天,不知而知的今天,并且在坚定或惶惑的当下,随时等待意义的呈现。

某一天,无论我们失散在这世间的哪个角落,无论我们在此岸或彼岸,我们还会相遇。因为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中,人类内心的爱,天地仁慈的怀抱,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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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故事你可以看到作家的灵感来源以及他在写书之时的内心活动。当然你也能看到他的作品,花一本书的钱看好多好多本书。他的每本书题材都很新颖,且全部为原创。比较走心,可能会哭。PS:本文不是言情小说!PS:本文中每本书都有大纲且全部原创,如有自影视作品来的灵感一定会如实写出。PS:文豪这辈子都不会写大纲,他写了你们还看啥?
  • 揣着地球逛美漫

    揣着地球逛美漫

    氦闪要来了,地球要完了。忙着帮地球搬家的宋方,竟然被崩到了美漫世界。托尼:我是钢铁侠(IronMan),你是谁?万磁王:我是X战警(XMan),你是谁?男主搓搓掌心的小破球:要不……你们就叫我地球人(EarthMan)吧?
  • 关于红衣主教皮瑞里的怪癖

    关于红衣主教皮瑞里的怪癖

    这部作品的主人公皮瑞里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怪癖,包括对唱诗班男童的疯狂爱恋,作品充满了机智的讽刺,被认为是菲尔班克的巅峰之作。这部作品就像一幅抽象画,画里不少细节似乎是“画”错了位置而且常常带有明显的扭曲,如何解读则完全取决于读者自己的领悟。
  • 潜入皇家美男团

    潜入皇家美男团

    她被他囚禁,终于逃脱,又遇上那一个个的美男,本以为成功逃脱,却又再次被他抓住。“奕儿,再敢逃跑,小心我收拾你。”不止如此,他竟然说:“你不该姓‘洛’”她到底是谁?时别三年,本以为已经死掉的她以当红歌星的身份华丽归来,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