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脖子上长了一颗痣。不大，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以为是脏东西没有洗干净，便去浴室洗澡，用沐浴露洗了洗，但没有丝毫反应。
回到房间，对着墙壁上镶嵌的等身镜一看，越发觉得这颗痣有些不自然。妻子这时醒了过来，看到我对着镜子使劲揉搓自己的脖子，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我从镜子中看到床上的妻子有些疲惫的脸庞，有些不好意思吵醒了她。但也老实地回答：“脖子这里有点脏，洗不干净。”她并没有忽视反而走到我身边，伸手仔细摸了摸我的脖子。
有点痒，我笑了笑。妻子拍了我一下，说道：“这哪是什么脏东西，明明就是一颗痣。”都二十七岁了，还会长痣吗？不清楚，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换上西装，准备去上班。
妻子十分贤惠，即使如今怀孕依旧承担着家务。我也曾提议要不要请一个保姆，她摇摇头：“还在还房贷哪里有钱。”妻子总是能从现实出发，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一贯支持她的决定，没有再说。
但看着她逐渐大起来的肚子，还是委婉地提到：“要不要叫我妈过来。”妻子的母亲已经于多年前去世，父亲前不久也去世了。如今可以算得上妻子亲戚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
妻子和母亲的关系算是一般，既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整日争斗，也不会亲如母女。每年过年都会接母亲住一段时间，母亲每次过来都会带着干菜，我特别喜欢家乡的味道，每次吃饭都要吃点，但妻子从没有吃过。想到干菜，才发现母亲上次带来的干菜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吃完了。
我一直怕妻子和母亲吵起来，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来的第一天就分配好家务和势力范围。私底下也没有抱怨过对方。
听到我的提议，妻子有些犹豫。想了想：“你的年假不是还没有休吗？要不我们去你老家休息一下，最近不知怎么，有点累。”
我立刻放下领带，将妻子搂住。妻子从小到大一直独立，即使怀孕了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既然这么说，我立刻意识到妻子确实这段时间有些累了。
于是说道：“好的，等我忙完这个星期，我们就回去休息半个月。到时候把我妈接过来。”妻子没有说话，默默离开我的怀抱，帮我系上了领带。
我站起身来，看着镜子里挺直的自己，感到十分满意，再次为自己娶到这么贤惠的妻子感到幸福。
将妻子扶上床之后，叫她好好休息。“这几天就不要做家务了，我会叫人的。”她闭着双眼蹙眉，像是要反对。我立刻阻止她，不容质疑地说道：“为了我们的孩子。”她这才点点头，为她盖上被子后，妻子很快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出门之后给家政公司打了电话，约定好了时间，给妻子发了短信以后，便去了公司。
从22岁那年开始上班，从一个销售小职员一直做到了如今的经理，我的业绩并不算出众，但在同期的同事中也算是佼佼者。一进电梯，便听到了许多职员的招呼声。
其中有个特别漂亮的新来的大学毕业生，她很明白自己的优势，一直利用自己的美貌赚取利益，但同时又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经常能听到别人在她手上吃亏，却没有听到她吃亏的事。目前她的业绩算是新来员工的前三，由于我是她的直属上司，她的业绩算是我的一部分，我也乐得平时帮她一把。
她打完招呼之后并没有在说话，反而看着手机，浏览最新的财经热点。我在上周的小组会议中曾经提过，让他们注意热点问题，以便和客户聊天时有话题，真正坚持下来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一个。
经理有独立的办公室隔间，打了几个电话，确定好拜访的客户之后。我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镜子。
那颗痣还在。
我曾期望妻子的判断失误，这只是普通的脏东西，随着时间的过去很快会消失。这一次又是妻子赢了。正当我对着镜子出神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她来了。
她并没有穿正装，看来今天并不打算出外勤，公司规定只要是不出外勤就可以穿便服。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黑色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显得十分清纯。
“我敲了好几次，但经理好像没有听到，我看着门没有关就进来了。”说完，还有些害怕地看了我一眼。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便颤抖着伸出左手指了指我的脖子，“是那颗痣吗？有什么奇怪的？”我对着桌子上的痣再次仔细看了看，一片血色映入眼中。我的脖子像是被指甲划破，显出一道道红痕，甚至还有地方有鲜血凝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老婆吵架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照镜子时什么也没有啊。这种样子去见客户是绝对不行的，首先想到的是工作而不是去医院，也是这行业如今行情不好。妻子又要生产，我绝对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事。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想着要不要取消今天的客户见面时。她忽然说道：“经理，我带了化妆品，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事急从权，回去再和妻子解释吧。我如此想到，便点头答应。她先是去拿了化妆品，然后回到了办公室，期间我一直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脖子，摸了一下，确认了那些痕迹并不是装饰，或者幻觉，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她进来后，我叫她把门反锁。她点点头关上门之后，我从办公桌后出来，站在她面前。我比她高了一个头，只得弯曲身子让她给我化妆。
只见她神奇的从她的小包里拿出各种笔，盒子。然后一脸严肃的为我的脖子化妆，不像平常那样她总是笑着，像是在做某种神圣的工作而不是为上司打掩护。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然后大声说道“小简，你客户来了”。在公司能叫我小简的只有我上一级的主任了。
“你在干嘛，把门锁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默默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还要两分钟。我便对门外的主任说道：“我在换衣服，请等两分钟，您能帮我先招待一下吗？”
“你快点。”敲门声消失。我静静等待着她化完妆，过了一会，她离开我的身边，将东西全部收好。
我对着镜子看了看，果然消失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等会你再出去。”她理解地点头，我便穿上外套。刚打开门，上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他对着办公室扫了一眼，除了一张桌子就只有一个放着各种文件的柜子。见没有其他人，他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我对着桌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跟在上司后面，关上了门。
招待完客户之后，我回到办公室，这时已经是中午，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她从桌子抽屉之下我放脚的地方走了出来，裙子上面沾满了灰尘，真亏她能忍。
就在我准备感谢她时，她拿出了一张纸，我记得是锁在柜子里的，柜子是上锁的。我往柜子一看，锁已经开了。
她轻轻地带着些许柔媚说道：“经理，可以给我介绍一个客户吗？”我看着那张纸，上面记载着我许多客户的联系方式，但销售这行靠的是信任，就算她拿走那张纸，也抢不走我一个客户。
“当然。”我微笑着，从她手中拿走那张纸。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纸上圈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将纸递给了她。她对我会心一笑，我便知道她不会将刚才的事情说出去了。
她离开后，我对着镜子再次摸了摸脖子，有点痒，我试着挠了挠，看着镜子中出现越来越多的血痕。
忍不住越挠越多，所有的血痕逐渐汇聚，形成了一个婴儿的样子。
2.
下午没有午睡，直接请假回家。上司见我扣子扣到脖颈，疑惑地说了一句：“不热吗？”然后就放我走了，毕竟销售这一行，只要有业绩，一切好说话。
回到家里，看着整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淡淡的影子。妻子坐在大厅，看着电视剧。空调开得很足，我刚换好拖鞋就能感受到从角落里散发出来的冷气。
妻子见我回来，想起身迎接。我立刻跑了过去让她坐下，给她和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后，她知道我没事一般不会这么早回来，便问道：“怎么了，早上来的阿姨打扫的很好。”
我摇摇头，接着解开了扣子，露出脖子，说道：“你看看。”她这才注意到我的脖子上面红红的一片。“这是什么？”她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试图抚摸我的脖子。
自从和她在一起，我们很少吵架。她的理性总是让我着迷，当初还在读大学时，就是被她辩论时的英姿征服。
我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就连下属替我化妆借机威胁我也告诉了她。我总觉得她和一般女性不同，虽然也会吃醋，但总是能分轻重，在万千的头绪之中找到重点，在我还是一个小职员时，我总是将职场上的事情告诉她，她总会安抚我帮我分析，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婴儿。”她严肃地说道。这个词应该就是这件事的关键词了。但我还是不懂，血痕可能是自己划的，婴儿的形状应该是偶然形成的吧！
妻子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大学主修心理学，又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要不是因为怀孕辞职，此刻的她也许还在倾听某人的烦恼吧。她看着我说道：“你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她顿了顿说道：“和婴儿相关的事”。
会有什么事呢？我坐在柔软的灰色沙发上，想不起来。
妻子说道：“你按我说的做。”在她的指导下，我缓缓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回想过去。
首先想起了是一座座山，他们横亘于我和故乡之间，我慢慢从空中降落，踩在故乡的路上。
那是一条水泥铺成的路，在我高考那年修好。
走着走着，水泥消失了。重新恢复成过去那条泥泞不堪的路。我身上穿的西装和皮鞋也消失了，变成了过去穿的总是大一号的别人的衣服。
我也变成了少年模样。
想起来了，那年我十一岁，从小镇放学回家。
我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这条路像是被斧子劈出来一样。左边是水库，像是人工造成的巨大湖泊，湖泊中央有一座孤岛。上面有茂密的森林，树种好像也不同，但我从来没有上去过。
右边是一座座山，还有碎石偶尔会从山坡上掉落。听母亲说过，她小时候这条路就存在，曾经山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我爸砸死了。
我一直很害怕这排列的一座座山，总是幻想着会有石头掉落。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山上的树木葱葱郁郁，我相信一定是这些植物牢牢地抓住了那些石头，守护了我。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左边的水库渐渐消失成为一条溪流，顺着溪流往上走就到了我出生的村落。
大家都住在河边，一座桥跨过溪流将整个村子连接起来。村子里的人相互认识，因为距离小镇很远，大家都相互团结，在我毕业离开家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古朴简单的人际关系。
刚到村子的边缘，就有人和我打招呼。我刚想起来自己已经变成了十一岁的少年，便笑了一声，亲切地喊道：“李婶好。”
她笑着说：“你妈饭都做好了，赶紧回去吧。”我立刻朝家里跑去，刚到家就看到了母亲，她一头有些发白的头发，村子里的人很少外出，大家都靠做农活过生。虽然父亲去世，但在乡亲的帮助下，我还是读到了大学毕业。
木制的房子里面有些漆黑，我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了厨房，厨房泥土做的灶正对着窗户，母亲打开了窗户，夕阳的光芒立刻冲了进来，染红了整间屋子。
我准备好了碗筷，帮忙盛好饭，看着桌子上熟悉的饭菜。其中有一道家乡特有的菜，我在其他城市，乡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知道我喜欢吃，总是做成干菜，在我外地求学工作时寄过去许多。和母亲靠着小木桌坐下，一起吃饭。吃到一半，突然隔壁的邻居李婶叫道。
“简姐姐，快来。”
母亲看到李婶，立刻招呼她吃饭，李婶急忙说道：“快点跟我走，阴摩罗鬼汤做好了。赶紧带着小简去喝，说不定小简就是那个人。”
听到李婶说了一堆我不懂的东西，我刚想问，母亲就已经拉着我的手出门了。跟着李婶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这家人还没有生小孩子，我不太熟。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家门前贴着白色的花。“这是死人才贴的花。”我刚说，母亲就瞪了我一眼，说道：“这是喜事。”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出来迎接我们，母亲握住她的手，说道：“这是喜事，开心点。你要是不开心，他怎么安心？”女子先前还很伤心，但听到母亲提到他之后，便强忍眼泪，笑道：“简婶，李婶里面请。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女人迎接完我们，接着去迎接别人。我心里有些难受，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应该说。我跟着母亲来到了大堂，看了一下，几乎全村人都来到了这里。
我和母亲坐下，想和别的小朋友打招呼，但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瞪了我一眼，不许我说话。别的小孩子也是如此。
没有任何人交谈，虽然平常大家关系密切，但此刻都保持静默，坐在圆桌上，像是等待着什么。
等到全村的人都到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像是她的丈夫，紧紧地扶着她。
然后是她的婆婆端上来一大碗汤，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我看着每个大人脸上都浮现出了上瘾了的兴奋感。
他们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逼着身边抵触的小孩子一起喝。母亲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有点害怕，想逃走。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于是我遵从母亲的话喝了下去。
有点甜，又有点苦。但味道还不错，像是瘦肉汤。看着我喝下去之后，母亲立刻将我拥入怀中，我看着其他母亲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下了最后一碗。瞬间，所有的人开始欢呼。
“阴摩鬼，阴摩鬼”。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从胃散发出来。我开始和他们一起狂欢。
只有一个人除外，我在大脑失去控制的瞬间，看到某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婆婆趁所有人失神的片刻，将汤吐了出来。
醒来时，以为过了很久，看了时间发现才过去半个小时。妻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妻子说道：“刚刚你像是疯了一样，一直喊阴摩鬼。梦见什么了？”
刚刚被妻子催眠，我想起了过去，那场宴会。突然，一阵恶心感冲上了喉头。我立刻跑到了卫生间，对着洗漱台一阵呕吐。抬起头，看着镜子中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有些凌乱的自己，感觉十分厌恶。
手又不自觉地摸了摸那颗痣。像是在嘲笑我一样，那颗痣开始发痒发烫，我像是止不住的上瘾的吸毒患者。不停地用手抠，想要将痣抠下来。妻子走了过来，她看着我双手沾满了血，脖子上布满了血痕，勉强保持镇静，说道：“不要抓。”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他们渴望着，那颗痣，想要将那颗痣握在手里捏碎。我看着妻子，不停地用手开始挠，很快，脖子上的血管开始破裂，一丝丝血逐渐渗出来，脖子变得红透透的，很快浮肿。接着一个婴儿的头像开始出现，我看着镜子中的婴儿模样，立刻晕了过去。
3.
我和妻子决定回一趟老家，和公司请假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生已经开始向我的上司献殷勤了。我对她笑了笑，将这段时间准备开发的另一个客户让给了她。她吃惊地看着我，第一次有些不解地说道：“明明我抢了你的客户。”
“职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段时间我不得不回去。这个客户是优质资源，但时间紧迫。与其浪费在我手上，不如送给你。”我微笑着对她说道。她笑了一声，偏过头去，我继续说道：“而且，我相信你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笑道：“我知道你能当上经理的原因了。”接着小声地说道：“你脖子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道士，你不嫌弃的话……”接过她递给我的名片之后，我对她点点头，将名片放在口袋里。
决定好之后，我和妻子立刻买了票。只带了最简单的行礼。就在刚上飞机时，我觉得脖子又开始痒了起来，于是拿出提前买好的药膏开始擦拭。离开之前，我和妻子去了各大医院，但所有医生都说我身体十分健康，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痣。
没有办法，各种药膏买了一些，以防万一。药膏立刻带来一丝冰凉，稍微拭去了那颗痣的热度。但过了一会，飞机开始起飞。我和妻子坐在一等座，手牵着手，四目相对。
离开之前，我们打通了那张名片上的电话，按下免提键，上面并没有地址。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我们还没有说话，那个人便开始说话：“有什么事情回家之后告诉我。另外阴摩鬼这种东西不是我能驱除的，想要保护自身，只怕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刚想回话，电话已经断掉了。我对着妻子一脸疑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妻子突然笑了出来，摸了摸开始露出怀孕痕迹的肚子，说道：“那个人真有趣，不要紧，我们先去你家吧。”
无奈之下，我只好点头。自从大学毕业，一直忙于事业没有回去过。过年时，都是将母亲接到这边。不知道家乡如今怎么样了，听母亲说，那边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只是以前的木房子换上了小洋房。
似乎遇到了一些气流，飞机有些颠簸。广播中立刻传出甜美的女声，对所有乘客发出了警告。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妻子，这次旅途一开始就不顺畅，妻子却没有担心，反而安慰我：“没关系的。”
脖子上的痣开始痒起来，我又涂了一些药膏。药膏带来的冰凉似乎与痣的火热正在斗争，但渐渐地，药膏的冰凉开始退散，我的全身像是过敏一样开始浮现出红色的小疹子。我开始疯狂的涂药膏，甚至想将药膏吃下去。
我害怕地看了一眼妻子，她向空姐要来了一杯水，空姐摇摇晃晃地走着，也不知道这么颠簸，他们是怎么保持平衡的。但她好歹给我们送来了水。就当我以为妻子准备给我喝时，她猛地全部倒在我头上。
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那种火热迅速褪去。我看着玻璃中狼狈不堪的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妻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杯子还给了空姐，然后拿出纸巾为我擦拭。
我偏过头，任由妻子抚摸我的脖子。整个人还处于一种巨大的震惊之中，这时窗外的云朵开始从白变黑，甚至能看到一丝丝闪电的踪影。妻子依然很平静，也许是这么多年的经历，让她波澜不惊。但我不行，此刻，我只想睡过去。
下飞机时，妻子才叫醒了我。我扶着她走出了机舱。望了一眼天空，已经是黄昏时分。看着远处绚烂的夕阳，金黄色的云朵碎片像是镶嵌在空中一样，一动不动。晚风吹来一丝清凉，妻子提醒我，该走了。
在宾馆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起身坐车到了镇子里。原本从镇子到故乡小村是有班车的，但前不久发生了意外。车行驶过程中不小心掉进了水库里，所有人全部被淹死。车因此停运。
我和妻子走进来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风景，左边的水库似乎因为夏季的暴雨没过了警戒线，右边的悬崖峭壁上全部浇上了水泥做的类似网格一样的东西，进入之前，听看守水库的人说，那些是用来固定山体，防止滑坡的。
像是囚笼，看着被驯服的山体。我想要一定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禁锢了这一座座山脉。母亲在约定好的入口等着我们，我一看见她，便说道：“妈，我和小珍回来住几天。”母亲笑着说道：“好。”随后拿走了妻子所有的行礼，放在身后的背篓里。
母亲看着妻子凸出的肚子，笑了一声，说道：“里面就是我的小孙子了。”
早在两年前，我拿了第一笔订单之后，就拿出了一半的钱加上以前的存款给母亲修了一栋房子。也是我们村的第一栋房子。不同于过去木房子的阴暗，我特地对泥瓦匠说要设计的明亮一点。
一路上，我们休息了十几次。每次看着妻子有些累，我都会停下来。一个小时的路程最终走了两个半小时，直到中午才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住在村口的李婶一家。然后一户户人家排列开来，不同于过去木房子到处修建，这里像是被规定似的，房子排列的整整齐齐。
母亲见我疑惑，便说道：“自从路通了以后，政府就派人来叫我们搬到外面去。但在镇子上只给我们一户一套房子，我们嫌小，不肯去。政府只好规定我们修房子要按他们的规划来。”
不管将来交通如何发达，这里都不会成为都市，不会像镇子那样繁华。说不清原因，但我能感受到，即使群山被水泥征服，但这里的某种氛围，依然拒绝外来者。
母亲做了晚饭，特地给妻子做了别的清淡的菜和汤，看着桌子上又出现了家乡特有的那道菜，我连忙吃了几口。我看着她们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们要如何融洽。
吃完饭后，我带着妻子出去散步。路上遇到了李婶还有其他人，大家纷纷朝我打招呼，我感慨道：“还是家乡好。”她笑了一声：“那你别走了。”我立刻反驳：“那可不行，房贷还没有还完。”
也许是因为此刻是傍晚，我并没有看到很多年轻人。回去时听母亲说，差不多都淹死在水库里了，我想起了那趟班车。
晚上那颗痣又开始有些发烫，但不知为何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我闭紧双眼，为了不打扰妻子，我不停地给自己催眠，要自己睡过去。就在半夜时分，妻子突然起身，我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可过了五分钟还没有来。
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便轻轻地朝厕所走去。结果在门口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这里果然有些异常，我好像有些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明早能到吧。”
她似乎在和别人打电话，我们自从恋爱结婚以来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瞒过对方。我并非不理解妻子，恰恰认为，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必须由她独立完成，就在这时，那颗痣开始剧烈地痒起来，接着全身颤抖，我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地上，刚想向外面的妻子求救。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穿着白衣服突然出现在窗前，拉开了并没有关紧的窗户，看着我全身抽搐，带着一丝玩味问道：“是你吃掉了我的孩子吗？”
4.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妻子陪着我，见我醒来，立刻关掉了手机。我对她虚弱一笑，她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接着母亲进来了，看着我说道：“儿子，别怕。昨晚是那个女人跑出来了，现在已经抓回去了。”
“那个是谁，我看着她有些眼熟”。我问道。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们还去过他们家呢，她如今已经不是人了，是阴摩鬼。”母亲端来了一杯水，有些晦气的说。
“阴摩鬼是什么？”
母亲刚想说，妻子就说道：“妈，我买了药放在箱子里，你能帮我拿一下吗？”母亲不再说话，将水放在桌子上，下了楼。这栋房子一共两层楼，我和妻子住在二楼，母亲住在一楼，箱子放在一楼。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妻子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反而说道：“等今晚过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我不再问她，等母亲来了以后，我吃了一片安眠药，再次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之中，我想起了以前。自从那场宴会过后，我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开始努力学习，最终成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母亲办了一场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对母亲说：“你儿子真幸运啊，居然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只可惜她疯了，成了阴摩鬼。”母亲感叹一声，“是啊，这种事情多少年没有发生过了，我还以为阴摩鬼不会再出现了。”
有人立刻阻止母亲：“别说，阴摩罗鬼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只是这么多年没有出现。”
母亲悻悻地不再说话，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想起了那场小时候的宴会。像是群魔乱舞。
妻子走后，我将安眠药吐了出来。虽然药有些溶解了导致头有些晕眩，但我还是躺在床上，等待时机的到来。这么多年的疑惑，今晚一定要解开。
等到晚上九点，妻子再次前来看着我依旧熟睡，便放心地走了。就当我准备起床时，妻子又过来看了一遍，直到母亲过来带走了妻子。
妻子的样子有些奇怪，说不清楚是哪里，但我知道，就在我装睡期间，妻子发生了某种变化。跟着妻子后面，我小心翼翼地走着。
下楼时，我听到了某种嘶鸣，躲在楼梯间，我看到了那个女人。昨晚的那个女人，她依旧穿着那套白衣服，她的丈夫端着碗喂给她喝下一大碗浑浊的汤，所有人都看着她。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场宴会，那个女人就是我小时候去的那家举行宴会的人。
回过神来才发现到处张贴着白色的纸还有缎带，妻子换上了一套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白衣，站在众人中间，神色肃穆。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毛。他不是这里人，他的冰冷的气质和这里格格不入。
他似乎看到了我，附耳对妻子说了什么。妻子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接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母亲的汤，对着围成圆桌坐下的村里人。说道：“我是小简的媳妇，也是这里的一员，今天我恳请阴摩鬼降临”。
说完，她一口喝下那碗汤。接着全村人都端起手中的汤一饮而尽。逐渐的，所有人脸上浮现出某种欢乐的笑容，开始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就连妻子也是如此，我看着她，担心我们的孩子，但就在这时。
我发现妻子瘪下去的肚子。
我们的孩子不见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楼梯上，那个男人走了上来。提着我的后衣领将我拖回了房间。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抽了根烟，说道：“你看到了，他们喝的汤是你的孩子做的，今天你的妻子流产了，于是用死去的孩子做了汤。”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似乎要从我口中吐出来一样。
他没有阻止，反而看着我吐到地板上。一天没有吃东西，我只吐出了酸水，看着恶心的液体逐渐在地板上铺开，他走到干净的地方，一言不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背过身去，说道：“我也不是很了解，但古老的村落都会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习俗。你们这里便是婴儿汤，将流产的孩子当作食物，可以想见应该是饥荒年代形成的。”
“而且，汤里面放了某种草。两者混在一起产生了兴奋剂的效果。这种草就像鸦片一样，长期服用对人体来说没有任何副作用，甚至能促进血液循环。应该是你们当地比较常见的菜，但一旦停止服用，就会出现幻觉。”
我想起来了，虽然我毕业之后就没有回来，但母亲每年都会带过去很多干菜，其中就有这种。但最近干菜吃完了。也就是说，我脖子痒也好，婴儿也好，难道是幻觉。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问题，说道：“心理学不是我的领域，你给我打电话之后，你妻子联系了我，根据她的分析，你的幻觉不只是和这种草有关，还有小时候的心理创伤。她希望你能再经历这场宴会，治愈你的心理创伤。”
“为什么，要牺牲我们的孩子。”我看着他说道。
“因为事情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虽然我的职业是道士，但我一直坚持用科学的方法分析。但这一切，好像是我错了。”他无奈的说话，忽然表情起了变化，似笑非笑地说道：“阴摩鬼可能确实是存在的，原本我和你妻子只是想做出一场假的宴会，但你的妻子却真的意外流产，然后我们不受控制的开始和你母亲一起做婴儿汤，我们似乎被这种草散发的香气迷惑了”。
他似乎还想说话，但已经控制不了表情，他开始大笑起来，不停地开始尖叫。对着我说道：“你的孩子真的很好吃啊，这种味道，我再也忘不了了。”就在这时，母亲端来了一碗汤，笑着对我说道：“儿子啊，你能考上大学都是阴摩鬼的保佑，喝下去吧。”
我咽了咽口水，忍着一天没有吃东西的饥饿。“混蛋”，我挥起拳头朝那个男人打去。但此刻全身无力，难以动弹。反而被他打了两拳，看着他疯狂的笑容，我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立刻朝楼下走去。妻子看着我，突然张嘴大喊：“快抓住他！”
所有浑浑噩噩的村民向我跑来，我逼迫自己赶紧跑，我跑出了房子，朝水泥路跑去，只要跑到了镇子上就安全了。但体力一点点减少，村民虽然癫狂，但却慢慢追了上来，其中甚至有人点燃了木柴，照亮了最后保护我的黑暗。
看着他们在黑暗中歪斜的身影，我不由得想起了百鬼夜行。
经过跨越溪流的桥时，看着身后追来的妻子和母亲，我万分绝望，有人突然扯住了我的衣服，随后掉了下去。
“嘘”。是一个老太太，她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我点点头。躲在桥下的黑暗中，等着村民离开，我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和疯狂的小声。差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要不是老太太拦着我，我真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他们都是杀了我的孩子的凶手。
头顶渐渐没有人了，老太太松开了我，对我说：“熬过今晚，他们就清醒了。在此之前，别被他们发现了。”我点点头，老太太随后离开，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场宴会，她偷偷吐掉了那碗汤。
只见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造孽啊。”
村民会不会一直追到小镇上了，我不敢打赌他们会不会跑回来，便继续躲在桥底下。但脖子突然痒了起来，那颗痣开始痒了起来，全身浮肿，所有的肿块连在一起形成了婴儿的模样，在月光照耀下河流的倒影中格外清晰。
是我吃掉的那个孩子吗？还是我自己的孩子了？我无法想象，终于崩溃开始哭泣。当年我是知道那是婴儿汤的，所有的小孩子都知道。但我仍然喝下了它，从此以后，我便陷入深深地自责之中，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
妻子所说的心理创伤也许就是这样，根据那个人说的，她原本打算模拟那场宴会的场景让我喝一碗正常的汤，以此来治愈我。但她作为外来者，没有吃过那种草，逐渐被到处盛开的那种草的香气迷惑，导致意外流产。
流产之后，妻子的精神便开始失常了，母亲将她的孙子依照村子的习俗做成了婴儿汤，请了全村的人。但我拒绝了那碗汤，我再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我必须离开。就在我挣扎着想起身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你吃掉了我的孩子吗？”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笑嘻嘻地从桥上探出头看见了我，问道，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