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梦想
她才注意到他的鼻子和下巴上有一些粗大的毛孔，她忍不住一直盯着这些毛孔看，直到他越走越近，她才不得不把眼睛看向别处，转移了视线。
他说道：“亲爱的，我觉得你还没理解到位。要记住，妮娜即将成为一个女人，不再是女孩子了，你能把这表现出来吗？女孩子的感觉如果还在的话，她怎么能蜕变成女人呢？”
“我明白了。”麦回道。
“亲爱的，你真的明白吗？我们这个伟大的表演任务才刚刚开始。你要让我看到你能演好妮娜。你肩负着许多责任，请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我来这里就为演这出戏，彼得罗。我懂这出戏，我理解这个角色。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吗？”
他的眼神显示出他并不为她说的所打动。他略微撅了下嘴唇，勉强同意她再来一遍，然后耸耸肩，故意用肢体语言宣泄着不满情绪。她琢磨着这是不是他教人的方式。
戏班里其他演员散列在用于排练的旧学校礼堂边上。有些人累了，在读报纸，发短信。有两个人趁着彼得罗在进行单独指导，彼此交谈着。这才第一天，大家已经变得无精打采的，要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话，麦想自己可能要放弃了。第一天的戏还没排练完，就会有爆炸性新闻：新晋女艺人出演前倦怠至死，导演寻找入戏迅速的替代者。
彼得罗已经返回自己的座椅边上。这会儿他翻起起奶油色上衣的下摆，天鹅落平湖似地华丽落座，伸展双腿，双手伸到旁边两张塑料椅的背面。他冲她点了下头。
她定了下神，又开始表演她发表演说的那段。她的声音在大厅中响了起来。她的演说时间长，通篇谈论着自然、生命，仿佛她是地球的主宰，无所不知。
彼得罗已经转头望向窗外。冬季的天空仿佛一张铅质的被单，公园里，光秃秃的树干像干枯的手指，向上伸展着。由于缺乏资金，学校十年前被迫关闭了，而今孩子们的声音仿佛还在回荡。
她按照台词注释为停顿的地方停了下来，酝酿了下感情，然后她的声音有了变化，她确信下一段会演得更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融入到角色里，能自然地把表演技巧应用到表演中。
彼得罗转过头面向她，他苍白的手向上挥了一下。她已开始明白那手势是“停”的意思。他起身朝她走过来，皮鞋底叩在木质地板上笃笃作响。
“行了。”他说道。“行了。我看见你是怎么表演的了。变化说话的声音、突出一下重点……再加上点表演技巧。但是，你这可不是真正的表演。我能看出你用了这些伎俩。如果我能看出来，别人也能。在这里我们不要你这么表演，明白吗？”
麦感到到双颊通红。似乎什么都无法取悦这个男人。她不敢去看其他的演员，怕被其他演员看到。于是，她低头看着脚下，等着导演开口，说什么都行。
直到她眼中没了怒气，她才抬起头看向他，沉默才被打破。这时候导演才笑了，大张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棕黄色的整齐牙齿。在这场和她的较量中，他感到自己胜利了。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你糊弄不了我。我已经导过很多戏了。你……你是电视圈过来的女孩。你不懂得排练。你有一些才华，但你却以为排练就是找准位置，知道摄像机在哪儿，以便能在镜头前显得自然。”
“彼得罗，你没必要羞辱我。像普通人那样跟我说，我会按你的意思去做的。”
他的小眼睛像弹珠一样瞪得圆圆的。
“这问题不是说我想要怎样，麦。而是我们在这儿一起能想出什么办法。我有些想法，你……也有自己的想法。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告诉我。”
“戏组里有的成员听出了对话里的剑拔弩张，转过脸去看着他们。她感到他们的目光让她的脸灼热起来。”
麦在出演电视节目《安伯塞街小巷》时曾经被许多导演指责过。她已经懂得和导演争执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能不冒犯他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们事后可以行若无事，你也依然做着你的工作，虽然会因此感觉到疲惫和憋屈，但依然能够带着工资单回家。她还叮嘱过自己，她是为学习而来。
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然后说道：“我需要好好消化你说的那些话。让我们回到场景的开头，这样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融入进去，找对感觉。”
“这才是懂事的姑娘说的话。我同意，再来。”
他转过去对着已经聚精会神的戏班子成员：“我们从第一个场景开始。杰里米，你到这儿来一下好吗？”
麦看着其他的演员，脸上木无表情。
午餐休息时露西带着一个三文治坐在她身边。她取出三文治，放在铺在膝盖的手巾上。她比麦大几岁，是个标致的金发女郎，身上黝黑的晒痕得赶在开演之夜前消褪。她给人的印象就好像是一个无辜被冤枉过的人——沉郁或者可以说是安静地面对与这个世界的不和。
说话时她没望着麦：“他开始的时候总是那样，为了显示自己的威望。别在意。”
麦剥着桔子，将桔皮放回餐盒。她有着母亲的基因，总是过分注重细节。
“我已经习惯了和那些愚蠢的男人一起做事。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他会的。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我们都看过。”
“那可不一样，对吧！每个月才需要十多秒的情绪爆发，其他时间就是按部就班，说说台词。他说得也不是太离谱。”
露西递往嘴里的三文治停在半空。她冲三文治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向麦。
“别让他听到你那么说。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不然他会利用你来打击我们大家。”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他会成心跟你说你的表演不好，挑起争吵，再把怒气发泄在我们身上。我见识过的。”
“要是我需要帮助呢？”
“来问我们这些人。我从前跟他工作过。杰瑞米和琳达也是。我们知道他的心思。”
“他这么混蛋，为什么你们还要来跟他一起工作呢？”
露西嚼了会，然后咽下去。“为了好评啊，你个傻瓜。演他的戏总能获得好评。虽然我们死命与他争吵，但最后我们双方都会获得好评。”
麦怔怔地望着前方，思索着。
“那我可以接受。我必须得接受。”
“因为这是你的一场赌博。”
“你这话有道理。离开学校以后，这是第一次真正登上舞台。”
“你放弃电视圈的工作真够有勇气。为了上电视节目我愿意牺牲自己左边的乳房。”
“你能舍得，我可舍不得。”
露西咧嘴笑了。“有时挺管用的。在工作上碰上那些呆子的时候。”
厅中远端两位年长的演员起身出去抽烟。其中一个人转过身来，用拇指作出向她开枪的姿势。她不明白那是在俏皮地表示支持，还是暗示她会被炒掉。人们发现古董级的演员被新晋女星用乳罩带勒死。[1]这事儿兴许真会发生……
露西扭开一瓶水果奶昔。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吃午餐？”
“不是，笨蛋。为行将倒闭的剧院演一部老掉牙的戏，还跟着一个沉迷于六十年代的导演。”
“听你这么说，感觉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是啊。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戏组的其他人也是。我肯定这部戏会很叫座，因为有你参演。不过你得承认，从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跑过来可是在往低处走。”
麦和艾瑞克及其母亲就此讨论过多次，他们都不认为这样的冒险尝试值得。
“我想有更好的发展。我对之前的工作厌倦了。你能做的只是睁大眼睛说：‘你的意思不会是……！’或者‘你说的我不信……’”
“我只是想说这条路很难走。他们随时准备拔刀相向。你知道媒体什么样子。”
“我斗得起。”麦说道，“不管怎样，过去两年他们一直都支持着我。他们不会那么快就倒戈的。”
“露西扭了下空瓶的盖子，突然恶狠狠地朝杰里米砸去。他抬起肩膀来挡，然后冲她笑了。”
她说道：“我希望你的经纪人善于招架狂轰滥炸。”
“我一直盼望他真能擅长点什么。”
如她所料，那天下午没好到哪去。彼得罗忙着开始的场景，让其他演员们有机会做点事情。毕竟他们也需要机会表现自己。快到结束的时候，他让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了麦和杰里米。他把她们叫到一起，像个婚姻顾问似的让他们并排坐在两张椅子上，然后开始讲话，腔调既语重心长又盛气凌人。他慢慢地展开自己的观点，说明他们那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指出每个角色在戏本中没有细说的历史，还有，麦觉得是他出于达成自身目的而杜撰出的一些东西。
听着彼得罗的想法，麦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做傻事。她从学校出来直接上电视担任角色；根本没有接受过真正的培训、掌握什么技巧，而是通过工作来学习的。她得到过导演和年长演员的提点，从多次现场的演示中学到了东西。这其中也有她母亲杰拉尔丁·罗斯的功劳。她母亲一度相当出名，在一些英国电影中担任各种类型的主角，直到麦的父亲在一场狗腿标准五杆赛中打第九洞时猝然倒毙。她母亲不得不息影，把麦和哥哥杰克一手带大。其实她母亲没必要息影……只是因为她母亲当时想要那么做，她无法忍受其他人和演员所表现出来的怜悯和同情。
对于表演，麦一直都没认真地考虑过，直至她赢得校园版《欲望号街车》的主角——要在十七岁的年纪扮演布朗谢·杜波瓦。表演在斯卡伯乐全国学生戏剧节上进行。一些经纪人发现了她并开始争抢她。最终她选择了艾瑞克，她母亲对艾瑞克还有些模糊印象。然后麦在《安伯塞街小巷》里熬了两年。
现在彼得罗说的大多数东西听起来跟废话似的，但她不太确定这个想法。有人告诉过麦她看起来总是显得很自信，不过除了自若的神情，可能自己真的缺了点东西。
她把注意力转回房间时，彼得罗正在跟杰里米谈着一些关于创作过程的话题。杰里米的角色是一位年轻的剧作家。他写的一部戏剧里有一个初出茅庐的乡村女孩——也就是麦所扮演的主角。彼得罗说话时一直带着福音传教士般的热忱，仿佛他也曾一度是位踌躇满志的年轻剧作家。事实也许就是如此。
“现在，让我们再试一次，亲爱的。要记着我说过的每一件事。那份青春、那份纯真、那种要向世界展示一种全新艺术形式的祈望，要在今晚的舞台上诞生。”
麦和杰里米转动椅子面对着对方，然后表演他们两人那部分戏的开头部分。
三十秒钟之后。
“停！”
他们转身看到彼得罗的手高高举起，像一位交通警察。
“我很难过。我再也受不了了。现在就回家吧，然后仔细想想自己今天怎么做的。也许明天我们会有更好的想法。”
他弯下腰来，好像要呕吐到地板上去。然后他吁了口气，双手放在膝上撑直身子，转身离开，再也没说什么。
他离开房间后，杰里米说道：“混账。”
麦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还称不上混账，现在他也只停留在混球这个档次。”
“呵，你的经验比我可多多了。”
“我是一个女孩。我更清楚如何对这些人进行分类。”
他咧嘴笑了：“来舞台表演感觉怎么样？揪心么？”
“有点。不担心的是傻子。”
“依照我的观察，你前途无量。”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候她需要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不过她已经开始怀疑，在自己短短几年的明星生涯里，作出来这里表演的决定是不是她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注释：
[1]此处及之后出现的中文斜体部分均为作者行文中的想象部分，与原文的形式对应，想象内容前没有额外的引语及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