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石板路前进的时候,二子闻到了空气中湿润的香味,他在理发店里时常放邓丽君的《夜来香》,现在,他认定这就是醉人味道了。骨头酥软起来,永久自行车颠簸抖动,他下意识用手摸一下书包架上的货,扎实地压在他心头。出门的时候,他让未婚妻阿莹清空皮夹子,回来时,皮夹子又将是鼓鼓的。他觉得自己处于“黄金时代”,一切都是好的,顺的,以往的霉运说没就没了。想到这里,他偷偷地撇嘴笑了笑。他笑自己的狡黠,每次总能比三子设法多装十几把扇子。每把三块五,本身就比三子高出五毛,加上多出的货,一次下来比三子多了七八十块。一星期交一次货,一年大概五十次,整整多出四千块钱。一台彩电赚到了。
那是一条死路,虽然一侧是著名的护城河,但是改变不了笔直向前无路可通的事实。河流是活的,老辈人说水有魂魄,临到绝境总会潇洒一拐,与固执的陆路分道。吴瘸子的工场就挡在路中央,反正人也走不过,违章建筑搭了里三层外三层,机器轰鸣宛如工业革命。产业工人的皮裙子、长筒胶鞋踩在永远不会干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泥淖,在灯光下庄严又神秘。
约好三子在大门口碰面,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还不见人影。二子想那小子是不是已经进了吴瘸子的收货屋。于是,他一手扶纸板箱,一手把着龙头,走向最里间。他经过微型冲床车间,一把把扇子在这里定型。经过拉丝车间,钢丝锯把普通木扇拉成檀香扇模样。经过漂染车间,刺鼻的香精把木料变成檀香味。经过印花车间,模具准确地将花卉、仕女、山水等图案压在扇子上。最里间是外发加收货车间。说是一个一个的车间,其实就是一间间油毛毡房。只有吴瘸子的那间才是正式砖瓦房。
三子不在屋里。二子快速地将货摊到一张长条桌上。吴瘸子右咯吱窝紧压拐杖,右手把烟丝装进楠木烟斗,左手打着火机,粗大烟斗发出“咝咝”的微弱声音。古怪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二子想起以前店里烫发用的大功率灯泡。他一个走神,顾客的头皮就烫出个大泡。幸好后来有了冷烫,但是药水的味道还是太重。他有点感动,阿莹带着皮手套,已经帮上了忙。吴瘸子超长的对襟长褂,表明他曾经是个艺术家,或许他认为现在自己还是。二子急于给他验货。他左一句“吴老师”,右一句“吴老师”,估计就能很快过关。三子以前有一次一进门就嚷着“老板快验货”,这声“老板”令他的货被退了两次。
“虽然是工艺商品,我们也要用艺术品的标准衡量。”吴瘸子的话让加工产品的人,自认为在赚钱的同时,也满足了做艺术品的自豪感。
二子的货验得慢,原因是质量好。吴瘸子每次都细细品味后放行,而且总归拖一句“你不搞手工艺可惜了”。太师椅后面挂了把大宫扇,上面是《姑苏十景》中的“沧浪清夏”,色彩就是二子上的。吴瘸子翻看别人“生活”,就经常以“沧浪清夏”为模板,教训外发加工的人。被“吴老师”表扬多了,二子更有压力。三子经常遭退货,也成为二子的心病。他总是约三子结伴而来,一起验货,全部通过的几率高些。而他的货,却不能有一点瑕疵,这一点使他深夜伏在书桌上的时间更长。刚开始的时候,他沉醉在久别的色彩世界里。仿佛回到童年,父亲亲手调制一种又一种新颜色给他看。他也试着调,狠心地加入过多品种颜色,结果得到灰暗一片。这也预示他一段时间生命的颜色。但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吴瘸子有点反常。扇子摊满桌子后,他并没有打开扇面,只是轻轻抚摸这些货,来来回回几次后,拖长声调:“装箱吧”。
二子诧异极了:“吴老师,您不看看扇子质量?”
吴瘸子叹了口气,让会计付钱给二子。他注意到二子不时往外张望,补了一句:“你不要等了,三子不来了。”
二子连忙问原因,得到的却是一股浓于一股的烟雾。
从并不遥远的扬州来到苏州时,二子十六岁。他跟在哥哥后面,身高却已经超过大宝。他能够比哥哥看得更远。
哥俩在表舅开的理发店帮工学手艺。店在扬州老乡聚居的运河边上,二子每天看河上日出日落,船只来来往往,还有各种垃圾飘飘荡荡。父母离世的悲伤一天要涌上心头好几次。大宝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敏感。他的注意力在头发上。手艺越来越成熟,表舅不在,他顶上去客人也不反感。他们到店里才三个月。
大宝比表舅对二子还要严格,在二子发呆、懒惰、想出神的时候,“毛栗子”就落在二子头上。二子有艺术天赋,技术上大宝精细,创新上二子点子多。表舅也看到了这一点,把儿子三子送到二子店里,而不是大宝店里学徒。那是二子和大宝吵翻以后分灶吃饭不久的事。
扬州三把刀,剃头刀是其中一把。理发师水平体现在对剃头刀的完美运用上。刀在头上飞舞,呱啦爽脆的扬州话在耳边萦绕,客人在不知不觉中精神起来,把烦恼和不快都丢给地上的乱发、泡沫中的胡须和鬓发。
表舅最拿手的技艺却是吹风定型。头发理得再好,没有吹风,也显出乡镇干部模样。电视台的主持人、影视剧组演员,都来找表舅。看着一朵朵云飘出店门,一张张笑脸在阳光下绽放青春,二子感觉手艺的伟大,这些进门还普通平常的人,半小时过后就显出明星气质。
大宝谈恋爱,对象近水楼台,是表舅的大徒弟,比他大了好几岁。她的水平就在烫发,火候连表舅都要问一声:小芹,是不是可以拆了?她低头俯瞰那些浪花或者云朵的样子,像在琢磨一件艺术品。两人结婚后,顺理成章地分灶开店,他们想把二子带走,可是二子不愿意。他看着那些明星和演员入迷,成日就研究哪些头上适合顶什么云。表舅常常给他创新的机会,也乐于给这个年轻人打下手。爆炸头、中分头、大波浪等样式成为表舅店里的象征,而这些点子,都是二子学了港台明星样式创新的。表舅的店仍然红火,大宝的店却艰难维系。哥哥几次劝说弟弟跳槽,甚至提出入一半股的请求,二子都拒绝了。几次三番,索性自己开了店。没有帮工,表舅把儿子送了过来。
二子骑车回家的心情远不如来时轻快,一些疑问盘旋在他心头。没由头地,细雨就下来了。刚开始,他还在雨中昂首挺胸,迎接湿润中微微带香甜的雨丝。河岸边,一丛丛鹅黄的迎春花开放,在暗夜里显得特别明亮。他微微欠身,似乎要仔细观察水和花。雨点子渐渐大了,河里的声音随之大起来了,催促他赶路。店里还有几个客人等他吹风定型。看着雨势,他觉得客人几乎要白白做头了。
书包架上空空荡荡,一年多来第一次碰到这等光景。吴瘸子拍着二子肩膀把他送到院子里。机器的声音停止了,工人和技师们正在整理工器具。吴瘸子含糊地说断货,大家都得耐心等上几天,并且低声告诉他,几天后可以打电话来问问,有货就过来领。外快的路基本断了,二子对几天后打电话的结果不抱希望。老老实实回店干活,他又不甘心。水街邻居老刘有句经典话:尝过鸦片味道的,哪还会留恋香烟呢?现在,二子一个脚已经跨出理发店大门,收回脚步或再跨出另一只脚都面临抉择。他把龙头一拐,进入与理发店并行的小路,三子的店就在不远。
三子有独立开店的想法时,不敢跟二子说。每天收工后,往对门老刘家一坐,喝茶抽烟聊天。老刘是抄水表的,本地路路通。职业改变人的性格,据说老刘还是小刘时,羞涩又腼腆,不善于表达。做了抄表工几年,烟不离口,喉咙响亮起来,泡壶茶坐在家门口,路人中有一小半跟他打招呼。屋里更是谈生意的接洽处。塑料粒子、钢材、木材、瓷砖等等词汇,在那些人嘴里盘来盘去,三子偶尔进去一听,就被百万、千万级的数字吓到。到底成交了没有,赚钱了没有,大家讳莫如深。只是老刘家天天晚上灯火通明到午夜。
三子找门面找对了人,老刘一搭话就开始介绍好门面和市口。这个挺好,那个更不错。三子越听越困惑,父亲给点、自己凑点,勉强能开出个店,要求不能太高。二子,甚至大宝现在还在弄堂深处、新村旁边开着店。
老刘收回话题,往实处讲:“按照以前的规矩,徒弟不能与师父在同一个区域开店,抢师父生意。现在好点,但是也不能开得太近。”
老刘的一个朋友前脚把久拖房租不还的旧书店主赶走,三子后脚就进来打扫卫生。每当三子把垃圾往河道里倾倒的时候,他都会往河对岸瞟几眼。影影绰绰的灰白建筑里,二子的店在那。
为了这个事情,二子和三子好多天不讲话。老刘出面劝慰,加上时间久了,似乎总能抚平一切问题。二子只提出一个条件,离开他三个街区。算上那条河,勉勉强强达到要求。三子又把老父亲搬出来请二子一顿酒,两个人就这样和好如初,面子上开心和气。但是大家知道,分开了,心也就散了。
二子刚刚在水街破墙开店那会儿,老刘就来了,说既然开了店,水就得算营业水价格,单价高出一倍多。在房东兰姨目光示意下,二子跑出去买了两条红塔山,匆匆用报纸一包,塞进老刘胳膊肘。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二子在老刘家喝茶聊天,习惯性地认为老刘扔给他的红塔山还是自己买来的。老刘家前门对着二子的店,后门推开就是小河。他们在河里洗菜、洗衣服,且及妇女在河滩上用棒槌击打男人们的衣服时,二子双眼红了起来。
里下河地区也是这样,他母亲只是在更广阔的河埠不停地洗衣服,别人家的衣服。母亲不在,他就没有东西吃。父亲总在忙与吃饭无关的事情。大家都去广州、深圳、上海等地打工,父亲仍然在家摆弄一个个木胚子。二子在边上用一根芦苇挑起大红朱砂漆,在墙根展示小小髹漆匠的水平。
老刘的头当然由二子包办,二子忙的时候,三子就在老刘头上练身手。只要老刘不点头,三子就永远在上面咔擦咔擦地剪着。妇女们喜爱二子吹出的造型,更对他清秀羞涩的样子着迷。冬天,整个理发小屋散发着浓烈的廉价香波味道,经验十足的老刘说,一股女人的闷骚味弥漫其间。三子就说,难怪我的鼻子过敏了。二子笑笑,继续在女客人头上慢慢地烘烤。
她们最热心做的一件事,就是帮二子找对象。这个介绍的二子去看了,那个介绍的没有去,矛盾就产生了,从经营的角度讲,三子劝二子,凡是介绍的,来者不拒。渐渐地,三子变成二子的代言人,嘻笑之间,阿姨们也得到了满足。
兰姨的老公是货车司机,常年开的是广东线。他们说这些司机都有固定情人,一条线开过去,每夜换不同情人睡觉。兰姨特别关照二子,她不给二子介绍对象,甚至恨那些多事的大小阿姨。
那是一个雨天,黄梅天的湿度让她肩膀酸痛,甚至抬不起右手。一个大眼睛、瘦高个男孩手有点抖,指着雨中濡湿的招租纸片,问她开理发店是否可以。她本来想招个工艺品店,哪怕胭脂店也好,她怕闹。但是看到这个男孩的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不可以有点热闹呢?
兰姨有时会怒不可遏,尤其是看见有些手在二子身上摸来蹭去,看见有些人说着说着就往二子身上靠。她一把拉过二子,训儿子一样:“好好做生意,不要动不三不四的念头。”
这个女人在吃醋。这句话像刮旋风似的,在水街转来转去。
三子的店门口三色灯已经关掉,店堂里只留了一盏小灯。三子的帮工出来应门,说老板晚饭后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二子掉转车头准备回去。帮工又嘀咕一句,老板可能在水街下塘的什么地方。水街下塘不长,两三百米样子。如果水街勉强能够单行一辆汽车的话,那么下塘并行两辆自行车都有点危险。从桥堍冲下去的时候,二子只能把精力集中到跳动的龙头上,路面和河面都是黑魆魆的一片。整个下塘都沉静下来了,只有粮油店的旧仓库里透出明亮的灯火,隐约传来切切错错声,人影闪进闪出。
二子进去的时候,三子正在指挥装货。时间看来很紧迫,他只对二子挥挥手,嘴上继续点着货物数量:“五十,好了好了,这次就拿一件去。”
几个等货的人在书包架上装上纸箱,捆扎结实,颠颠簸簸地上路。二子看到三子学着吴瘸子的样把货发走。两人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河水轻轻流动,无声无息。
“我们辛辛苦苦地画啊描啊,这么大的一件只领加工费一百五十元。”三子感慨。
“我听说成品工艺扇买六七十元,宫扇要百元以上,是真的吗?”
“有的店开价还要高。”
“吴瘸子赚得厉害啊。”
“他的时代过去了!”三子站起身来,学着赤卫队领导人样子,捡起一块石子,往河里扔去:“现在大家都开始做,吴瘸子垄断不了了。”
问三子拿货?二子自己都感到可笑。设定的程序原来是这样:吴瘸子是老板,我和三子充当伙计,伙计对老板负责。现在有伙计翻身做了老板,原来的弟兄,还能一样吗?二子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准备把理发店盘掉,明天就把转让启事贴出去。”干事业的心,三子比任何人都强烈。
二子似乎规劝的心情都没有了。初春略带寒意的夜里,这几小时,一切变得太快。他是手艺人,虽然学手艺为了挣钱吃饭,但总觉得手艺高于金钱。他接受吴瘸子外发加工扇面,每天晚上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专心畅游,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