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德走向办公室车,想查阅之前没找到的资料,期待能发现有关特林吉特神话的文稿,特别是与约翰的部族有关但他没有细说的传说。约翰之前讲过黑鸟雷文的神话,只是他为那个故事所增添的凄美壮丽,她现在已记不得。好吧,其实她并非想不起,只是上次听到约翰再讲一次,已反刍了好几个星期,更加确定这是一种只可意会、无以言表的力量。
布丽德叹了口气。虽然理解约翰在讲完故事之后为何会有那般反应,但还是希望他多学学王缙。王缙为人开朗,与人友善,风度翩翩,总是给予布丽德温暖的鼓励。她明白,约翰对自己部族的神话带有强烈的私人情感,本不情愿讲起,但为什么要那么快离开?他封闭又多疑,总是拒人千里。有传闻称,约翰在读博时曾经订婚又被拒。当时他留着齐腰长发,几乎总是穿着一身鹿皮衣裤。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他居然也有过感情经历,布丽德觉得难以置信。
难以想象当年约翰留着齐腰长发,颈上和腕上戴着传统首饰。想想看,年轻的约翰英俊潇洒、满怀热忱与爱意,可是现在却是如此模样,时光真是无情啊。布丽德仿佛看到了他生命中的一些片段:一头蓬乱的长发让脸部线条变得柔和,的确看起来更年轻,间或展示出平易近人的一面。她看到的不是“高贵的野蛮人”,而是潜藏在冷峻外表下的脆弱和感性,使她愿意了解他的思想与观点,坦诚地说,还有他的感受。
布丽德仰望星空,思绪沉浸在浩渺的星海——那些星星在头顶闪烁,不知疲惫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猎户座、牧夫座α星、大熊座、昴宿星团……数不清的神话、数不清的星星溢满穹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她想起那些塑造自己世界观的故事,是它们成就了自己。外婆或者朋友讲过几十遍,现在,她讲给自己听。战争、嫉妒、智慧、哀伤还有幽默,所有的故事都在告诉她,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有些故事宛如一支老歌、一支民谣,唱啊,唱啊,唱着那段历史,唱着一段永不忘记的生活。正是因为热爱着这些故事、歌曲和民谣,她才完全能理解约翰和部族神话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仍沉醉于幻想中的布丽德走进办公室,按开头顶上方的开关,走到位于拖车后部的简易书架前,翻找各种尚未扫描存档的文档和文件夹,一不小心将发掘工具等器材碰倒在地,她立即弯腰去捡。
“需要帮忙吗?”
布丽德猛转过身,只见约翰坐在对面的书桌后面。
“抱歉,我不想吓到你,”约翰说,“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思考,刚进来的时候懒得开灯了。”他指了指小天窗,“星星多亮啊。”
布丽德凝视他好一阵才回过神,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如果你介意的话,我……我可以走。我就是想来查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
“嗯,”她支支吾吾地说,“和神话、神话传说有关的资料,类似你今晚讲的那种。”
约翰微微一笑,眼中闪着幽默的光芒,“啊,大部分都能找到,但是那些和我的信仰有关的故事嘛——是不会跟这些杂志和文件放在一起的。”他故意强调了“我的”二字,“它们源于我的部族,我暂时没有公开发表过。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发表的。”
“那在其他地方有记录吗?我能读一读吗?”不知是否还有别的渠道,供她理清那些联系。哎,天知道呢?约翰真是守口如瓶。
约翰久久地望着她,表情凝重,然后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说:“坐吧。”
布丽德照做了,金属椅面的凉意蔓延到腿上。约翰表情严肃,眼里似乎渐渐笼起一层云雾。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讲,“在我的部族中,流传着一个特别的神话,讲述了我们的起源。在我们抵达阿拉斯加之前——
“炽烈火红的太阳光临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族人居住在一起,家家户户亲密得好似一家人。太阳的光芒如此明亮,火焰如此炽热,通红的颜色与家乡群山如此相似,这一切都让他们叹为观止。但是太阳越来越大,威力越来越盛,却一如既往地照耀着田野、动物和人类。一些人因此而丧命,动物也仓皇逃去,粮食所剩无几。那个美丽而灿烂的太阳不复存在,大地一片荒芜。大家决定离开这片寸草不生之地,寻找新的太阳。于是,他们向东迁徙,寻找崭新的开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这片土地的尽头。他们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思考着是否应该把这里作为迁移的终点。就在这时,四周的巨树唱起了一首《漂浮于水之歌》。族人感激不尽,伐木作舟,漂洋过海。后来,他们到达了一处漂浮着的白色山峰——一座冰山——他们知道这就是上天赐予他们子民的归宿,那显然是造物主预留下来的屏障,无人可破。但是,他们又该怎样进去呢?这时,冰川唱起了歌,那是一首《潜入冰下之歌》。族人循着歌曲的指印,派遣三名寡妇乘坐一艘独木舟潜水向前。后来她们胜利而返,汇报说冰川后头是一片奇美无比的土地。于是,人民纷纷乘舟下潜,最终到达了冰川另一侧,到达了壮美之地,到达了天赐之土。人们在那里繁衍生息……”
约翰的声音越来越弱,只剩一片寂静,这如此有画面感的寂静充溢着他强烈的情感,虽捉摸不定,却感人肺腑。
布丽德眨眨眼,“是的,我能看见。”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当初为什么愿意来参加这次考古呢?”
布丽德被他的问题一惊,抬头看着天花板,“我……嗯……”她总不能告诉约翰,这是唯一还有岗位空缺的考古勘探队,也是她最后的机会吧?若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及太多不愿讲的东西,譬如其实她感兴趣的是其他研究领域,她去年离开宾州后经历了什么等等。她做着深呼吸,下意识地伸手捋辫子,却是空空如也——长辫已经剪掉了。“我对与民族起源有关的神话传说感兴趣。”她没底气地说完便窘迫地用手指在腕上划着,抚摸着三圆环环相扣的刺青。
约翰怀疑地看着她说:“你之前在我的班上,论文确实也写得不错,但是你毕业答辩的题目可离阿拉斯加原住民差得很远,甚至跟美洲原住民的神话都不沾边。”
“爱尔兰也有自己的神话,”布丽德尖声反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调整呼吸,收起自离开爱尔兰之后便自动筑起的防御姿态,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嗨,还别说,我们甚至还有自己先人的故事呢,真的。”她回忆着爱尔兰腔调,故意带上重重的口音,“呃,现在,大概就是这样。不过你听说过我们爱尔兰的勇士库胡林吗?听说过弗博尔格人和福摩雷人打仗的神话吗?听说过爱尔兰岛被我们米列希安人占领的故事吗?”她故作夸张地吁了一口气,“我们自己的传说都被埃默津写成英雄史诗了。”
“抱歉,”约翰说,“不过你说得对。你们同样也有自己民族的语言。”
布丽德一听,阴沉的情绪一扫而光,再一抬头,发现约翰一脸困惑,但他没再说什么。她急于找一个无人的角落,重温刚才的感受,便起身准备离开。
“对不起,我有些累了,那我先走了,晚安。”
“先别走。”约翰说。
布丽德看着约翰。他总是不悲不喜,如戴上面具一般遮住了真正的情绪,而她却想洞悉他的内心。片刻之后,他眸子里似有微光闪动,布丽德便随口问:“你想在椁室里找到什么?”
约翰一挑眉,周围空气似乎瞬时凝固,布丽德垂下眼眸。
“一种联系。”约翰声音很平静。
“一种联系?”布丽德十分不解。约翰是说和他理论的联系吗?
他耸了耸肩,“我们有遗传学家。”
布丽德张张嘴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约翰期望通过对比自己的和墓主的DNA,找到与他的理论联结的关键。布丽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回了一句“我明白了。”
回到帐篷,米菲床上没人,布丽德安心了许多,只希望今晚不会是米菲出门寻欢的最后一晚。她需要单独思考问题的空间。布丽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抚摸着腕上的图案,等待内心重归安宁,刚才说的话和说话时的感受重新涌入脑海。她从未经历过那种心潮澎湃、身临其境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她能想到的与之最接近的,还是被美好音乐感染的时候——那些音符将她塑造成欢快的吉格舞曲或者悲伤曲调的一部分,是那么自然,对此她从未怀疑过。自从幼年时期,她一吹响哨笛,一切就融入她的血脉之中。
但是今天,坐在约翰面前倾听他的话,她重寻心弦轻触的感觉。可是,约翰居然希求与即将出土的随葬品上残留的DNA进行比对。老天,对此她能说些什么呢?王缙曾经问她如何看待约翰的理论,在今晚和约翰交流过后,她的观点会有所变化吗?一想到王缙,布丽德便不禁嘴角上扬。王缙总是知道怎样发现别人的闪光点,让对方感到十分受用,这一点和约翰完全不一样。
布丽德看见放在大木箱上的哨笛,侧过身把它拿了下来。她把手指放在笛孔上,复习着熟悉的指法;片刻过后,她含住哨嘴,静静地吹了一段小调。她微笑着心想:瞧,还不算太差劲。于是,布丽德又演奏了一首很长的曲子,她曾经最爱的曲调之一。她一边吹哨笛,一边随意地环视着四周的物品,突然看到在她背包里,一个木盒从牛仔裤中露出一角。她放下了哨笛,捧起木盒。
木盒顶面和侧面装饰着螺旋形图案。布丽德记得很清楚,外婆把它放在楼上的桌子上,摆在她的梳子旁边。孩提时代的自己总是用手指头沿着图案比画,直到母亲或者别人进来喝声制止,把她赶出屋外才罢休。她依稀记得自己蹒跚学步的时候,外婆给她看过和这木盒有关的什么东西,打开过木盒。没错,就是那次。布丽德双手捧起木盒想用力扳开,但是盒盖纹丝不动。她又把木盒拿到床头的小夜灯前。不是有个缝吗?她用指甲摸索着,费了好大工夫,但是找不到,无奈叹息,只好白天再试。
布丽德打算去睡觉,提起洗漱包朝盥洗台走去,无意中朝拖车瞥了一眼。在拖车的另一侧,一小片灌木丛边上有两个人影闪动。一人又矮又壮,借着明亮的星光,她辨识出是陆博士,另一人背对着自己。陆博士到底在跟谁说话?为什么要选在离营地那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