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让我帮你出来吧。”阿兰娜说道,“勘德尔维克,能给希尔维添一个浴缸吗?”
一个类似我们平时泡澡的大浴缸出现在床边。马洛把希尔维移到它旁边,身后留下一道潮湿的蛞蝓黏液痕迹。她跳起来,离开了他的元素体,扑通一声跃进浴缸中。马洛现在解放了,又变回了他的肉体形态。
“你想得真周到,阿兰娜。”他鞠了一躬,冲她笑了笑。“我可以告退了吗?”他又向希尔维问道。
“当然可以,亲爱的马洛。”她说道,朝他挥了挥手。
马洛离开帐篷,希尔维意味深长地转向我们。我心不在焉地吐着烟圈,听着疾风吹打帐篷的门帘。烟草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学着阿巴斯的样子,吸入烟,停留片刻,我很喜欢烟斗里传来的轻轻的嘶嘶声。烟草的香气浓郁,很有泥土的气息。
我以前从未抽过这种草本。我比此前几十年休闲时刻更放松,更自在,也不怎么去想迫在眉睫的责任。我的感观好像变得灵敏了。我感觉血迹斑斑的双手有点肿胀,双脚也是如此。我很想蹬掉靴子,活动活动我的脚趾头。我面带微笑,像孩子一样咯咯笑着真的那样做了。我突然觉得很饿。
我四处张望,想看看有什么吃的,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西方守望者。她的美丽好像被什么刻薄、歹毒的东西玷污了。
勘德尔维克在我膝盖上放了一碗甘蓝片。我深吸了一口烟,嘎吱嘎吱地嚼着美味的小吃,回想着瞟到美人鱼的那一幕。
“是的,埃尔夫。你没有看错。”希尔维说道。我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烟斗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我说道,捡起烟斗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已抽得够多了。我突然不喜欢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也不喜欢好似已舒舒服服扎根于脑中的无羁妄想。我把注意力转向咀嚼食物。
希尔维放声大笑,笑声很奇怪,就像肥皂泡接二连三地破了,但声音大了几十倍。“不必介意,风之国的精灵。”她双臂交叉着放在浴缸边上,盯着我们。
我感到阿兰娜挪了挪身子,不太习惯被人盯着看。也许她也看到了希尔维的双重性格。
“你应该怪我。”希尔维开口道,“因为我诱惑他。”她把目光移向阿兰娜。
“还有呢?”阿兰娜说道。
“还有我教他怎样通过黄泉来到这儿。如果他恪守诺言,就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贪恋艾莎拉。”她的脸一下子扭曲变形,不过很快又恢复成那张淡定的美人脸。“她教他怎样返回人类的世界。”
“对。我已经知道了。”阿兰娜说道。
希尔维陡然扬起纤细、几乎纯白的眉毛,但很快恢复正常。“啊,莱姆告诉你了。我明白了。”
“对不起。我向他打听克里哥尔怎么来到这里,他就告诉了我。”
“很好,不过你应该知道他的真名不叫克里哥尔。那只是矮人们发现他时给他取的名字。他像你一样,通过黄泉来到这儿的时候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阿兰娜坐直身子,放下她的烟斗。一杯热茶出现在她的手中。我也要了一杯,我俩坐着,一边品茶,一边倾听。我递给阿兰娜一些甘蓝,但她好像听得太入神,无暇顾及吃东西。希尔维为她自己点了些点心。咖啡因有助于消除吸烟引起的头昏脑涨,我继续愉悦地品着茶。
希尔维举起装有珍珠仙露的水晶高脚杯,放到唇边,继续说道:“他叫阿扎赛尔。他父亲以大洪水前人类崇拜的堕天使和战神之名为他取名。真正的阿扎赛尔教会人类铸造刀剑、盾牌和盔甲。他还教会他们制作珠宝首饰,用天然色素打扮自己,变得更美。”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蓝色手腕上戴着的珍珠手链,粒粒珍珠完美无瑕。
阿兰娜看着我。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不用化妆也很美。即使密密麻麻的疤痕毁了她乳白色的皮肤,她的可爱也不曾减少半分。我笑了,她也冲我笑了。她的双眼令人倾倒,而我的微笑是我的财富,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她喜欢我的笑容,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就如我要多少就有多少一样。我俩之间的温度在嗞嗞地往上蹿,预示着无限的快乐。
“你知道他是怎么被创造的吗?”希尔维问道,打破了我的笑容。
“知道。”阿兰娜说道,浑身一颤,“盖布尔给我看过一个影像。”
“啊。也好,他不是在神的辉煌统治时期长大的,你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是惊人的生物,他的父母,即使是人形,也很特别,在那段时期,有人可能因为另类而被杀。阿扎赛尔很强壮,非常强壮。他生活在一个暴力和侵略肆虐的年代,对他的家庭来说,那是一段艰苦岁月。战争魔王的父母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在当地很有影响力,但是遭到敌人入侵,丢失了全部家产。”
“天使也会死?”阿兰娜问道,非常震惊。
“当然会死!如果天堂有战争,天使不会死,那会怎样?战争有什么代价?”她说道,“天使大战时期,我在天堂。我看到许许多多善良的天使丢了性命,不计其数。”
阿兰娜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思考时弄出很大的声响,我几乎都能听到她在想什么。我伸手揽着她,把她拉过来靠近我。她笑了,顺从地依偎在我怀中,脸上挂着惘然若失的笑容。
“大屠杀时,他的父母在他眼前被活活烧死。他勉勉强强活了下来。阿扎赛尔成了身无分文的孤儿。其他天使抛弃了他,他们甚至把他当成肮脏的混血种。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生活把他逼疯了。他团结许多遥远国家中像他一样的同类,组建了一个以黑魔法为手段、以复仇为目的组织。这就是你所知道的照世派,时至今日照世派的狂热信徒们还崇拜着他。他到处寻找一个可以用魔法逃往,能够残暴统治的世界。”
“噢。”阿兰娜低声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他无家可归,躲在森林里,靠猎杀动物为生。他在你的世界的冰水里游泳,有一天他的血流到了溪水里。我无意中被召唤了,我看到他,是那么漂亮,他对着苍天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情不自禁。他拥有天人之姿,绝代风华。我升到了你们的水域,看着他沐浴,看着冰冷的水顺着他厚实的胸肌和强健的古铜色大腿向下流淌……”
“呃哼。”阿兰娜清了清嗓子,脸变得绯红,“打住,拜托了。”
希尔维悲伤地笑了,细长的蓝色手指划着水。“他很悲伤。他的生存状况让人于心不忍,因此我把他带到这儿。我们相爱了。”她说道。
我为她感到惋惜。她亮晶晶的蓝绿色眼睛里满是痛苦。她的声音充满着渴望、悲伤和遭受背叛的愤怒。她的鱼形尾巴哗哗地摆动着,伸出水面,搭在浴缸的另一端。水滴淌在地上。帐篷外风更大了,拍打着帐篷的帆布。说时迟,那时快,天空炸裂,大雨倾盆而下。从希尔维尾巴上滴下的水滴声被暴风雨吞没了。
“当他来到这儿,他忘记了一切,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矮人们治好了他,他和他们待在一起。当他来见我,希望我帮他实现他的邪恶阴谋时,我提醒他,不顾一切地帮他恢复记忆,但他没有记起。他的心中只有矮人族女子艾莎拉。他把她看作是他的伙伴,但是我看出他心里对她很残酷,于是大发雷霆。我把他赶走了,拒绝帮他。在我因他背叛而要杀他之前,他落荒而逃,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把战争留给了我们,从此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阿兰娜说道。
希尔维一动不动。紧紧握住手中的高脚杯,由于太用力,指关节如海水泡沫般苍白。她的眼睛盯着遥远的地方,好像是她的过去。她的脸犹如在沸腾的怒火上炽烤的冰冷大理石。
“我还是不能怪你,希尔维。他是恶魔,他的内心深处过去就是恶魔,现在仍然是。也许他很性感,也许他很会哄你开心,但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坏到骨子里,而且还背叛了你。”
她点了点头,长发受到水的重力而垂下,虽然她能操控水,却也受水束缚。“没错,一点不假。谢谢你。”她的声音干涩、冷漠。她几乎全透明了。
“不要介意。”阿兰娜说道,“谢谢你告诉我。不过我困得要死。我们现在可以睡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希尔维说道。她挥手告别,跳到空中,又潜入水里,回她海里的宫殿去了。
只有我们两个了。
“好了。”我叹了口气,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知道,对吧?”阿兰娜说道,“但我不会为他感到难过,阿扎赛尔或管他叫什么,他活该受到我的惩罚,还应该受到更多的惩罚。我要杀了他。”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问道,吃力地站起来脱掉身上血淋淋、脏兮兮的旅行装,穿上羊毛衬里的睡袍。我的卷发上有一股烟味儿——不止烟味儿。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弄了一手焦发、血块和各种碎屑。我甩掉手中的污垢。
“差不多吧,我猜的,不过嘿。”她说道,“我们先洗个澡吧。身上的污垢都结块了。”
无须要求,勘德尔维克就撤掉了给希尔维用的浴缸,把我们的铜浴缸放在了火堆上,浴缸里满满的泡泡,热气腾腾。阿兰娜朝帐篷顶飞了一个吻,三下五除二脱得精光,走进了浴缸。
我跟着,感觉手臂很痛。我很想知道何时才能再次拉弓射箭。唯有我的箭对妖精有效,尽管残余的妖精很可能要花一段时间重新集结,但我不喜欢手无寸铁。红色的液体从绷带上渗出,我不知道是血还是药膏。
阿兰娜要了一瓶朝莓酒,我们一起喝,几乎没有说话。过去24小时的经历把我们都击倒了,我们缩成一团,疲倦地泡在泡泡中。说真的,我越来越厌倦流浪的生活。自从那天我离开孩提时代的家,我就一直在流浪,心怀怨恨,逃避我的继承权。现在,经过几个月亮周期的所作所为以及所见所闻,我几乎渴望飞奔回家,尽管父亲对我没什么爱,我还是想投进他的怀抱。
不,对于流浪王子来说,不会有欢迎回家的欢乐场面。我会带着父亲最爱的儿子——盖布尔的死讯回家。虽然母亲可能喜欢我,但我已离家33年了。盖布尔结束学徒生涯后就回到家,成为阿巴斯的教士,住在宫殿里。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重聚等着我,但我会带着我重要的东西——阿兰娜回家。
现在我看向她,只能看见泡泡上面一堆蓬松的白色泡沫。乌黑的头发顺水漂向我,就像海草随着潮汐流动一样。冷空气带走了水的热量,蒸汽从水面逸出,在空中飘动,勾勒出她的身影,如梦似幻。我对她的爱难以克制,我的身体渴望得到她。
男性的欲望悸动,强烈需要得到满足。与生俱来的本能让我靠近她。她伸出手抱住我。过去几天来的担心悄悄溜走了,寻找阴暗的角落,静候光明消失。如同神秘天体突然猛烈撞击,向宇宙释放出无穷能量一样。
除了怀中的女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在她面前我既软弱无力又能立即强大无比,唯有爱能成就这种矛盾的奇怪人生。我生在特权之家,是天生的统治者,惨剧之后,我离开了这一切,独自在森林里生活。但是现在我不能想那些,现在不行,现在属于阿兰娜。我之前一直很孤独,非常孤独。
“因为有你,我感谢上帝,阿兰娜。因为有你,我天天感谢上帝。”疼痛有所缓解,我低声说道,又感觉软弱无力了。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探寻的目光模糊了我的双眼,甚至触及我的灵魂深处。我任由她凝视,让她探寻我的灵魂,掀开心中与世隔绝的屏障。
“我爱你。”她低声回复道。
我把她拉近我,紧紧地抱在胸前,防止我的心脏破碎。我不能没有她。战争魔王不停地追杀我和她,想把我们分开,想把这个世界和我们一起毁灭。她的手顺着我的脊柱向上游走,抓住我的肩胛骨,揉捏着我僵硬的肌肉。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全身肌肉绷得那么紧。
“别担心,亲爱的。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她说道。
我微微后退,看着她异常温柔的脸。我知道如果神秘教的警告是真的,这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生。不过我不能让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相反,我转换了话题,一个可以让她开心,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话题,尽管那可能永远也不会成真。
“也许那时我们可以要孩子。”突然说出这种希望,我不得不把视线转向别处。该死,难道我沉迷于否认事实,相信自己的谎言了吗?水很热,我感觉我的脸红了。
我把目光转向她,从她直视我的眼睛中看到的痛苦把我击倒了。我怎么这么蠢?我知道他们对她做过什么,知道他们怎样侵犯她以及她遭受的悲惨损失。无法孕育怪胎,她的身体把它抹杀了。哦,天啊。
“对不起。”我说道,把她拉回怀中,抱得比刚才更紧。我太用力了,伤口嚓嚓地裂开了。我感到冷风穿过帐篷门帘,拂过我的脸。我听到帆布颤动的声音和帐篷心底唱出的哀伤。我真想为说出的无心快语把嘴缝上。外面的雨继续下着,把战争留下的灰烬都冲走了。我希望我的愚蠢也能如此轻易地冲走。
“没事。”她说完,挣脱开我的怀抱。
“我……”
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我知道。我也想要孩子。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至今没怀孕吗?”
“我以为也许你用了什么方法避孕。”说这话好像很可笑。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特别在意自己的生理周期。
“如果你想说避孕药,我并没有服用。”
“什么?什么避孕药?”
她叹了口气,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离我远了一些,回到浴缸的另一端。我感觉我们之间的空间如同一个大洞,一个因为我的愚蠢而制造的顽固深渊。她再次看着我,我呼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屏着气。
“我没有刻意避孕。事实上,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生孩子,格伦。他们对我做了一些事。也许我还没有记起全部事情。我不是说不可能,只是不知道能不能。”
“原谅我,我是个傻瓜。我不是故意的……”
她向我靠过来,眼中闪闪发光,摧毁了我制造的深渊。“我原谅你。我们去睡一会儿吧。”
我叹了口气,放松再次紧绷的酸痛肌肉。我的手臂还在痛,但没有我犯错带来的伤害痛。我向前移动,把她揽入怀中,亲吻着她潮湿的头发,想用我的爱把她淹没。
“因为有你,我感谢上帝,阿兰娜。天天如此,我是认真的。”我再次说道。
“因为有你,我也感谢上帝,白马王子。”
“谁是白马王子?”
“在地球上,你就是。”她轻拍着我的脸,笑了。
我们站起来,勘德尔维克不等我们请求就准备好了蓬松的浴巾,我们一直裹着浴巾,躺到柔软的床上之前才换上睡袍。我抱着她,心里默默祈祷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这不仅仅是拥有孩子的爱,这个我一直拥有,而是一个关乎责任的问题。我是艾兰比尔皇室的最后一人。几千年来,我们家族一直统治着东方大陆。代代都是后继有人,从未中断。我没有继承人,就会载入史册。子孙后代们都会知晓。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一个失败者。
我很想念盖布尔。也许某个地方有他的几个私生子。一个情人成群的男人不可能没有后代。我要找到他们。也许其中一个已被抛弃,在孤儿院等着呢。这种想法值得考虑。
这种思考方式让我有点恶心。我就像未来的国王一样考虑问题。这并不重要。我不能继续否认与生俱来的权利。目前国王已病了很久。盖布尔常常写信告诉我父亲的病情。主要是人老了,身体各项机能不可避免地衰弱,身心都不那么壮实了。起初,我认为国王很快就会恢复如初,骗过死神的魔爪。如果我还是一个隐士,我不需要承认他的病情严重。我虽然隐居在林中,但还住在东方大陆,市井八卦会飘进我的耳朵。戈万国王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