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该轮到卓卡出场了。中等个头的她穿了套米黄色的瑜伽服,那是她来“卓越瑜伽”后不久,罗海珍送给她的,这件瑜伽服对那个丰满的女人而言,显然有些小了。卓卡调整了一下呼吸,两手合十,向四方礼拜,随之盘膝坐下,做脖子、手腕等关节部位的活动,做“拜日式”的热身,做“战士式”“树式”“舞蹈式”。她重新站起来,弯下腰,用两掌支撑地面,翘起臀部,做了几次“下犬”,然后转换成“大拜式”,再来一次“眼镜蛇”,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得舒展、流畅,然而当她分开两腿,收紧胸脯和腹部,开始做深呼吸时,一块火红色的烙印却映入眼帘:瑜伽服的肩带松脱下来,虽说里边穿了小背心,那块淡红色的胎记依然袒露无余。
重新把肩带拉好,尽量掩饰刚才的难堪,但这一意外已经干扰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不管她怎样告诫自己要把精力放在肢体语言上,那块胎记还是如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敏感的神经。
“爸爸,她们都在看我!”父亲在游泳馆里领她洗澡的一幕又回来了,那些带着游泳圈的、比她略大一些的小女孩在看她,一个肥胖的小男孩呲着缺了门牙的嘴巴,远远地朝她喷射着水枪里的水,嘴里还模仿着飞机轰炸的声音。
“好难看啊,女孩子怎么会长出这种东西呢?”一阵阵刺耳的声音震裂了她的耳膜,虽说胎记的颜色不算太深,却像鲜红的油漆那般让她不敢正视,如果她是一个脸蛋漂亮、身材傲人的女孩,人们只会遗憾地说她身上有了瑕疵,可对于一个胸前平板得可以起落飞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亮点的女孩而言,瑕疵就变成了缺陷,并在言语中被无限放大。
调整,再调整一次,她终于可以正视自己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笑,至少父亲不会觉得难看,也是因为它,她才能感受到更多的爱。在做结束动作时,她又朝肖璐那边看了一眼,那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也没嫌弃过她,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卓卡走到台下之后,罗海珍和朝向南等人也走到台上,完成了体式考核。接下来便是肖璐,她把头发用皮筋扎了起来,一件白色的瑜伽服让她飘飘欲仙,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打量打量她,再看看坐在台下观摩的桑贾伊。在卓卡眼里,肖璐和印度人是天生一对,昨天晚上,她大约是去找他了吧。音乐响了起来,是那种舒缓的、清泉一般流淌的节奏,肖璐舒展开眉目,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远方,她抬起一条腿,用手握住脚踝,并把另一只手向前伸展的时候,她的侧影也如剪影画一般映到了对面的墙壁上,而当她用两手支撑地面,动用手臂和腰部的力量抬起身体,悬到半空中时,结实却不失女人味的肌肉也让她周边笼罩着健康、充满朝气和力量的光和美。
最后一部分的模拟教学,被安排在体式考核之后,“卓越瑜伽”为了能让大家更快地适应将来的教学,采取了一个有趣的方式:每个前来考核的学员都需要通过口述,让一个没经过瑜伽训练,对瑜伽缺乏最起码了解的人完成一些基本动作。关于这方面,性格开朗的叶氏姊妹和思路一向清晰的肖璐显然具有优势,而卓卡、罗海珍和朝向南等人也顺利地过了这一关。下午四点半,所有参加考核的学员们都被请出了大教室,接下来,便是等待宣布名单了。
在“卓越瑜伽”最后这一夜的聚会上,每个人的话都比以往要多,就连沉默寡言的朝向南也向大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愿,如果他能拿到资格证,就会到另一家馆里去当教练,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多年。朝向南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卓卡的眼睛,让她感觉到这番话是对她说的,他从前之所以漠视大家,只不过是告诫自己不要被其他事情分心。
“将来我开馆的话,一定请你去。”罗海珍打趣说。
“会请我们吗?我们可以免费做三个月的义工。”叶氏姊妹也插进话来。
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天,卓卡认为罗海珍是具有凝聚力的,虽说从长相上她不如姊妹花和肖璐,但她的大度、宽容和体贴总会让其他女孩们把她当成大姐姐。想当初罗海珍把那件黄色的瑜伽服送给她时,为了怕她多心,便说这样嫩黄的颜色只有穿在年轻女孩身上才配。把目光转移到肖璐那边,已经无法找到昨夜残留的阴翳,是的,她永远那么优秀,她不对她说明自己的爽约,一定有她的理由。
聚会一直持续到很晚才散,第二天清晨,他们穿过布满银杏落叶的小道,朝小礼堂那边走去。在那里,总教练苏翠萍将会宣布他们的最终去向。走进礼堂,每张桌子上都摆有一瓶矿泉水,换上一套蓝礼服的苏翠萍挽起高高的、上面还插了支木簪的发髻,手里捧着录取名单的红册子。在她的右手边,摆放着一摞码好的资格证。按照“卓越瑜伽”的传统,每个被录取的人都将由馆主何松颁发证书,取得资格证的十个人会自豪地站在奖台上,宣布他们的瑜伽誓言。
苏翠萍把掌心向下压了压,台下的喧哗顿时停止,而卓卡脸上的笑容也因紧张而僵滞在那里。台上的苏翠萍在念名单,台下的卓卡在小声地数着数,每一秒都如慢镜头一般被拉长了,从目前公布的名单上看,朝向南、叶氏姊妹、罗海珍等人都通过了考核。苏翠萍在念最后一个名额时,停顿了几秒,随后才用高八度的音调说:“在决定最后一个名额的时候,我和桑贾伊老师有过争论,桑贾伊老师认为应该从现场表现来判断优劣,而我更看重一个人的发展,更看重前来学习的学员们,是否对瑜伽持有真正的热情……”
卓卡瞥了眼一旁的肖璐,以为最后的名额非她莫属,以为自己的瑜伽之路至少在今天要告一段落,以为明年的她会做出更充分的准备,但没等她用早已准备好的祝辞恭贺肖璐,嘴唇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苏翠萍在请她上台,那位被她们称为女**的,对人苛刻、挑剔,乃至于病态的高个子女人朝她这边伸出了一只胳膊:“让我们欢迎卓卡,她的那篇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我,恭喜,你赢得了最后的资格证!”
泪水瞬间从卓卡的脸颊滑落下来,那是喜悦和感动掺杂在一起的感情,当她站在练功房里,别无所求地练习压腿,一次次偷偷流泪,一次次因肌肉疼痛而难以入眠时,从未想过上天真的会把手放在她的前额上。在此后几年的时光里,卓卡一直小心呵护着这份感动,用心演绎着属于她的瑜伽,而此时的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她取得最后资格证的那一刻,另一个人却再次封锁了好不容易才敞开的心扉。现在,她和其他的九位学员站在一起,宣布着新的瑜伽誓言:“从今天开始,我要用心感受生命中的每一次呼吸;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让自己,让周围的每一个人放松;从今天开始,我要牢记瑜伽不仅仅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培养道德情操的古老智慧;从今天开始,我要去爱,并持之以恒地给予他人,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关爱……”
没等卓卡等人念完瑜伽宣言,肖璐就把花了一夜时间写好的感言撕得粉碎,隐没在人群之中。从她走出礼堂,踏上银杏小道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脸上就再没泪水,娇嫩的嘴唇也因羞耻和愤怒变得麻木了。扪心自问,她也付出过汗水和血泪,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卓卡和其他人都不比她优秀那么一点点,而就在她步入寝室,拖着行李出来的时候,桑贾伊却早已守候在门口。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最好的。”桑贾伊对她说。
她耸耸肩,没有回头。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已经……”印度人忙乱地解释着。
“你想同情我,可怜我对不对?!”她愤怒地扭过头,牙龈因过于用力而变得疼痛起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厌憎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给了她太多奢望,才会让她一败涂地。
“我还留着这个。”印度人温和地说着话,从怀里摸出那朵早已被风干的野菊花,递给她看。花瓣惨败不堪,变成褐灰色,可他还夹在书页里。肖璐的心软了,和那些粗暴对待她,把她推倒在床上,从后面揪住她头发的男人比起来,他总能唤醒她不多的柔情。可就算这份柔情是值得珍视的,也很快像深潭里的死水一般,瞬间恢复平静。
“你真的喜欢我?”肖璐重新变得万种风情,变得光艳照人,她呢喃着把嘴唇递过去,让他吻她。她两手挽住他的脖子,乳房紧紧地贴靠在他跳动的心脏上,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他答应她接下来提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