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会儿再带你去实验室和办公室,”约翰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在地图上建立墓坑的坐标网格,以便清除覆于墓坑顶部的填土。这层填土像块垫子,清除时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
约翰沉默地递给布丽德几件工具和一条细绳,她一言不发地接过,一边平复着自己忐忑的心情,一边开始工作。在约翰的帮助下,布丽德开始画网格的位置。约翰一直在旁边盯着她,一发现她算错网格位置,就一言不发地过来纠正。布丽德画完后,从工具箱里选出几支工具,跪在坑口旁边,用小刷子清理起填土来。约翰在平板电脑上查阅完他之前录入的数据,便走到布丽德身边,蹲了下来。
“放轻松,不必谨慎成这样。”他递给布丽德一把大得多的刷子,“我们还等着在圣诞节前收工回家呐。”
布丽德点了点头,目光落到约翰那长满茧子、粗壮有力的手指上。刺青的位置传来一阵刺痛——她又在胡思乱想了。自从抵达这里,只要在约翰身边,布丽德就觉得既尴尬又紧张。倒不是因为约翰对她多严厉或把她批评得一无是处,只是他总是看她看得那么专注,将她工作时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里。
布丽德扫视着十米见方的墓坑。它位置有些偏僻,考古队请当地工人挖开近半米深才基本触及墓坑顶部;其周围地势平坦,普通无奇,既没有天然的风蚀景观,也没有任何其他能彰显其尊贵的证明。然而,布丽德确实能感觉到它尊贵非凡。当然,这离不开周博士收集位置坐标及当地数据时的一丝不苟,以及约翰追寻任何蛛丝马迹的不懈努力。这种莫名的感觉,大概只有外婆能体会。
布丽德看着其他正在忙碌的队员,不知他们是否也有同感。斯科特半蹲在勘探现场一角,一手握着一把卷尺,一手拿着平板电脑,肩上还挂着一部相机。他脸上写满激动和兴奋,正和周博士及工人们讨论着。布丽德猜想其他队员可能在实验室里。她偷瞄了一眼约翰,他正在解释每把刷子的不同用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来,她果然是想多了,只怪自己太过神经质。
见约翰默不作声地在身旁做事,布丽德也尽力摈除杂念,挑选合适的刷子,开始工作。慢慢地,两人将填土清除干净了。阳光灼人,帆布帽底的温度迅速蹿升,汗珠滴落,挂在眉毛上;绕在脖上的头巾之前被打湿过,现在早已干透:她只觉口渴难耐。一抬头,只见斯科特和其他队员正朝餐厅帐篷走来。
约翰站起身说:“我们休息一下吧。”说完便摘掉阔边丛林帽,擦掉挂在眉毛上的汗珠,将一绺黑发捋平,贴在侧脸。“带你看看办公室。”说完便径自走向其中一辆拖车。布丽德赶紧起身,匆忙跟上约翰的脚步。
办公室车外的发动机轰隆作响。一打开车门,冷气扑面而来,布丽德不禁打了个哆嗦,原来空调就立在门对面的桌子旁。王缙正坐在桌旁,操作着笔记本电脑,一见约翰和布丽德进屋,立即站起身来。
约翰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一切正常,我只是在确认一些数据。”王缙望向布丽德,“布丽德,你感觉怎么样?这里简直热得要死吧?尤其你还是刚从爱尔兰过来的。”
“你去过爱尔兰吗?”布丽德问。
“没去过,我大学念的斯坦福,后来又搬去旧金山,然后西雅图,但其实我觉得这几个地方都差不多。你现在还没后悔离开了青山绿水的老家吧?”
“啊,怎么会?这里的风景很壮丽,我很快就会适应的。”
约翰递给布丽特一瓶水,“在这种地方一定要补充大量水分。”
尽管约翰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她仍能察觉他话锋锐利。约翰此时似乎颇为紧张,于是她的焦虑指数再次上升。
约翰抬头看向王缙,“数据方面,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有没有不清楚的问题?”
“没有,没关系,我需要的数据都齐了。”
王缙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到门边说:“布丽德,咱们稍后在餐厅帐篷见!”说完便打开门离开了。
约翰走向笔记本电脑,开机,飞快地扫视着其中的文件,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布丽德,眉头紧锁。
“怎么了?”布丽德问。
“嗯?”迷惑从约翰脸上一闪而过,“没什么。这里连不上网,只能用卫星电话,必须定期去乌鲁木齐发送勘探报告,所以我需要时常确认电脑里面的文件是否完好无损。”
接着,约翰向布丽德展示了电脑里的各种考古记录及各类参考资料,又带她看了放在办公室另一头的一些纸质文档。展示完毕,约翰已然恢复了之前一贯的严肃神情。布丽德又一次感觉他炽烈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甚至在冲洗手和脸之时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她越来越警觉,同时也越来越不确定,面对约翰的关注,自己内心是怎样的感受。
重返狭小的餐厅帐篷后,布丽德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都消失无踪。用餐区摆放着三张折叠桌和四把长椅,周围的气氛友好热闹,没过多久,布丽德就轻松融入其中了。她从餐桌取了一片面包、一点奶酪、水果和一瓶水,愉快地走向用餐区。王缙找到座位悄然入座,而后示意她坐自己旁边;对面是鲍勃和米菲。
布丽德坐下后,王缙看着她手里空着一半的餐盘说:“希望你不会太讨厌这里的基本菜单。我们轮流准备餐食,人人有份。值日表就贴在办公室里。”
“其实我不挑食,只是现在不大饿。”
正和米菲聊得火热的鲍勃转过头看向布丽德,“不过,你还是应该多吃些,保持体力。再者说了,你身材曲线那么完美,瘦了可就不好看了。”
布丽德发现鲍勃一旁的米菲神色紧张,便主动避开鲍勃上下打量的视线。
“她就算瘦几磅也不会有事。”米菲摆弄着餐盘里的面包渣,阴阳怪气地发话了,“就算这块面包跟散发怪味儿的‘砖头’似的,你也要把它吃下去才行,这个应该难不倒你吧。”
坐在另一桌的斯科特也发话了,“生怪味儿是因为空气。如果你记得把面包包装好放进冰箱,怎么会生怪味儿?”
“斯科特,我又不是学食品管理的,怎么知道这些?别以为是女人就得做家务,想都别想。”
“准备三餐的任务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不轻松,”鲍勃说,“斯科特,你有点耐心嘛。”米菲对鲍勃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只要多注意一点……”斯科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约翰走进餐厅帐篷,扫视用餐区一眼,然后拍拍斯科特的背,坐在斯科特和周博士中间,面对着陆博士和张博士。
布丽德盯着餐盘,为斯科特如此好的耐性感到讶异。谢天谢地,米菲晚上在鲍勃帐篷里过夜。不过,约翰对这两人会有何看法?他和斯科特共用一个帐篷,就在鲍勃旁边,隔壁帐篷发出的声响,他也听得到。布丽德偷瞥约翰一眼,但约翰正和周博士低声说着什么,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希望你不介意轮流准备三餐的工作。不过,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替你,你帮我洗盘子。”王缙低声说,而后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布丽德紧绷的神经顿时便放松了下来。
“我不介意的,我会做菜,真的没关系。我以前都会去厨房帮外婆打下手呢。”布丽德的脸一下就红了,因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她不希望王缙把自己看作米菲那样的女人。
“你说的是在爱尔兰的时候吧?你是爱尔兰人,怎么会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呢?”
尽管这个问题早已被反复问起,可还是轻易让心底好不容易才平复的思绪再起波澜。“我15岁时就随妈妈搬到费城去了,但暑假会回爱尔兰陪外婆。”在过去这几个月里,她实在太想念爱尔兰了,尤其是爱尔兰的夏天,简直是她生存的意义。
“你父亲呢,还在爱尔兰吗?”
王缙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于是布丽德便也不再掩藏对父亲的愤怒,“不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家。他是个音乐家。”
“音乐家?真有趣。那你对音乐感兴趣喽?”
布丽德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音乐是我生命的一大重要组成部分。”往昔的回忆顿时浮现在眼前,布丽德皱了皱眉,“不过已经是过去时了。”
“过去时?你现在不喜欢音乐了?”
“不喜欢了,”布丽德很平静,“都过去了,怎么还能老想着音乐呢?现在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对待我的学业,做好研究啊。”面对满心同情的王缙,尽管这个说辞不够完美,但已经是布丽德可以想到的最佳答案。
布丽德坐在营地附近那棵扭曲遒劲的矮树下,等待晚餐,王缙走来坐在她身旁。
“你的头发就像一团火焰,和远山的颜色一样,”王缙咧嘴笑着说,“我敢打赌,你要是一直这样在太阳底下暴晒,你的肤色也会马上变得跟它们不相上下的。”
布丽德大笑起来,这种感觉已是久违,但还不错。
“你应该多笑笑的,”王缙久久地盯着她,“你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流转,光彩照人。”
布丽德又笑了,“你若是一直说这样的话,我不晒太阳也会脸红了。”
“我可没有夸张,肯定还有别人这么赞美过你。”
“可别人不像你说得这么自然。你在哪儿学的英语?说得真棒。”
“我在美国待了很多年。先是读大学,后来辗转于几间公司,做讲师,再后来就进了专家组。”
布丽德兴致勃勃地问:“那么,柯比博士是你同事咯?”
“不不,我刚认识柯比博士和谢尔登博士没几天。”
“哦,那你是周博士的同事?”
“我认识他,但我学的是基础科学,专业是遗传学。”
“遗传学家?你来这里是为了……”
“考古现场需要各种专业人士。我的鉴定技术已经几次派上用场了。”
“那是当然。不好意思,你也知道,除了在爱尔兰体验过几天发掘工作,这还是我真正第一次参与实地勘探,但愿不会是最后一次。”
“别担心。我相信你比我了解项目得多。”王缙像要证明自己的观点似的,开始抽查布丽德对此次考古内容、约翰的理论了解多少。布丽德对答如流,这才发现自己竟对所有问题都能侃侃而谈,解说之专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于是越发自信。最后,她对王缙只有满满的感激之情。只是当王缙问及她对鲍勃及约翰作何看法时,她有些瞻前顾后。
“据我了解,鲍勃的熟人遍及全球,他们在他为考古业界公司筹款、寻求支持时帮了大忙。对于他的这种能力,约翰肯定也很欣赏。”
“可是,关于约翰的理论,你又有何看法呢?”
布丽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我觉得,约翰坚信自己的理论,并决心要去证明。”
“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我希望这次勘探工作能够给出他需要的答案。”布丽德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她不知道这次勘探能否也让自己找到答案。可是,就算最终只寻得内心的一丝平静,那她也心满意足。
晚上,布丽德独自一人待在帐篷里,坐在床上,想起王缙,嘴角不禁上扬。他不会像约翰那样一直对人上下打量,相较于鲍勃和米菲,还是更加平易近人的伙伴。米菲的行李比她的多多了,堆满了帐篷,空气里还弥漫着米菲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布丽德打开背包,将里边的衣物塞进床下的小木箱里。扯出牛仔裤时,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原来是她的锡质哨笛[1]。真不应该把哨笛也带过来。既然早已决定割舍音乐,还想着吹它做什么呢?她捡起哨笛塞回背包里,手无意中伸进两件衬衫之间,触到一件硬硬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掌大小、雕工精美的木盒。这是外婆的宝贝,怎么会在背包里呢?她顿时热泪盈眶,赶紧把木盒塞回背包里,用力向下压,压了又压。
注释:
[1]锡质哨笛:文中特指爱尔兰哨笛,是凯尔特传统乐器之一,又称锡口笛、哨笛。爱尔兰哨笛一般有六孔,吹奏方式为竖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