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束带乐队即将上演,去俱乐部现场的出租车一路开没有停的意思,就像一场梦中永无休止的旅程,终点可望而不可及。
埃迪森·李出租车行的汽车先去接他们,然后绕到公寓外面接史蒂芬,接着开始穿越伦敦北部,穿过肯特镇和汉普斯特德之后,引擎继续沉闷地轰鸣着,驶离高特格林。出租车向前挺进之时,麦心想:这附近该有龙潭虎穴吧。人们发现冉冉升起的女星孤身一人被抛弃在伦敦的荒郊野外。据说是片人迹罕至的地方……史蒂芬说道:“真得佩服他们的勇气。就为唱几首歌曲大老远来这里。”
“我认为阿尔菲的乐队并不觉得这些仅是歌曲。你知道朋克是不朽的吗?有时只是偶入昏迷状态,再随即复苏罢了。”
斯蒂芬瞥了她一眼:“你的梦中情人阿尔菲知道你这么高看他的职业选择吗?”
麦没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天早上她简短地和阿尔菲通话,询问演出场所的名称。她又一次感觉到他声音中的不安。她愿意不把那放心上——她把他的不安归咎于演出前的紧张,毕竟这事乐队在签约后的首场演唱会,可是他有点紧张过头了。她知道自己因为这事影响了那天下午的排练,不过虽然彼得罗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有些情绪,却没有施加压力。她不知道在她情绪不好时,她身边的其他朋友是不是也都蹑手蹑脚的。自己是不是有点性情乖张?是不是会有点让人害怕呢?她读过够多的娱乐圈人物传记,对自以为是和自负的危险深以为然,所以她最怕拒人于千里之外,或是吓着他们。
“你在想什么?”斯蒂芬问道。
“我应该在家练习台词、休息而不是去站在充满汗臭的房间让自己的耳鼓给震碎。”
“为了爱嘛。”
她没有把脸转过去,眉毛不自觉轻轻地上扬了下。“当然了。事实嘛。”
她的脸让她在后台畅通无阻她被带着走下好几条昏暗的走廊,与一些拿着吉他和成卷压敏胶的演艺助理擦肩而过。他们得意地迈着大步,好像自己就是乐队成员。空气中有股高压电流过绝缘电缆的气息。
在一间更衣室里,阿尔菲和另外两位乐队成员坐在破烂的扶手椅上。这地方糟糕透了。乔很瘦削。麦猜想他造型上是模仿法兰兹·费迪南乐队的那个家伙——有棱有角,短发。是个科技宅男,多数时间谈的都是装备。有一个人带着眼镜而其他人没有——麦在脑子里只能这样来区分他们。
阿尔菲起身抱了抱麦,然后捶了下斯蒂芬。他的脸颊几个月来第一次刮得干干净净,而且自他们上一次见面以来,他已经把浅褐色的头发留长了。他看起来有些瘦但是精壮,像艰苦锻炼又没吃好的监狱囚犯。她觉着这也许很接近实情。在他怀里的时候,她心中有点激动。
他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有人舍得过来吗?”
“蜂拥而来。”麦说道。“群情汹涌。人头攒动。”
乔说:“谢谢你们赶过来。剧组有人跟你一起来吗?”
“抱歉。我有几个月都没和任何人聊过了。”
乔会意似地点了点头,麦猜想,他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把自己当作电视名人,希望可以抓住机会沾沾星光。她遇到过一些人只知道问《安伯塞街小巷》和那里居民的事,仿佛那是一个真实的街区,存在于现实中。
阿尔菲说:“音效糟透了。从四点开始唱片公司的那些家伙除了道歉一事无成。售票的情况也很糟。你们很走运,没让我们给你们穿上丁字裤在镇上白送掉这些票。”
“下次吧。彼得呢?”
“去了二号区——场子更大,压力也更大。我们这用不着他。”
彼得·格拉汉姆管理着三个乐队,其中两个是头牌。麦不知道胃束带乐队在他眼里是不是最重要的。
她问:“你们准备好了吗?各种大小乐器可以开响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对吗,兄弟们!”他看了下身边的反应。有几个人哼唧了下,竖起了拇指。“看到了吗?兄弟们都激动了。他们亢奋得不得了。”“我得走了。去占皇家包厢的那个位置。看见我的时候给招下手。”
出了更衣室她对斯蒂芬说道:“他们会很惨。他们太紧张了。”
“正能量小姐。他们会好的。你自己都知道,紧张是好事。按部就班就行。”
“有地方弄点喝的吗?我觉着自己比他们还紧张,这该说明点问题。”
斯蒂芬拉住她的手带她穿过越来越密集的人群,通过场地后面的一个房间进入一间小酒吧。麦注意到人群里多数是十来岁的青少年,其中多数是小女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脸上从左到右涂着交叉的斜线。
斯蒂芬也留意到这个现象。“是You Tube上的那首歌——剃刀少女。他们还没认识到那记号是关于割腕的。他们以为那是化妆。”
麦现在想起了那首歌。乔的确写过的,是关于一位经常自残的前女友。You Tube还没有收录这个乐队的现场录像,但是有人已经在音乐上加了一些画面——静止画面上一个少女脸上打着交叉的彩线,好像大卫·鲍伊在专辑《阿拉丁莎尼》[1]那个时期造型的少年版。尽管他不愿承认,人们猜测乔在效仿鲍威本人。
演唱会进行到四十分钟后,麦逮住了斯蒂芬的眼神,朝大厅后面点了点头,然后从跳动的人群中侧身穿过。他跟上了她,然后他俩溜出去,进入酒吧。
“出什么事了?”
“头疼。”她说道。“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吵。你听出调了吗?”
“别那么刻薄。他们还行,不过乔在歌曲之间老是说一大堆话,让我有些受不了。他应该数个一、二、三、四,开唱就好了。”
麦在酒吧找到一个座位,双手捂着脑袋。乔每首歌都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沉重的鼓点夹杂着乔的吼声透过隔离墙传过来。那就是他们的“音效”,让他们在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办法。只要乔的声带没撕裂他们兴许还能有救。麦想起老妈屡试不爽的妙方,觉得蜂蜜和水正是他所需要的。
她抬头张望四周。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给过出租车司机地址却真不知道这是哪儿。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在伦敦北部某个寒冷的垃圾场里。这儿给人的感觉像是萧条而颓废的北部城镇里一家破败的夜总会。也许有喜剧演员在这讲过黄色笑话,星期天这里没准还会有脱衣舞表演,当地退休的人周一晚上可能会来这玩宾果游戏。但阿尔菲跑来这里表演到底因为什么?是不是唱片公司在玩避税手段,告诉国税他们为启动新项目花了几百万,而实际上却在西伯利亚办演唱会?
斯蒂芬在她面前的吧台上放了杯饮料。里面嘶嘶地冒着泡,她却打不起精神来。
“汤力水。”他说道。“慢点喝。我要回里面去。为我祈祷吧。”
他打开安全门时乐队的声音炸进来一会,然后被关回了大厅。
酒吧里只有两个无聊的酒保和一个男子。她觉得自己认识那个男的。他正坐在一张桌子边,看着表。似乎注意到她在看着自己,他打量过来,嘴上挤出一种不够自信的微笑。然后她认出了他——在几周前她看过的一出排练中,他曾经出现过。他也许是唱片公司的人,来全程照料乐队的第一场演出。
她将头支在手上,深深地呼气,试图让右边太阳穴的跳动缓下来。她可以闻到地上酒渍的腐臭,和无疑是墙纸纤维中弥漫出的烟味。
他靠近说话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他。她早该就料到他会过来。
“你还好吗?需要我帮你要点什么吗?”
她没动,不想给他任何鼓励的暗示。
“罗斯小姐?”
“我很好,谢谢。只是头有点疼。你应该去看乐队表演。胃束腰乐队。听上去他们刚进入状态。”
她听到他抽着鼻子在笑,于是自己也用手捂着脸笑了。
他说:“我听说他们有一阵子什么也写不出来。胃束带绷得很紧。”
她又笑了。“食物都下能从胃里下去。”
“至少他们没试着把音乐灌进你的嘴里。”
现在她抬头看着他。“这可不成。你跑题了,没把笑话接下去。”
他脸色苍白,样子倒不难看。她估摸着他有二十四五岁。也许还要大点。睫毛很长,嘴形饱满。他自信,让人琢磨不透,算得上有魅力。就是这样了。
“他们不就指望着你在那里像李察·布兰森或是什么人,笑着给他们鼓掌加油吗?”
“我听过音效测试。所以不用再听了。你真的还撑得住吗?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站到外面去,等你吐出来。”
“我看起来有那么糟?随时要吐?”
“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下一支单曲的歌名叫《随时要吐》?”
这下她放声笑了。“我正考虑在自己的传记上用那个标题,只要我能找到愿意廉价代工的写手。”
“唱片公司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我可以坐下吗?”
“只要你觉得开心。”
“那我就来凑下热闹吧。我就坐过去,把名誉豁出去了。”
她沿着吧台探身拉来另一张高背椅子对着自己。他坐了上去,然后指了指她半满的杯子。
“再来一杯?”
“不了,谢谢。那是汤力水,别想错了。”
“哦,好的,你在排练,是吧。”
“阿尔菲告诉你的?”
“不,我在报纸某处读到的。事实是,我其实不怎么跟阿尔菲说话。”
她发觉很想知道原因。“为什么?”
“他不喜欢聊天,你没注意吗?可我是唱片公司的人,干的就是这个。所以我不怎么和他说话,不想惹毛了他。这可是公司大老板们的指示。”
“那些大老板都是刻板的中国人?莫名其妙。”
“我们不想别人知道这点。反正,乐队成员都有非常敏感,而你的那位阿尔菲更是那些敏感人士中的翘楚。兴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个,毕竟对你们那完美的爱情故事可没什么好处。”
“是不应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告诉他然后让你被炒掉。”
“哦,那可糟糕透了。说你要参与《狄安娜征程》的公投又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要那个角色吗?还是媒体在炒作?”
“还是媒体在炒作?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之类的。”
“没那事儿,去她的。反正,她也是这么说我的。你认识她?”
“只敢远观啊。和她要保持距离,真不敢看她的那张大嘴和吓人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识她啦。要我说,靠近点看更吓人。”
“这些都和你不同咯。”
“我们没什么好继续的了。”
“噢,对不起。”
她眼睛盯着他,不苟言笑,想验证下自己刚才那种感觉。他低下头,滑下座椅,举起手。
“我最好听从你的建议进去。看看他们唱的是不是指定的曲目。我可不想看到他们突然唱出安迪·威廉姆斯[2]的歌。”
“或者是汤姆·琼斯那些。”
“天,可千万不要啊。回见。”
“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觉得我还会告诉你吗,做梦。”
她原本可以笑着让他回来,但是她喜欢他身上的那种魄力。她感觉很好,很愉快,因为她喜欢他。如果她不喜欢他就要简单许多,她在打发他的时候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终于,最后的一批逗留者离开了,她沿着大厅里面黏糊糊的残渍摸索着,找到了后台。斯蒂芬瘫倒在一张椅子上,说会等着麦,好让她把阿尔菲夸奖个够。刚才那个唱片公司的人毫无踪影。
她从许多手拿成卷压敏胶和吉他的演艺助理中间挤过去,通过一道敞开的门,里面的空气如液氮般寒冷,带着醋酸薯条的味道,麦经过时看到一个少女一边大声呕吐一边向走廊里张望,她最后终于到了早前遇见乐队班子的那间更衣室。
麦一走到门口,就好像发出了无声的警报,乐队成员向她转过身,眼中带着惊讶和恐惧,手臂还半举在空中。突然间的沉寂比雷声还要震撼。麦立刻明白了一切,向右转过身去,因为感觉好像那边有动静。
两个少女上身赤裸,站在那里如同在等公交般闲聊。两人脸上都画着交叉的斜线彩纹,她们的乳房上也画着同样的斜线。一个女孩涂的蓝色,另一个是红色。她们看起来还没到十七岁。
麦明白乐队成员刚才正讨论谁先上。
她想上前去揍这群人;她想嘲笑他们的路数太老了;她想指质问两个少女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突然很想砸点东西。
但她转身离开了房间。她知道阿尔菲会跟上来……果然他来了,水泥地上响起了喀嗒喀嗒的脚步声。一只手搭上了臂膀,手掌炙热。
“麦,不要……”
她停了下来,但不能去看他。她告诉自己,要记住这感觉是什么样子。紧绷的眼眶、艰涩的喉咙、胸中的心跳,还有冰冷而理性的愤怒。自己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要忍耐!要坚持!牢牢记住。
“不用再找什么理由来解释了!”她说道,眼睛定在一个消防出口标识上那个绿色灯盒上有个白色跑动的人形。为什么不是红色的?是不是起火的时候绿色更显眼……?
“别这样,麦……我没那么傻。我知道后面你会来后台。另外,这里只有我不是单身,所以我就——”
“顺便一起上?真是个好借口。”
他的手放开了她的手臂,像受到点击般缩了回去。“相不相信都由你。我不必跟你解释。”
“正是。根本没必要解释。”
“最近你一直都不好相处。”
这下她没法不再看着他——他脸拉得很长,头发带着演唱时的汗液披散着,由于台上的灯光,他的眼圈显得通红。他转头望向别处,可能是感到有些尴尬。
“要想好好相处,需要用行动来表示,而不是像你这样,做这种蠢事。”
他绷紧下颌。“我最近有些压力,不知道你有注意过没有。你能不能不这么小心眼儿。”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怒火攒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你这个自私、没骨气的浑球。我给你的鼓励比你给我的还多。今晚你用的鼓是谁给你买的?你的那辆该死的车是谁帮你付的钱?”
“是啊,你多么高尚啊。因为你的职业比我的有价值得多,对吗?所以你有本事施舍给我。”
“不是吗?其实我的想法是,我帮你,让你自食其力,这样你就不必忧愁了。结果我倒成了慈善家。”
“随你怎么说。你说过不求回报,真是这样吗?”
她看着他,十分不解。他一直是那么想的吗?我的慷慨是需要回报的?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觉得就好像自己是传道士一样,发现到了一个部落,那里人的价值观和自己完全不同,而这些价值观还很危险。
她丢下一句“岂有此理”后大步离开。两个扛着吉他的人看到她,避开了眼神。她的怒气仿佛一股气味,让人掩面避开。她心想,去他的,他需要我比我需要他还多呢。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他可以去跟那些女孩一起。她又想到不能把此事泄露出去,不能张扬,人们都在看着。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吃惊。
她减慢了步伐,重新挺起肩膀,抬起了头。加深呼吸,忍住眼中的泪水。一路推开门进入酒吧。斯蒂芬瘫倒在一边,嘴微微张开。她坐到对面。一会儿他泛白的眼睛睁开看着她。咂摸咂摸嘴,他皱起了眉头。
“准备好返回地球了吗?”
“还没呢。”
斯蒂芬坐起身,警醒过来。“发生什么了?原谅我这么说,你看上去糟透了,好像还不止糟透了。”
“那就让我高兴起来。你叫出租车了吗?”
他指着窗外。“引擎开着呢。你没事吧?”
她往脸上堆出点笑容。“生活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对不?我只是不喜欢当前的这个课程。”
斯蒂芬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他们向出口走去。冷风迎面在脸上拍了一下,清醒了她的头脑。
她说:“要是我在车上哭了,你就装作没看见。我刚意识到自己无法拥有世界和平;很伤心,明白吗?”
“世界太平和婊子无异。下次追求点简单的。欧洲流行音乐之行到此为止。”
她不禁笑了起来。“别再放瑞典爱情歌曲。”
斯蒂芬作出愤怒的样子。“阿巴合唱团(瑞典曾经风靡一时的流行组合)除外。他们是我的最爱。”
注释:
[1]专辑名原文为:Aladdin Sane。
[2]译注:和下文的汤姆·琼斯均为老牌歌星,都唱过《Speak Softly Love》,《Killing Me Softly with Her Song》等经典爱情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