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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古州的夜晚总是那么安静。

在一声鸡鸣之后,太阳便爬了出来。

昨晚的蜡烛油全化在了桌子上,不过好在没有流到相机那里。我赶忙将相机收起来,放在柜子里。用所有的衣服盖在相机上面,做了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伪装。

和往常一样,我下楼打开店门,去后院洗漱。借着老板窗户前摆着的破镜子,我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老板照例是没有起床的,我拿着扫把将大堂清扫了一遍。然后提着菜篮去集市买菜。路上,是必定会经过阿杰嫂家豆腐摊的。

阿杰嫂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经常穿着一件蓝围裙,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舀豆腐。她说不上漂亮,但干净的脸庞看起来很舒服。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痣也跟着向上扬起,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样,透露出一丝精明。

她清晨卖豆腐花,上午卖豆腐,吃过中饭,就卖酱豆腐干。看见我,她是照例会喊我去喝上一碗豆腐花的。我没有工钱,每天买菜的钱都是老板给的,根本就没有闲钱去喝豆腐花。可是我第一次买菜,经过豆腐摊的时候,她硬是要送我一碗豆腐花喝。我再三感谢之后,忙不迭往嘴里送。可是那味道,怎么说呢,阿杰嫂的豆腐花,如同豆腐干那么硬,豆腐干,又像豆腐花那样没有丝毫的嚼头。阿杰嫂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喝完为止。我学着武侠书里的侠客,把碗往桌上一放,用袖子一抹嘴,豪迈地说道:“好喝。”

她拉着我的袖子,笑道:“好喝就再喝一碗。”

我的豪气顿时消散,连忙推迟道:“阿杰嫂,你是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我这么多呢。”

阿杰嫂是个倔脾气,嘴角的痣一收,回道:“怎么,你嫂子就差你这一碗豆腐花?喝。”那口气,完全是命令。我只有像灌孟婆汤一样又灌下一碗。

说来也怪,阿杰嫂的豆腐花这么难喝,生意却红红火火。后来在古州待久了,才知道阿杰嫂的丈夫早些年外出打工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只留下阿杰嫂和一个儿子。阿杰哥走的那年,孩子才七岁。十年来,阿杰嫂自己把孩子带大。靠的就是这个豆腐摊的收入。镇上的人明里不说,但是暗地里都默默支持着阿杰嫂的铺子。几乎每个古州人,清晨都会拿着碗到南街豆腐摊叫上一碗豆腐花。然后就坐在摊子旁的巷子里聊天。这已经成为了整个古州镇的一种习惯。所以每天清晨,阿杰嫂那儿就像小集市一样热闹。卖肉的吴屠户,北街面馆李老板,茶馆的聂老板,当然,还有派出所爱凑热闹的看门老头老马。每天早上都能在这里聚上一聚,谈谈报纸上的新闻,聊聊镇上的琐事。聊完之后,大家都会把豆腐花打包回家。其实,回家之后,顺手就甩到猪圈里喂猪去了。至此,我也知道老马之前每天倒在下水沟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封闭生态系统中的一环,并且都齐心协力地不让任何一环掉队。

但自从那天喝过免费的豆腐花之后,任阿杰嫂再如何劝我,我是决然不会再喝一碗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却不忘带上两块豆腐,那豆腐,还是好吃的。

过了豆腐摊,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镇子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集市了。每天清晨,阿婆、大妈们都挑着自家的果蔬沿街摆摊叫卖,当季的蔬菜和水果摆满了整条街,中间也时常夹杂着一些卖鸡蛋鸭蛋,或是卖野菜葛根的人,热热闹闹,颇有生气。北街街口还有一家肉铺,猪肉,牛肉,羊肉都卖。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区分肉的种类。只是那剁肉的吴屠户,指着牛肉便是牛肉,指着羊肉便是羊肉。每天,我都会买上半斤猪肉回去,这是老板的意思。每次买完菜之后,我都会在肉铺门前的长凳上,听那些大爷大叔们聊上几句。

今天,一个年长的大爷坐在那说:“晓得吧,昨天小豆子不知道去哪拔了点野菜,大清早就到这里卖。怪的是,那些菜没价格,让买的人自己给。那个老实的样子,和他老子一个样。”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叔接过话:“这小鬼肯定老实喽,古州人谁会少给他钱?不过他也真是的,家里卖豆腐还不够啊,还来这边抢我们卖菜的生意。”

白发白须,被人称为“牛先生”的老者骂道:“嘿,孙老四,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他就卖一点野菜,能耽误你什么生意。当年你爸砸伤脚没法下地干活的时候,古州人可没少帮你家。”

那个“孙老四”自知理亏,蹲在一边没了声气。

年长的大爷出来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听我说完。小豆子眼看就要把野菜卖完了,阿红来了,看见小豆子蹲在菜摊前面,就破口大骂呀。”

“骂什么呢?”一个年轻后生挤过来问。

年长的大爷清了清嗓子,尖声细语地学道:“你个兔崽子,谁让你来这里丢人现眼啦。卖菜这种事是你干的吗?滚回去读书去。”说完呐,还一屁股坐在菜摊前面哭起来,边哭边骂:“你爹一走就是十年,我供你读书写字,为的就是个出人头地,你倒好,卖起菜来了,你丢不丢人,还考大学?我呸!”

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孙老四又问道:“昨天我怎么没看见哪?”

牛先生笑骂道:“就你那懒性子,卖菜都不起早。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大家又笑了起来。那大叔也不在乎,自己也跟着乐了起来。

这时,听见站在一旁听热闹的吴屠户猛吸了一口烟,似是评价,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阿杰婆娘,就是傲啊!”

每次我蹲在那里听大家聊天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憨厚年轻人,蹲在凳子的另一头安静地听着。他听得很投入,但从不发表评论。人群散了,他才慢悠悠地朝东街走去。有时手上提着一把菜,有时手上提着一袋肉,不言不语。

逛集市是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那些叔叔爷爷,把豆腐摊上,以及其他地方听来的消息带到了集市,又有一些人,会把集市上听到的消息带向西街、东街、包子铺,或是理发店。这里就是镇子上的集散中心,不仅有果蔬的交易,还有信息的交换。很显然,古州镇的居民很满足这种生活方式。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阿元。

阿元,全名孔方元。他个头和我差不多,一米七多一点,微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是眉头却总是皱着。整张脸就被这两种情绪平分了。他家在东街开了一家杂货铺,全镇的油盐酱醋都指着这家杂货铺。他家就他爸和他。他妈,据说,是嫌古州太穷,和别人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元的声音很低沉。但是说过之后没多久,他又恢复了微笑。他也喜欢蹲在凳子旁听古州人聊天,他从不说,只是听,只是笑。

“阿元呐,是个好人,但是这孩子有点憨,憨过了头。”这是吴屠户剁肉时对我说的。

后来我从书里看到,做生意的人,要精明一点。而阿元和精明仿佛是背道而驰的,但是上天有眼,让阿元生在古州,一个做生意不靠精明的地方。因为性格合得来,所以我和他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今天,人都快散场了,也没见阿元的身影。我站起身问吴屠户:“叔,你见着阿元没有?”

他正剁着肉,嘴上的烟从这头滚到那头。他想了想,然后用手拨了拨烟灰,眯着眼对我摇了摇头。

我慢慢地朝南街走去。走到阿杰嫂的豆腐摊前,发现阿元正背对着主街坐在摊子旁的木头凳子上喝豆腐花。我一把拉起他。他被我吓得嘴巴大张,一碗豆腐花顺势全灌了进去。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开始剧烈地咳嗽。阿杰嫂在一旁看见了,一边责备我,一边端着一碗豆腐花走到阿元身边说:“来,阿元,再喝一碗顺顺嗓子。”阿元听完,咳嗽得更加剧烈了,连忙摆手。

我一脸坏笑地带着阿元走出了摊子,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对不住了阿元。这样吧,我带你去我店里看点好东西。”

阿元还没缓过来,边咳嗽边说:“那,那你好好说啊,干嘛非要吓我。我胆子小,刚才差点被呛死。”

我这时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道:“这东西我还没给别人看过。带你去看看,就算是给你赔礼道歉了。”

阿元缓过来后问道:“什么东西?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什么宝贝吗?”

我有点急了,说道:“别问那么多,你来就行了。”

阿元继续问道:“你那老板,会不会……”

我明白阿元的意思。的确,老板给镇子上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古怪。反正就是不招人喜欢,所以阿元有点担忧。

我摇摇头,笑着说:“别担心,我们进摄影室,就我们两个。”

阿元看着我的脸,笑道:“好,那就看看你有什么宝贝。”

我拖着阿元朝照相馆跑去,真的是拖着他。我急切地想把阿元带到我的相机前炫耀一下。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但我天生的占有欲已经把这台相机划入了我的名下。这对于老板来说,可能只是一台被淘汰的老相机,但是对我而言,这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唯一能打破我枯燥生活的一把“锤子”。现在,我只是想把阿元带到相机前面,浮夸地说一句:“看,锤子。”

说实话,阿元看到相机第一眼的表情让我很受用。那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惊讶呀!甚至连嘴都合不上了。他抚摸着这台相机,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转过头问我:“棋生,为什么你要把望远镜侧过来放?”

听完这话,我立马就愣在了那里,嘴里好像灌了一大碗阿杰嫂的豆腐花,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好在和阿元的接触中,我对他的反应迟钝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几秒钟后,我又能镇定自若地坐在摄影室的板凳上,向阿元解释,这是一台相机。显然,阿元的嘴巴比上一次张得还要大。看着阿元滑稽的表情,我不禁大笑起来。在古州,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哈哈大笑的人。

直到老板在外面用很大的声音清了清嗓子,我才止住笑声。屏息一听,果然,大堂的摆钟响了十下,到十点了。然后就听见凳子移动的声音,他到后院摆弄花草去了。

等老板的脚步声走远了,阿元才放松警惕,问我:“阿生,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吗?”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我。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到这台相机还能用,经阿元这么一说,我才想到。

我拿起这个铁盒子,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上手试试。我对着阿元比划了一下,从取景框里面,看到阿元似乎有点拘束,手脚都很不自然。

我突然灵机一动,告诉阿元:“我决定了,这台相机的第一张照片,就拍你。”

阿元听完后,傻傻地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见过古州孩子的笑容,与阿元,并无不同。那种笑,是很干净的表情,和大米一样干净的表情。

阿元问道:“阿生,你会用这个相机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你那么聪明,肯定会用。阿生,虽然有些人说你是个被敲坏了头的傻子,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最起码,你比一般人要聪明。”

听到这里,我知道阿元正在很认真地夸奖我。我微笑着,示意他继续说。

阿元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如果是傻子,怎么可能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么快扎根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吃有住有活可干。如果是我,肯定就不行了。对了,阿杰嫂也夸你能干,集市上的吴屠户也说你是个机灵人。你说,一般人谁能做到这么好?”

听到这些话,我有点飘飘然。毕竟,我在古州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正面评价。不过,阿元最后那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提醒了我。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经历的一切都太容易了。如果说生活技能掌握得快,为人处事得当是来自于我失忆前留在我潜意识里的那部分。那么后来,说服老马帮忙,住在老马家,找到这份工作,而且做得还不错,能留下来找到一个安定之所。这一切,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这不能仅仅归功于我自身。我想,肯定有什么其他因素。

就在此刻,我猛然惊醒,意识到了一个我之前并没有在意的问题。我的顺利,绝不是偶然,把我带到古州的那股力量,似乎正在操控我的生活,以一种我察觉不到的方式。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无声地冒了出来,我似乎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我,而我的一举一动,都毫无保留地被他人窥视,甚至是利用。我紧张地,背后开始冒出冷汗来。

阿元喊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我随即回过神来,意识到身边还有个阿元。

“阿生,你怎么了?”话语里透出关切。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没事,刚才有点走神。对了,我们说到哪儿了?”

阿元依旧兴奋:“拍照。”

他一直很天真,他并不知道,就刚才那么一会儿,我脑子里想了那么多。

我拍了拍脑袋说:“对,拍照,来。”

阿元这个时候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说:“不过,我看这种相机还得有胶卷才行嘞。”

我问道:“胶卷?可是我去哪儿找胶卷呢?”

阿元笑着说:“你忘了我家是干什么的?”

我一想,恍然大悟,阿元家,是一个从睡觉用的床垫,到女人用的卫生巾无所不卖的杂货店。可是,胶卷这种东西,杂货店里也卖吗?

“有。”阿元笑着回答。

“那就好,这样我就能给你拍照了。”我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好,我现在就回去找。”说完,阿元站起身就要走。

我把他送到店门口,看着他朝我挥挥手转身小跑离开了。这一天,我都焦急地等待着。但是事情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顺利,阿元没有拿着胶卷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天也没有客人,我一直在摄影室踱步。那扇小门就在我的眼前,我猜想门后面的小屋里,应该有胶卷,甚至还可能有关于这台相机的书籍。但苦恼的是,从那次进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拿到小屋的钥匙了。和相机有关的一切,都被隔绝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我,束手无策。

第二天,集市的长凳前没有阿元的身影,我也没有心情听他们聊天,提上菜就直接往回走。阿杰嫂的豆腐摊上只见老马和李老板。我的心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元出事了。尽管我不知道,找胶卷会有什么危险。但是阿元的消失让我的心情一下降到了谷底,和老马没说几句就走了。

这一天倒是有不少客人,可我却集中不了注意力,来拍照的大妈嘴都快笑抽了,我都没有按下快门键。为此,大妈有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恰好回过神,拍下了这张凶神恶煞的照片。而这张失败的作品却得到了她的称赞。

我的天呐!人啊,到底怎么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收工,我对阿元的不放心也冲到了极点。我认真地告诉老板我要出去走走,还没等他答应我就跑出了店门。照相馆在南街街头,阿元的杂货店在东街街头。镇子不大,一路上我边跑边想,就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能成为一个镇子呢?

才几分钟,我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阿元家的杂货铺门前。

“孔家杂货店”的招牌在泛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落寞。招牌下的小店还亮着灯。货柜后,一个男人正奇怪地盯着我。他应该就是阿元的父亲了。我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叔叔,阿元在吗?”

“你是?”他有点疑惑地问道。

我答道:“我是阿元的朋友。”

他的语气没有更改:“朋友?”

现在轮到我疑惑了,说道:“是的,我是他朋友。”

他仿佛一下醒悟过来,继而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阿生吧。”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我问道:“叔叔,你知道我?”

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汽水递给我,笑着说:“知道,阿元经常说到你。”

我接过汽水,心暖了起来。来到古州之后,作为异乡人的孤独感并没有因为遇见老马和王老板而有所减轻。这种挥之不去的悲观情绪在我和任何人之间都无形地添上了一层隔阂。隔阂是需要的,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个体,对自己必要的保护。可是我和阿元不一样,虽然他憨憨的,比我小几岁,但每次和他在一起都觉得特别轻松自在,无话不谈,那些隔阂在我们两人中间没有丝毫踪影。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友谊吧。

阿元父亲见我愣在那里,亲切地说道:“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吧,阿元在里面呢。”

我笑着点点头,从货柜旁那条狭长的通道走进去。阿元的父亲在前面带路,语气有点沉重地说:“阿元这个人平时没什么朋友。很孤僻,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地相互帮忙啊。”说完,他转过头,有点苦涩地笑了笑。

我心头一沉,点了点头。走过狭长的通道,就是阿元家的院子,很宽敞。右边的房间看起来是卧室,此刻正黑着。左边的房间正亮着灯,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响声。阿元父亲说道:“昨天他从外面回来,就一直在库房找东西。吃饭睡觉才出来,也不知道是找什么。问他,他也不说。你去看看吧。”说完,他又喊了一声:“元崽,你朋友来找你了。”

我没等里面回话,就直接走进去了。门后的场景让我吃了一惊。仓库里乱成一团,货物洒满了一地,南方特有的霉湿味道弥漫着。突然,屋子角落一阵“哗哗”乱响,一个脑袋伸了出来,脑袋身边的箱子一个个倒下。一阵新生的霉味向我扑来,令我不禁捂住了鼻子,但是才捂了那么一秒,我就不自觉地把手放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了阿元,正笑着朝我走来。他的衣服上、手上、腿上、头发上、耳朵上、鼻子上都是脏兮兮的。而他,丝毫不在意。我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走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我能感受到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抱住了我。我的眼泪忍不住了,开始一颗颗地往下落。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哭,能让我感觉到心痛,而心痛说明我还活着。那一刻,我暗暗发誓:只要我还在古州一天,我就一定好好对待阿元。

阿元显得有点局促,说道:“阿生,你别哭了。你哭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不我去给你拿一包糖吃?”

听到这里,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灰尘一下就进入了我大张的嘴里,我松开抱着阿元的手咳嗽了起来。阿元拿过我手中的汽水瓶给我拧开喂我喝了几口,我这才缓了过来。他看我没事,就“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全部喝掉,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我们俩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接下来,阿元和我席地而坐。他告诉我,他家有两个库房,一个是大的,那是问隔壁那家人租的,昨天找了,没有。一个是小的,就是这个。这里面东西很多,所以找起来很耗时间。不过就剩一点了,今天就能找到。

我问道:“阿元,你真的确定胶卷在这里吗?”

阿元拍拍胸脯说:“肯定的。我家的货就在这两个库房里。那个没有,肯定就在这里。不过自从田老头的照相馆关门,全镇就没有人用胶卷了。找出来能不能用还不知道。”

“田老头?你是说,古州还有一家照相馆?”我问道。

阿元答道:“对啊。田老头开的。之前,他家的相机用得就是胶卷相机。他岁数挺大的,腿脚不方便。就托我爸,每次进货的时候给他带点胶卷。谁知道有一天,我爸把胶卷送到他店里的时候,发现他自杀了。”

我震惊了,问道:“自杀?为什么?”

阿元挠挠头,说道:“至于原因,我们都不清楚。就知道他用一把剪刀插进胸前自杀的。欧阳奶奶伤心了好久,连旗袍都不做了。”

“欧阳奶奶又是谁?”

阿元站起身,拍拍手说道:“欧阳奶奶,就是田老头的老婆。她是个裁缝,旗袍做得可好了。还有还有,她六十多岁了,可是保养得好,看起来和阿杰嫂一样年轻。但是田老头一死,她一夜之间白了头,皱纹也长了许多。现在看起来,就真是六十岁的老太婆了。镇子上的人都说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遭了这么一劫?”

阿元说完后一片感概。我也沉浸在这段悲剧中,伤感不已。

但那是别人的悲剧,无法撼动我们的节奏。没几分钟,我们就兴奋地在库房里继续找胶卷了。经过阿元的努力,库房几乎找遍了,就只剩下屋角一片角落。我们俩同时进行,今晚就能找完。

等真正开始了,我才知道这工作有多么艰巨。杂货店的仓库,真得是无奇不有,而且这些东西又比较零碎,都是用盒子装的,我们需要一个个打开来看。有时候盒子里是一捆毛笔,有时候盒子里是一堆袜子。虽说古州潮湿,但是和摄影室的小黑屋相比,这里要干燥得多。要不然,只怕那些杂货都要长出霉点来。

“啊。”

我正专心地翻找着,突然听到阿元大叫一声,随后就是他爽朗的笑声。

“阿生,我找到了。”

我直起身,看见阿元拿着一个盒子正在朝我晃着。不用说,那里面就是胶卷没错了。我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摆着一排小罐子。我这才知道,胶卷的包装原来是这样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罐子看看,却被阿元一把抓住了。

“阿生,现在打开,胶卷就废了。这是常识。”

我停下来,有点不知所措。阿元有时候会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一些错误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为了保护好他辛苦找到的胶卷,我宁愿相信他是对的。

阿元看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略带炫耀地说道:“不懂了吧,嘿嘿,现在打开,就曝光了,曝光了,就没有用了。”

我连忙点头,我现在才不管曝光不曝光。我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胶卷拿回去,塞进相机里看看能不能用。

在我热情似火的时候,阿元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好了,找到了就好。我明天来找你拍照。”

“明天?”我有点按捺不住,急道:“就今晚吧。”

阿元挠挠头说:“今晚我还得把这些箱子全部摆好,去不了。再说了。我身上都是汗,我得洗一洗,再打扮打扮,这样才对得起这个胶卷啊。”

我嘴上答应着明天等他,其实心里还是急着想要回去试一试。可是我又不能让阿元一个人收拾残局,于是我留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仓库。

等我们走出库房门的时候,天上已经爬满了星星。一看时间,快十二点了。这一晚没想到过得这么快。我拿上胶卷和阿元道别,然后抬脚就朝店门走去。

阿元叫住了我,给我打开了他家的后门,他一边放下木头门栓一边说道:“店门肯定关了,走这边,我送你回去。”

我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阿元站在外面的巷子里说:“我还是送你吧,大晚上的,我不放心你。”

我跟上去笑道:“难道还能有妖怪吃我?”

阿元也咧嘴笑了起来:“有哦。”

我没再推迟,因为我一个人回去的确有点害怕。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刚到巷子的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吓得我手中的胶卷都差点掉了。

等那个人凑上前,我才从月光中隐约看出是个姑娘,打扮得很妖艳。

她贴上来问道:“小哥,玩两把?”

自我记事以来,还没有和哪个姑娘贴得如此近,她身上的香味我都能闻到,一股热流顿时就冲上了我的脑门。我刚想回话,阿元就挡开了她,急道:“没,没钱。”

我看见她摇摇头失望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那条巷子就是老马说的“辣骚一条街”。看着她落寞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涌出一丝失望。

阿元拍着我的背说道:“阿生,别被勾魂喽。”

我回过神,问道:“阿元,她是谁?”

“是我们古州的小妹。”

“小妹,做什么的?”

“妖怪,吃你的。”阿元笑着说。

我们走出巷子,就正好到阿元家的店门口。店门已经关上了,木板门上留了一个小窗户,店里还有光。

阿元边走边喊了一声:“阿爹,我送阿生回去。”

他爸的脑袋凑到窗口,对我笑了笑,又叮嘱阿元道:“快去快回。”

阿元答应着,勾着我的肩膀走了起来。

我第一次走在静寂无人的古州街道,不同于白日的热闹,此时的气氛令我整个身心都安静下来。黄色的路灯孤独地矗立在青石街道的两旁,低着头,洒下一层暖光。我和阿元的脚步声在这层暖光中回响起来。

“你家这么晚还不关门?”

阿元看着我说:“我家后面的巷子里就是酒馆,晚上有人会来买烟。还有,那些小妹也会来买吃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元又压低声音说:“有人说,我妈丢下我和我爸,出去做有钱人的小妹了。”

我瞬间扭过头看向阿元。我对“小妹”两个字没有什么概念,但是阿元说到这里,没再往前走,呆呆地站在原地流泪。他的影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阿元顺势抱着我就哭了起来。我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松手。

他抹了一把脸,表情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突然很严肃地说道:“阿生,我不聪明,但是你不嫌弃我,你是个好人。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要送个东西给你。”

我点点头。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给我戴上了。我刚想问这是什么,脑海里就浮现了阿杰嫂对我说的那段话:“阿元妈妈走之前,给阿元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双生扣。”

一想到这,我一下清醒过来,赶紧摘下来,推道:“阿元,这可不行,这是你妈妈给你留下的,我不能收。”

阿元摇摇头,说道:“那个双生扣在我柜子里呢,这是我另外一条项链。”

我仔细端详,发现那是一个造型独特的挂坠项链,这才安下心来,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元,可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

“有啊,你明天给我拍的照片就是礼物了。”他笑得很开心。

我刚想再说什么,路灯就灭了。我和他一下就陷入了黑暗中。古州一到十二点就会熄灭路灯,我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说来也怪,今晚没有一点月光,夜色就像一堵墙一样围在我们周围。但我们仍然笑着打闹着走到了南街尾。

我笑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他点点头,转身跑开。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背影是空旷的南街上,唯一移动的点。看着他逐渐远去,我不知为什么会有一丝失落。他转过头看着我,倒退着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进去吧,阿生”。声音在无人的夜晚显得很清亮。我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他一转头,跑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跟上去,和他一起跑。带着此刻的心情,一直跑下去。但这种冲动只是一闪而过,再回味,却找不到一丝踪影。我叹着气摇摇头,推开虚掩的店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响亮的呼噜声,定睛一看,柜台后面,老板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听见推门的声音,他一下醒了过来,看着我问道:“还知道回来?”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我“嗯”了一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爆发了,这是我一次看见他发怒。他背着手在大堂里绕着我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个伙计,你大晚上的跑出去,还要老板等你回来。你把这里当什么了,你家呀。我告诉你,你要干就干,不愿干就滚蛋。我不留你这种无法无天的混蛋……”

我一直听他骂完,整个人都麻了,是那种从头皮到脚趾头的麻。我感觉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他的事情,我觉得我是一个坏人,简直就是一个畜生。我怎么能让一个老人等我等到这么晚呢?直到我再三向他认错,他才罢休,甩脸走进了卧室。

奇怪的是,在他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感觉立马复苏了。不知道人们常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这般场景?

等我冲到楼上,点上蜡烛,我才把口袋里的胶卷拿了出来,琢磨了半天,才放进相机里面。我试着对着那只蜡烛拍了一张,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相机里似乎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向后倒去,我直接就跌坐在床上。

那一晚,我看着这台相机,久久难以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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