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这颤巍巍的手指,为你刻出最精美的木版画,那画里,你只穿着一件殷红的襟褂,倚着那垂垂的紫色牵牛花的花架;起风时,可别让那长青的松树借着风力靠你太近,它觊觎着你呐——它将带走你,留我徒然伸着虬结的双手,渴望搂住你那裹着肚兜的纤细身体。
——陈年回忆录
我开始懂事,能读会写了,一天,祖母在下午打开了箱子。她平常是不会在这个时间开箱的。她叫我看着她那深邃而良善的双眼,并透过它们一直看进祖父的双眼,她叫我发誓,要保管好箱子里的所有东西。说这话时,她的嗓音比往常更加温柔——抑或是更加悲伤?(我竟记不起来)。为了祖父,也为了她,我会好好保管箱子里的东西,但在我做足准备之前,绝不能打开箱子。重复祖父的名字时——同时也是在叫我,因为她给了我祖父的名字——她一时哽咽。她盯着那封信,从箱子里取出它,叫了祖父的名字,又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轻声喃喃:“我发誓。”她一边起誓一边握着毛笔在信上写下日期,字迹纤细娟秀。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天的日期和她第一次对祖父说出“我发誓”的日期一样。就在许多年前的同一天,她与祖父订了婚。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信,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我却一直寻觅着她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通过我的眼睛来凝视祖父。那一刻,也是我第一次和唯一一次遗失了她。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多年以后,我到了那么一个年纪,觉得自己有了准备,便打开了那只祖母生前从未锁过的樟木箱。我又一次看见那封信,洁净、雪白,一如刚刚放进去时的样子。信被折起来,用祖母常戴的殷红发卡夹着。信里有一绺短短的甜蜜的蜷曲毛发,用一根红丝带缠绕后扎好,这是信物,承载着他们共度的那些夏日。她将它们扎在一起,放进一方打着结的黄手绢中,还在手绢上绣了她和祖父的名字。她给我留了一张字条。我一直记得那些毛笔写下的字迹,每当我看着它们,便有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我记得她那修长的手指——尽管现在已上了年纪,但当时它们是那么细腻紧致,洁净修长,手上的肌肤仿若透明。她写道:
(祖父的名字,同时也是我的名字),你与(我与祖父的名字)一模一样,我很想他,我也知道,要不是做好了准备,你是不会打开箱子的。你开箱之时,我想必已过世多年,去了(我与祖父的名字)身边。请记住,(我与祖父的名字),在你打开箱子时,请为我记住所有的一切,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让(我和祖父的名字)和我一起停留在你的记忆里。只要你打开箱子,(我和祖父的名字)和我就会因为你而圆满、幸福。我们等着你,而你现在为了我们,站在这里。尽管(我和祖父的名字)不在身边,你也要为了他而珍爱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就像我过去那样。然后销毁它们。我当时没法告诉你这样做的理由,但现在我已不在你身边,你应该也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记住,(祖母的闺名,她只有在跟祖父写信时才会用它)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而获得圆满与幸福。
(我和祖父的名字),那些年,我跟你在一起,从未见过杜鹃盛开。芍药花与李子花的绽放,我也未曾见过。但是,在这个梦里,我们的梦里,我看见那些竹子齐齐开花,这不是常有的事,我为此等了这许多年。早在我们山盟海誓的春天到来之前,那些花就已经在寒冬凛冽中破霜而出。我在(我和祖父的名字)的心里,同时也就在你的心里,不再离你而去。
在樟木箱子深处,有一条精细打磨过的樟木隔板,上面放着一些彩色的和黑白的木版画,用一个木制的镇纸压平,放在一个精致的羊皮口袋里。箱子中间那层放着大部分物品,下面那层,则放着那些刻着画的木版,木版上还残留着干枯的颜料和墨水,那是祖父之前印画后留下的。这些木版只被用过这么一次,现在,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这里,用红丝带扎牢了。祖母从未解开过它们。在它们被收好,渡过那浩茫的怒海之后,直到今天才被我解开,这是它们第一次被解开,此时,我恍然大悟,祖父在所有的木版画上刻的,都是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