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纳加锁在皮皮对面的铁笼子里。这只巨大的猫科动物站起来时,与大个子的肩膀一样高。他在笼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金黄色的眼睛愤怒地眯了起来。但关纳加的笼子和皮皮的笼子完全不同。她气馁地瞪着新刷漆的奶油色墙面,衬着下午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就好像是一个大张着的苍白的嘴唇,在惊声尖叫的那一时刻凝固了,永远地停下来。四周墙壁没有一丝空隙,比她的身体还要高出许多倍。她不可能爬出去。皮皮绝望了。身边一切的气味都是那么陌生。四面墙上有三个巨大的弧形晶璃窗,是她探索外界的唯一渠道。这是大个子的造物。一群女人正在窗外清洁着晶璃。看来这个村子的酋长喜欢让自己的草屋一尘不染。只有一位强大的酋长才能拥有这么多侍从。
但是这个建筑和她见过的草屋一点儿不像。
她的新“家”里种着两棵博瑞卡果树。就两棵!她的心对着广阔的天空哀号。她的密林在哪里?那给人慰藉的灌木丛,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她的树叶和藤蔓都在哪里?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皮皮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正抱着一颗博瑞卡果树,大口喘气。她瞧见一支粗壮的树枝上吊下来一条结实的绳子。果树的旁边,大个子把几块圆木头拴在一起,很明显是做了个孩子玩的攀登架。那根从树上垂下来的绳子搭在攀登架上,就像是她遥远的家乡里跨过有毒的云景连接岛屿的丛林巨藤。
他们把她当成一只猴子?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难以压抑的怒火赶走了皮皮心底的那一点自怨自艾,她的勇气又回来了!她猛吸一口气。酋长曾经提起过的欧瑞尔突然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瞬间明白为什么大个子会把她关在一个高墙环绕的笼子里了。糟糕!很快一只野蛮的巨猿就要来和她做伴了!每个俾格米人都知道欧瑞尔有多么危险,尤其是带着新生幼猿的母猿。一个聪明的俾格米人绝对不会去招惹一只欧瑞尔。
皮皮转念去想食物。这并不难。她的胃在脊梁骨的旁边缩成一小团。她摘了一颗博瑞卡果,但刚入口就被她吐出来了。还没熟呢!她能吃这个填饱肚子,但是要忍着胃的抽搐和疼痛。皮皮捡起来一个拳头大小的紫色果子,一边小口啃着它,一边不安地看着四周。笼子中的一边墙上嵌着一道门。门上铁栅栏间的空隙太小,她没法挤出去。她走到门旁往外瞧,所看到的就是一间石屋。石屋的另一边连着又一道门,和她靠着的这个一模一样。皮皮安慰自己,这些门太小了,欧瑞尔进不来的。
是啊,门太小了,所以他们用龙船把巨猿从空中放进了这个牢笼。
皮皮蹲在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母猿和幼猿,它们被盘旋在空中的圆形龙船缓缓放了下来。那是一只奇怪的野兽,和她所见过的其他野兽都不一样——一个巨大的棕色气球上吊着一个草篮。大个子用了不知名的邪恶法术让它能漂浮在半空。表面上看,皮皮一点都不害怕。而她心里却正因恐惧而浑身发抖,就像是春日暴雨中无依的藤蔓。
两只欧瑞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睡着了吗?人们把他们松绑后就带着解开了的绳索,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一直等到龙船离开了很久以后,两只欧瑞尔也还是没有动静。
皮皮心里很慌,她顺着自己新领地的边界一遍一遍地走着,小心地抬手用指尖去触摸高高的墙壁。透明如泉水,却坚硬似花岗岩的晶璃美轮美奂。她紧紧盯着那只通体煤块般漆黑的纳加,他像自己一样不安地不断巡视着领地。纳加突然闭上了眼睛,一直一甩一甩的尾巴也停了下来。即使隔着防护玻璃、铁栏杆以及笼子之间这样远的距离,皮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定在原地。纳加冰冷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对方马上就要撕咬开来的一块鲜美的牛排。
她缓缓走开了,去自己笼子的另一侧的一小片竹林那里四处查看。这个笼子里除此之外没有太多植物。但皮皮的眼睛不停地瞥向两只欧瑞尔躺着的地方。幼猿的妈妈开始有细微的动作。
没过多久,母猿就挠挠肚子,坐了起来。皮皮几乎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母猿解决了瘙痒,就开始缓慢地注意到自己周边的环境。她头侧有一处伤口,附近毛发都乱糟糟地结在一起。母猿碰了碰伤处,很明显她还是很疼。她的一只臂弯里躺着她的宝宝。但皮皮很快意识到,幼猿已经不能算一个宝宝了。他至少比皮皮要高出三十厘米,身材壮实得像一个长出了长臂和短腿的圆石。幼猿安全地躺在母亲的臂弯里,它发现皮皮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幼猿发出了一声尖叫。母猿皱着眉头,对他说了什么,然后他们俩就一起直盯着皮皮。他们正在交流!欧瑞尔会说话?皮皮一动也不敢动,努力让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里。她低声说:“大家伙,我才不怕你呢。”
巨猿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后,皮皮终于小心地转身走到了树旁。她盘坐下来,耐心等待。
太阳升起又落下。他们每天被投喂一次。母猿每天都会把大个子扔过墙的食物吃的渣都不剩。而皮皮只能挨饿。吃下没熟透的博瑞卡果只会让她的胃疼得难以忍受。她试图吃些幼嫩的竹笋,但是母猿很快地就决定竹笋也该是属于她的。皮皮不想死,只能跑开。她就挖开泥土找来幼虫和蚯蚓来吃。用水简单洗过后囫囵吞下的话,虫子的味道也还好。皮皮尝试偷偷去接近一只老鼠,却还是让它跑掉了。
她更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幼猿,不然母猿就会对着她龇牙,低低地从胸膛里发出怒吼。皮皮学会了在危机信号出现的时候躲开。但是她需要食物。首先,她试图向大个子们大喊。但是没人理她。大个子偶尔会注满铁栅门旁的饮水槽。可现在,母猿连水槽都完全霸占了,半点不分给皮皮。皮皮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趁着黄月未升,偷一点水来。
突然有一天,笼内响起了陌生的音乐和吵闹的撞击声。很多大个子的声音在牢笼墙外不远处响起。他们在欢呼、鼓掌。大个子们紧贴着晶璃窗户,鼻子都挤扁了。很多大个子还带着他们的孩子,都和她差不多一般高,或者更小些。
母猿发怒了。半个下午,她都在不停地冲撞着晶璃,用她的头和拳头砸晶璃,但这只让大个子们发出尖叫和笑声。
那之后,母猿就装作他们不存在。
大个子们每天都来,参观的人组成望不到尽头的人海。皮皮试着逗大个子们笑。这很容易。她只要对着孩子们做做鬼脸,或者跳个俾格米的传统舞蹈,或者给他们看她的屁股,他们就笑个不停。但是那种笑声带着一种残忍、嘲讽的意味。那种笑声只会让皮皮更难过。她轻声追问神灵们:为什么要把俾格米的战士放在这个奇怪的草屋里——动物园里?为什么他们要让大个子们拿她来取乐呢?但是神灵们没有回答。
有一天,一个大个子们称作是动物园饲养员的男人可怜皮皮,把一根熟透了的绿葶苛蕉扔到了她的脚边。这太美妙了!她根本想都没想就捡起了葶苛蕉。皮皮的手在剥皮时抑制不住地颤抖。一整个香蕉!她都想不起来上一次吃到饱是什么时候了!
母猿拽住了皮皮的胳膊,她把葶苛蕉从皮皮的指间抢走了。故意慢悠悠地把果肉放进自己的嘴里,嚼都不嚼就囫囵吞下。然后她一挥手,皮皮就被母猿摔在了攀爬架上。
欧瑞尔巨猿站直的时候身高四米,她弯着腰,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个布满茧子的拳头上。母猿宽阔的肩膀上覆盖着短短的棕毛,肌肉横生。皮皮的身体在她手里的分量和一块抹布差不多。小俾格米人径直地撞进了圆木堆。她本来已经快要健康复原的右臂骨头再次摔裂。皮皮疼得尖叫。她从来没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呻吟,那声音和一只被俾格米战士的弓箭扎进了柔软腹部的野猪发出的也没什么两样。她无力地呜咽着,努力想要压下右臂抽动着的剧痛。她的手腕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皮皮真想现在就晕过去。她的空空荡荡的胃袋收缩,“哇”的一声,皮皮虚弱地吐出了一点稀薄的棕色胆汁。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两只巨猿正充满兴趣地瞧着她痛苦的挣扎。真奇怪。母猿究竟在想什么?皮皮的身体软下来。她一定是晕过去了。因为她的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秘月正在她的正上方散发着光芒,那是一种出众却孤独的美丽。完全是偶然间,她完好的那只手碰到了一根完整的葶苛蕉。
一整根香蕉?她一只手抓着香蕉,用膝盖夹住它,把它的皮拨开,小心地尽量不去动她那受伤的右臂。两只欧瑞尔都睡着了。但是在皮皮脑袋旁边的柔软地面上有一个欧瑞尔骨节留下来的泥印。俾格米少女把她的手放上去,测量泥印的尺寸,但她的手太小。皮皮尝试着用她的小臂去衡量泥印,但欧瑞尔的爪印还是比她的小臂更长。真让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早上,猿猴的两对黑眼睛紧盯着皮皮的一举一动,带着与等待捕食的巨蟒相媲美的耐心。皮皮站在一扇窗前,努力想引起随便一个人的主意。或许这个村子的酋长还会让之前给她香蕉的人再帮她一次。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男人走到铁栅门前,叫皮皮过去。她害怕地打量着来人。男人又叫了一声,还做了个她肯定没理解错的手势。皮皮握紧还完好的左拳,在心里叮嘱自己不要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她拖着脚,从男人打开的缝隙那里挤出门去。有两个大个子正在笼子外面的石屋里等着她。一个是这个村子的酋长,另一个是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子,后者正目光温和地瞧着她。他检查了皮皮的手臂。他和酋长交换了几句话。谁想到,突然,两个大个子抓住了皮皮的肩膀和腰身,那个目光温和的男人握住了皮皮受伤的手腕,然后用力拖拽了一下。皮皮尖叫起来。
她从一片黑暗中苏醒过来后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只母猿正在怒吼着摇晃着铁栅门。金属焊接成的柱子不敌欧瑞尔的神力,已经开始弯曲。噪音入耳难耐。刚刚的男人又握住了她的手臂,他转动了一下里面的骨头。皮皮听见唇间发出“咯吱”一声。那是她紧咬的牙间挤出来的呻吟,有点像她用石臼碾碎麦子的声音。
剧痛已经停止了。汗水浸湿了她的全身。她右臂上多了两块木板,那个充满善意的男人紧了紧木板上绑着的麻绳。皮皮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欧瑞尔踩了一脚似的——这倒也和事实相去不远。
男人把一根草药放进了皮皮左手的手心。“吃下去。”他说,一边做着咀嚼的样子。
皮皮努力拼凑起她所知的大个子语言里的只言片语:“谢谢你……大个子。”
酋长看起来对此有点不耐烦。他一把将皮皮推向狂躁的欧瑞尔巨猿:“让她快停下,看在岛群的份上!”
帮她治疗的男人站到了一边。动物园饲养员浑身发抖,指着铁栅门:“我去把门打开一个缝隙,然后你溜进去,好不好?”
皮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语气很清楚。看见她向着铁栅门走去,母猿后退了一步。欧瑞尔看起来冷静多了,虽然她还在粗声喘气。幼猿虽然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大个子都要高大,可他不知道怎么的,却还是显得毛茸茸的,特别可爱。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看着特别开心。皮皮从铁栅门和墙壁之间打开的小小缝隙间挤进了笼子。她听见铁栅门在她身后合上,听见钥匙叮当锁门的声响。
母猿巨大的鼻子凑过来闻着她的皮肤。皮皮一动都不敢动,笔直地站着等母猿辨认她身上的气味。欧瑞尔瓮声瓮气地吹了个响鼻,一股热气直直地冲撞上她的后颈。皮皮闭上眼睛,紧咬着嘴唇,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上古支配者之一,就像俾格米的传说里最偏爱的龙。她拼命让自己去想刚刚经过治疗的右臂。但过了没一会儿,欧瑞尔看起来好像就心满意足了。她说:“呼——卡——让。”
然后巨猿把皮皮抱在胸前,就好像是在抱她的孩子那样。
这时皮皮的眼泪才掉了下来。她为自己失去了母亲而难过,但同时,又为自己能被接受而感到简单的快乐。即便接纳她的是一只巨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