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萝丝的话，带给安妮的震惊，不亚于游泳的人被一股大浪拍回沙滩。等她关了店门，把萝丝送回了酒店，再走回自己家时，她觉得自己的肩上突然千斤重。
往常她习惯走楼梯上六楼，今晚她实在没有力气，于是改乘电梯上去。在这栋古老而不起眼、适合每天跑楼梯锻炼身体的老房子里，她和她的父亲为麦克斯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家。
公寓所在的街上绿树葱茏，让这里看上去不像是仅与市中心相隔两个街区咫尺距离的小区，而是地处偏远的安静住宅区。
“女儿呀，你今天回家有点晚，是有很多客人吗？”
“晚上好，爸爸。说起来难以置信，最后一小时我只有一个客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萝丝·沃尔什突然从德克萨斯州到这里来了。她在店里待的时间比我想得要长。您是不是挺担心的？对不起。”
“我是有点担心，但现在没事了。麦克斯一定要等你回家才肯睡觉。我要他在床上等你，给他开了灯，让他可以一边画画，一边等你回来。”
“他今天是不是又调皮捣蛋了？您看上去很累，儿子估计又折腾得您够呛。”
“就和平时一样。小男孩嘛，毕竟精力旺盛。我已经老了。他动作稍微慢点，我反应稍微快点，还是能应付过来的。”安德烈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别担心，亲爱的，我们处得很好。对了，你怎么不把你的朋友带到家里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里你应该有些不放心吧？”
“她今晚实在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她明早会过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待几天。”
“安妮，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脸色不太好。”安德烈用温热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一定有事发生了。”
“是的，让我先去把麦克斯哄睡着了，我再拿杯酒过来和您边喝边聊。”
安德烈点头说：“我去客厅等你。”
安妮看着父亲颤巍巍地走向厨房，他的背看上去比以前驼得更加厉害了。顿时，悔恨内疚向她袭来，怎么也挥之不去。她那70多岁的父亲，假装自己很享受照顾一个8岁的熊孩子，但其实他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安妮不是瞎子，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麦克斯不上课的时候，其实请个保姆来家里照顾他，他们还是请得起。之前她有提过这个想法，但是被父亲拒绝了，他坚决要求和孙子多待在一起，而她也知道坚持下去只会引发争吵。这又是另一个头疼的问题了。
她发出了一声长叹，声音回荡在走廊里，萦绕着她走进儿子的房间。她看到儿子斜躺在床上，周围散落着绘画板和数不清的彩色铅笔。那些彩笔他用了几次之后就吵着要削尖。不晓得他这么闹只是想要有个电子卷笔刀，还是说真的只有削尖的笔才画得好，但安妮通常都会忽略儿子的这些要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别为点小事抓狂。
“晚上好，小矮人儿。”安妮给儿子取了“小矮人儿”的绰号，实际上他比同龄人都要高，而他大摇大摆的样子和他的父亲有点相像。除了这点，其它地方他倒都遗传了母亲：一头厚密的赤褐色头发，正与她对视的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还有两边脸颊上的酒窝。
“妈妈，你今天回来得好晚，我一直在等你，外公允许过的。”和往常一样，一看到妈妈，麦克斯就抬起手臂，等她抱住自己，然后便是她每天坚持在儿子脸上用力亲吻两下——他总是假装不喜欢这样。
一旦结束了一系列的例行动作，他就会从深埋在她脖子里抬起头来，然后用手指拂过她飘逸的长发，把它从她的脸上拨开到一旁。他不慌不忙地要求道：“今晚你能给我读新一章《哈利·波特》吗？”
像每一位心思细腻的妈妈一样，她让他注意说话时的礼貌。“你应该怎么说啊？”
“您能给我念书吗，妈妈？”
“当然可以，儿子。你去把书拿来，我把床收拾一下。哇，看看你都画了什么？”她拿起儿子刚刚画的画，先是对画的内容一阵惊讶，接着是对儿子的绘画天赋感到高兴。和大多数男孩一样，马总是成为他的绘画主题，但这一次，他画的是马场的围栏和马棚，脑海里似乎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农场生活的景象。这样逼真的程度很是令人惊叹。“儿子，你画得真美。”
“外公给我描述了他小时候住过的农场，我就给他画了这幅画。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从麦克斯拿起画笔的第一天起，她的父亲就把麦克斯的画一幅幅挂在墙壁上。虽然墙壁上几乎被画给占满了，但是安妮知道她的父亲总有办法再找到一个好位置来放这幅画。“麦克斯，外公会特别喜欢这幅画的。你已经画得越来越好了，小伙子。真的越来越好了。”
听到母亲的赞扬，他有些得意；他听出了她话中那份真心实意的惊叹，便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爬进了被窝。“我希望有一天能去农场，骑一匹真正的马。”
“你已经骑过了呀，麦克斯。”
“那些只是小马驹，算不上真的骑马。”
安妮在农场生活的那一年发现自己爱上了骑马，所以她希望自己能慢慢感染儿子，让他也能爱上骑马。但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做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于是她在波尔多附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这个地方之前他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和她自己一样，儿子也喜欢周末出去短途游。
“明天家里要来一位客人，她叫萝丝·沃尔什，之后的几天她都会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以前跟你提过很多次，萝丝阿姨在德克萨斯州有一个真正的农场。她可能会给你看一些照片哦。”安妮知道萝丝把平板电脑也带过来了，里面成千上万的照片足以让自己的好奇儿子高兴好一阵子了。
“萝丝阿姨要来看我？”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安妮笑了笑，温柔地纠正他：“她是来看我们所有人，麦克斯。但是她特别提出要见你哦。所以你一定要表现得乖乖的。她身体不是很好，我们不能累着她。”
“像外公那样吗？”麦克斯确实注意到，安德烈最近看上去格外疲惫。
“是的，儿子。他们都上了年纪，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我们不能累着他们。你外公和我说你最近很贴心，帮着他做事，不让他过度操劳。儿子，妈妈很感动。你是个好孩子。”
儿子红着脸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忘记这么做……”
她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那我可要打你哦！”
他发出咯咯的笑声，听出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牛仔电影里的台词。“从现在开始，我会尽量记住，做得更好。我可以给萝丝阿姨看我的画吗？”
“当然，她会高兴得不得了。但现在我得给你念故事睡觉，然后去找你外公。我和他有几件严肃的事情需要好好计划，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属于高级机密。”她挠了挠儿子，麦克斯痒得移到床的一边。她上床躺在儿子身边，从前一晚停下的地方继续讲故事。
***
安德烈先开了口。“孩子，你看上去很痛苦。这样的你让我非常担心，赶紧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安妮和父亲一起坐在了客厅里，这里摆放着家里大部分收藏已久的价值不菲的工艺品。其中，昂贵的花瓶和在她小时候就已经有的绘画是他们最珍惜的东西之一。偌大的公寓之中，安德烈最喜欢这个光线柔软、宽敞开阔、满是古典红木家具和帘子的房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特意警告过她，不能在这个房间里乱来。因为她很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所以她总是竭力忍住小孩子调皮捣蛋的天性，表现得十分听话。现在的麦克斯也是如此，这让她十分宽慰。
她挑了一只精致的水晶杯，往里头倒满她最爱的白葡萄酒。她小啜一口，想着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快说吧，孩子。我没几年好活了，你显然在为什么苦恼，要是不知道你的计划和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会死不瞑目的。”
“爸，您说对了。我现在就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萝丝·沃尔什是今天下午到的巴黎，她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我她得了肺癌，而且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啊上帝，这真是个噩耗。但是凭现在的科技，她可以接受治疗，做手术……”
“遗憾的是，她放弃治疗了。现在她的病已经到了晚期，要是她想做什么费力的事，手里得一直拿着个小型的氧气瓶。她很容易感到疲乏。医生说她最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好活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事，安妮。我知道你非常爱她。”安德烈的声音像温热的糖水一样，稍稍抚平了她的悲伤。她对父亲笑了笑，说：“对我而言，她就像妈妈一样。以前我从没想过会有另一个女人对我有如此重要，直到她毫无保留地向我付出了她的一切。上天啊，是她把我领进了她的家门，从心底里接纳了我。我第一次去德克萨斯州的时候，正是她用温暖的怀抱接纳我，将我从思乡的愁苦之中解救出来。”
“当时我把你送上飞机之后，我祈祷那个给我写了信的女人真的能做到她在信中说的那样。她确实做到了，我特别感激。”安德烈用微微颤抖的手扶了扶眼镜，安妮知道萝丝的事让他难过了。
“我很高兴在我上学的最后一年，您说服我去参加交换生的项目。您是对的。在另一个国家游历让我知道，除了欧洲以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别扯开去了，你还有正事没告诉我吧。”
安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永远也骗不了父亲。“是的，萝丝还要我和她一起回德克萨斯州，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希望我能照顾她的孙女黛比，帮助她接受她奶奶离世的事实。她非常担心这个小孙女。我知道那孩子一定也很依赖她的奶奶。”
“是啊，我猜也是那样。她们的关系一定很好。我还记得当时她寄信过来，你告诉我她信里的内容。如果我没记错，她一直都想当奶奶，当她儿子有了孩子时，她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是的，萝丝总希望能膝下儿孙成群。她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克林特，所以总希望她儿子能多给家里开枝散叶。”安妮自顾自笑了起来，回忆起某一次有爱的母子大战中，萝丝揶揄克林特的话：“小子，别再懒懒散散了。赶紧找个漂亮媳妇，生一堆孩子，让老妈来疼疼他们。”
安德烈打断了她的回忆。“在外孙女最需要她的时候不得不离她而去，她一定非常痛苦。那这个女孩的妈妈呢？”
“她的父母离婚了，我估计那个女人已经完全淡出他们的生活了。萝丝说克林特在妻子离开之后一蹶不振，变得沉默寡言和尖酸刻薄。真是难以想象我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能言会道的农场男孩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讽刺：“当初就是他的无忧无虑和能言会道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安妮苦涩地轻笑一声。“我当时喜欢的是他的全部……一个英俊潇洒、骑马驰骋的农场男孩，他有柔软的舌头和像德克萨斯州的星空一样闪闪发亮的蓝眼睛。镇上所有的单身姑娘都迷恋着他。而他最后爱上的却是一个坏姑娘。”她摇了摇头，从酒杯中抿了一大口。“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你有告诉萝丝，她还有另一个孙子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这个秘密埋藏了那么多年，现在已经没法说出来了。”
“我知道你很内疚。但是好好回想当初的情形，你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你发现自己怀孕时，已经从信里知道他已经结婚并且要成为另一个孩子的爸爸了。当时，我和你商量后，一致决定你不应该去掺和。”
“是的，您是对的。爸，如果没有您，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您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在我就读巴黎蓝带厨艺学校期间，支持着我帮我照看麦克斯，甚至还帮我和苏菲开了自己的蛋糕店。”
“亲爱的，我很高兴陪在你身边。因为有你陪着我，我才没成为独居的孤寡老人。过去的这些年，我很幸运有你和麦克斯在我身边，让这个空荡古老的公寓充满了生气。但遗憾的是，我可能很快就要失去你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