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厅人头攒动。
秋和独自坐在巨大的大理石柱下,显得有些孤寂。
她看了看四周,柱子后面有一对旁若无人拥吻惜别的情侣,斜对面的花径旁三四个女生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对面的柱子下坐着一对手牵手相依而坐的老夫妇。她被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画面所吸引,凝神欣赏。那位老太太似乎发现了这位观众,对她报以微笑。这陌生的一笑让秋和感到暖暖的,仿佛一道亮光,领着她的记忆穿越时空隧道,落在一个十岁男孩的脸上。
在那芒树成林的山村小学里,课间孩子们成群结队嘻嘻闹闹。秋和独自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羡慕地看着同学们,安静而孤独。这时,一个陌生男孩走了过来,在椅子另一端坐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但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别人玩。过了几分钟,或许是渐渐感受到彼此同样的孤独,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相视而笑。那个下午,那棵老梅树旁,树影斑驳的长椅上,那个叫星和的男孩……
秋和对着巨白的天花板微笑,星和的样子清晰起来。高挺的鼻梁,清澈的大眼睛,标准的国字脸。现在想来,他在孩子中是一等一的“帅哥”,难怪当老师把他领到她面前与她同桌时,女孩们眼中是毫不友好的嫉妒。
“你好!我叫星和!”男孩伸出右手要和她握手。
秋和愣愣地看着他,这个小绅士打招呼的方式让她感到又新奇又尴尬。村里的男孩向女孩伸手的情况向来只有打架时才能看到。男孩女孩桌上总隔着“庄严”的三八线。男孩女孩各玩各的,就是放学路上走了同一条小路也会就“路权”争吵一番。孩子们的明规则就是要对异性充满敌意,否则就不合群。可这个新来的同桌居然要和她握手!她从来形单影只,既不受女孩欢迎,也未得男孩容纳。但孩子们的规则还是“威慑”着她,让她迟迟不愿伸手,只是低着头难过,为自己让他尴尬难过,也为自己会错失这唯一的朋友难过。
如果现在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对我说:你好!我是星和。我一定不顾一切,一头扎进他怀里!
突然一阵哨声刺穿耳膜,那些画面都消失不见。
只见平地电梯上一个男人拖着行李箱狂奔,嘴里含着个口哨,按“一,一,一二一”的节奏吹着。在候机中百无聊赖到疲倦的人们,不约而同瞧向这个奇葩,一副终于有好戏看了的表情。秋和嫌恶这噪音扰了回忆,也伸脖子看看这讨厌鬼到底是谁。
那男人冲进人群,放下哨子大声喊道:“和妹妹,和妹妹,我来了!”
秋和定睛一看,又好气又好笑。
居然是林小语!他还真是块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呢。
秋和躲到柱子后面,想在林小语发现她之前去安检,彻底摆脱这个瘟神。
可才走出两步,林小语就横在她面前,手里晃着张红机票,气喘吁吁地说:“秋和,你的票!”
“你怎么来了?”秋和没好气地问。
“你的机票丢在雪地里了,我捡到了就马上给你送过来了。给!”林小语把机票递给秋和,以为她会激动万分地接过机票再感激涕零地给自己一个拥抱。没想到她只是面无表情接过机票,冷冷地说:谢谢,再见。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走就走啊!你看,我为了给你送票,把火车的软卧票都浪费了。我现在回不来南城了,你,你要为我负责!”林小语张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一副赖定你的模样。
秋和看了看他手中的软卧票,有些过意不去。虽然他不送机票来,自己一样是凭身份证办好了登机手续,可是人家毕竟是因为她耽误了行程。
“那你想怎样?”
“我要和你一起坐飞机回南城。”
“那就走吧!”
林小语开心地咧着两个酒窝跟着秋和去坐飞机,谁知道到安检口秋和进去了,他就被拦在外边。
“先生,请出示登机牌。”
安保这么一问,林小语自己拍拍脑袋瓜说:“哎呀,就顾着给你送机票,我自己还没买机票呢!”
离飞机起飞只剩30分钟,谅你也上不了飞机。
秋和在安保背后偷偷笑了,冲林小语摆摆手:“我在飞机上等你,不见不散哦!”
没想到林小语真的又含起口哨,按“一,一,一二一”的节奏吹起来,果然又成功吸引了人群的注目。
真丢脸。不知道这人又要搞什么鬼。秋和实在不忍再看这现世宝,还是赶紧上飞机清静清静。
拒绝和星和握手,就意味着继续孤独了吧。
那天她是闷闷不乐回家的。秋和窝在飞机靠窗的座椅上,一闭上眼睛回忆又像电影般播放。
“星和!野孩子!星和!野孩子!”走到家附近的小商店秋和就开始听到男孩们的喊声,兴奋而欢快,仿佛在玩什么新鲜的游戏。
秋和心里咯噔一下,飞快跑上前去。
七八个男孩把星和团团围在中间,嘶声力竭地吼着野孩子野孩子。小孩子有时候是这样天真的残忍,只是出于好玩而结伴攻击一个新来的,却不知道自己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秋和看到星和紧握着拳头,强忍着泪水。
她吹了个口哨,一只大黑狼狗从她家跑出来,冲那几个男孩狂吠。
看到大狼狗,七八个男孩一哄而散,撒腿跑了。
“丽莎!”见到他们离开,秋和摸了摸狼狗高高的背。“别叫了,这是我的朋友,星和。”
星和却生气道:“不要你帮我!”说着往隔壁邻居家走去。
原来他就是木阿姨说的外甥!
秋和跟上前挡在他前面说:你知道他们怎么叫我吗?
星和定了定说:怎么叫?
他们也叫我野孩子。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爸妈说他们是不懂事的小屁孩。
噢。我爸爸没了。星和幽幽的说。不然,也不会有人敢这样欺负我。
你爸爸,你爸爸怎么没了?去哪了?秋和关切地问。
没了就是死了的意思,笨蛋!星和瞪了她一眼跑回萧姨家了。
秋和难过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家。她想,星和又不理她了。
第二天音乐课,老师带着同学们为六一儿童节排圈圈舞。老师说小朋友们可以自己找小舞伴。秋和一听就跑到乒乓球台下躲起来。她最怕这样的活动,因为每次当同学们都找到如意小伙伴时,她总是被孤零零地留在一旁。这次,她感觉自己又要落单了。她蹲在乒乓球台下,希望音乐课快些结束,希望老师不至于眼尖发现她偷溜,又把她揪出来让全班同学看着她哭鼻子的样子嘲笑她。
就在她伤心不已时,一只小手伸进来,她听到有人说: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她抬起头,是星和!那个小绅士再次伸出友谊之手,把她从暗无天日的桌底下拉了出来。
第一次的牵手,充满温暖和感动。
秋和坐在飞机上回忆着,和那个幸福的小女孩一起微笑着。
姑娘,麻烦你帮我看看我的座位是这里吗?
秋和抬起头,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家拿着登机牌向她求助。
她接过一看,微笑点点头。老人家正要坐下,突然从老人家背后冒出个人截住登机牌,嬉皮笑脸地说:爷爷,您的位置在那边,我扶您过去啊!
林小语!他真上飞机了!这会又忽悠这老人家想玩什么呢?
难道他还要赖在我身边?
不一会林小语果真回来了,得意地坐到秋和旁边。
哼,坐吧。你自厚颜无耻,我自冷若冰霜。秋和打定主意不理他,望向窗外。
“喂,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毅力才终于可以和你坐同一趟飞机,和妹妹你就不感动一下?”
林小语不满地聒噪着。
秋和没理他,心里偷笑:应该是凭一堵城墙般的脸皮吧?真好意思给自己戴高帽!
“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都晚节不保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滥用过军人的权力,今天却吹着哨子满大厅喊着军人优先军人优先插的队!你不知道买好票后,有个老大爷瞪着我的背影大骂:这种人,真给解放军丢脸!”
秋和听到这滑稽片段,也忍不住觉得好笑,但强忍着,不想向他敞开话门。
“你这小姑娘真没意思。”林小语见秋和总不说话,把双手叉在胸前,无奈摇摇头。才停了几秒,就又忍不住继续聒噪。
“喂!我是不是欠你的?我帮你把钱包从小偷身上拿回来,容易嘛我?我也是经过一番打斗才制服那小鬼的。我还千辛万苦跑去你们学校,在茫茫人海中,居然一下就找到你。你都不觉得这是缘分吗?哎,你看,为了你,我还舍弃我的软卧,千里迢迢来陪你坐飞机。你知不知道,我有恐高……”
恐高症几个字没说完,林小语突然发现飞机已远离地面,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头皮酥麻,不由自主一头扑进秋和怀里,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腿。
“喂,你干嘛?”秋和本能地把他推开。
林小语双眼紧闭软瘫在座位上。秋和发现这个情绪亢奋滔滔不绝的家伙瞬间脸色苍白。
“大叔,你没事吧?”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秋和感到有些害怕。
林小语迷迷糊糊呢喃道:“我没事。没事。一会就好。”说着努力睁开眼睛,可一瞥见地面蚂蚁一样的楼房他就又崩溃了,又扑通趴在秋和腿上,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英雄形象算是全毁了!
“我以为军人都很骁勇,没想到还需要我这小女子保护啊?”秋和忍不住笑了。
听到这挑衅男子气概的话,林小语猛地坐起身,眼睛怎么也不敢往外看,闭着眼睛说:“我第一次做飞机,晕机!”
“你看窗外的云啊,可美了,看看就不会晕了!”
秋和这么一邀请,林小语怕再不起来自己的形象就没救了,只好紧握拳头硬生生抬起头来。
飞机平稳地穿梭在厚厚的云层间,这里的云和地上看到的轻飘飘的云完全不一样,就好像出去翻个筋斗也不会掉下去。白色云团,千姿百态,有的像云山,有的像云湖,有点像亭台楼阁,云层深处仿佛别有洞天,当真美轮美奂,神秘莫测。
林小语却哪里有看云的兴致,才往外看就欲呕吐,瞬时脸色苍白,一下又扑到秋和背上。
“大叔,你还真的恐高啊?怎么考上军校的啊?”秋和半是可怜半是嫌弃。
林小语头晕脑胀,整个人都不舒服,也顾不上形象了,像个孩子靠在妈妈怀里一样赖着秋和。
秋和原本很烦这个人,可见他这可怜的模样,又同情起来,安慰说:“好啦,没事啦,两个小时就到南城了。”
林小语依旧沉默。他实在是想不出能说出任何挽回形象的话语了,只装着晕睡。
虽然难受,他倒是很享受在秋和怀里的感觉。
靠着靠着,居然还真进入梦乡了。
少女的体香。嗯,真令人沉醉。好粉嫩的双颊,娇艳欲滴的双唇。和妹妹,好妹妹,亲一下!林小语嘟着个嘴正要亲下去,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下,他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一个小面包,秋和正瞪着他。
“你干嘛张着个嘴巴一直流口水?是不是饿了?”
林小语窘窘地抹了抹嘴巴,还真是湿了一片。
这下糗大了。
“饿了,就吃饭吧。我把窗拉下来了,现在和坐汽车没什么两样,不会晕了。”
林小语拿起勺子,还在回味刚才的梦境。怎么是梦呢?感觉好像真的一样。明明就闻到了少女身上的香味啊。噢,秋和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噢,真想再闻一闻。
林小语盯着秋和看,哎,还真是粉嫩啊。怎么是梦境呢。
“大叔,你不是又晕吧?”秋和看他呆傻的样子关切道。
过了半晌才突然来了句:“其实,其实我是第一次坐飞机。这也怪你,如果不是追你,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坐飞机的。哎,你倒好像很有经验一样。”
“上学一直坐飞机啊。”
“噢,现在的大学生都那么奢侈吗?”
奢侈?秋和听到这个词心里猛然一震。她从未想过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出身农忖,家境平平,她平时生活也挺简朴。每学期的机票其实都是秦伯父买的。林小语这一“奢侈”,让她第一次反思接受秦伯父的帮忙是否合适。爸妈连辆摩托车都没有,自行车都破旧不堪,自己却心安理得享受秦伯父提供的舒适。
秋和眉头微蹙,林小语便感到一阵心疼。仿佛她皱眉的一瞬,内心就被牵动起来。天啊,这个女孩怎么连多愁善感的模样都那么惹人爱呀?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开心?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秋和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是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自己给自己买机票。唉,这飞机票只是有钱人的施舍。”秋和说着叹了口气。
“有钱人的施舍?”
“是啊。真是悲剧。我居然接受了权贵带来的舒适和优待。”
林小语听了,脑海里立刻联想到关于大学生给有钱人做情人的一些八卦新闻,忧虑地问道:“这位有钱人,不会是你的情人吧?”。
“你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当然不是!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从小就喜欢给我买这买那。”秋和气着解释。
“哦,那就好。”林小语如释重负道。
“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他的施舍。大四毕业了,我要靠自己了。”秋和严肃地发誓。
“是啊。工作了就好了嘛。我回去也要找工作的,真是巧啊,呵呵……哎,我陪你找工作好不好?你去哪里工作我也去!”窗一拉下,林小语果然又恢复了精力,像只青蛙开始聒噪个不停,言语中闪现着难掩的热情。
女孩却突然沉下脸来:“不,下飞机后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你已经第二次说这句话了。”林小语追问。
秋和皱了皱眉,说:“因为你叫林小语。”
她压低的声音被广播淹没了,林小语并没听清。
“旅客朋友们,前方马上到达南城国际机场…….”
“怎么那么快啊!”林小语埋怨道。飞机不快那还叫飞吗?不过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是会嫌时间飞逝。
飞机降落在南方的黄昏徐徐降落。华灯初上,南城的气温比北方暖和,但是湿冷的风还是让这个城市飘着寒意。
飞机场出站走道上林小语紧紧跟着秋和,嘴巴还在说个不停。秋和只是听着。
“对了,你刚才怎么忽悠那位老先生给你换座啊?”秋和突然好奇问道。
“我告诉他我们是新婚夫妇,出来度蜜月的。”林小语得意的说道。
秋和听了,半晌没回话,缓缓地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很干脆地了声再见,飞奔着往出口跑去。
林小语还自以为自己的“机智”能博女孩几分好印象,谁想她却迅速逃跑了。
林小语也跟着跑过去。
“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我同学来接我呢。没你的位置哦。”秋和说着走向一辆红色轿车旁,和里面一个戴墨镜的女孩招了招手。
林小语把秋和挡在车门外,焦急问道:“你的手机号呢?你住哪里啊?我上哪里找你啊?”待她要绕行另一边,林小语也又抢先挡在另一个车门外。
“我没有手机,哎呀,我说过不再见的啦,不要找我,快让开,我同学等我呢。”她的好朋友徐小婷探出车窗,一脸笑盈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她,让秋和不禁又急又尴尬。
“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走。”林小语靠着车门,一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排在后面的车已经开始滴滴滴地催了。
林小语只顾盯着秋和的脸,等着答案,秋和却耐不住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多人看着催着,可又不习惯撒谎,只好说:“好啦,告诉你你也找不到。我家在东镇路家山柳杨巷。”
林小语这才让秋和靠近车门。
“很偏,你不用找了。我同学催啦!再见啦!哦,不,不再见啦!”秋和说着坐上车里,一脸热辣辣的红。
林小语抽出一张餐纸在上面迅速写下一串数字,伸进车窗交给秋和:“这是我的手机号,24小时为你开机!记得联系啊!或者到清风别院找我!”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秋和坐的车,当它消失在街灯的尽头他内心立刻就不安起来,隐隐害怕再见不到这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了。
车里。
开车的徐小亭终于忍不住爆笑。
秋和边系安全带边嘟囔着:“笑笑笑,也不下车帮我解围。”
小婷一脸无辜道:“哎,我怎么敢下去破坏你的姻缘啊?清风别院哦,那可是南城有名的豪宅区,现成高富帅,多难得的机会啊?好好把握啦!”说着又冲秋和眨眨眼。
秋和鄙夷的回了她一眼,对小亭所谓要嫁就嫁高富帅的价值观秋和是毫不感冒的。
“什么高富帅啊!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他脸皮那么厚的人,摆脱还来不及呢。”
小亭一副老气横秋道:“在爱情中,我们管这叫情不自禁。”
秋和淡淡道:“是啊,我也情不自禁,情不自禁讨厌这人。”
小亭摇摇头叹气道:“唉,还是放不下你的童年初恋啊?好啦,你还以为《薰衣草》是真的啊?现实点啦。为了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人,一句小孩的童颜无忌,还真就当老姑娘了啊?”
半晌没回答。
小亭一看,秋和眯着眼睛靠在车上“睡着”了。
她知道要不装睡,小亭会教育个不停。可是她无法和她达成共识。她就是那么执着地等。星和,星和……他像星星般遥远,可却是她十年来无法割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