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暗地里找到些蛛丝马迹,托了几层关系,摆平了一些人,帮助二子渡过了那个难关。二子觉得阿莹勤快又不咋呼,加上兰姨撮合,两人越走越近。
二子解开绷带重新上手后,春节快要到了。店里的生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阿莹过来帮忙还不够,又请了一个帮工。其实再多帮工都没用,大家都冲着二子来。他只能像机器一样不停地剪发、吹风、造型、定型。要求高的顾客烫发全套都要二子来做。吴瘸子急得嗷嗷叫。三子看看时机成熟,就要求把画包给他,指定要他服务的不多,他不愿干辅助工的角色了。那个阶段,夜晚的阁楼属于三子。他飞快地画着,觉得自己应该独立了。一过年,他就提出自己开店的要求。
从水街下塘回店,骑车只需要五六分钟,但是二子却走了很长时间。他开始恨大宝,为什么偏要投靠表舅做理发生意?不少亲戚在玉石雕刻厂、红木雕刻厂或者漆器厂工作,大宝还是自私,学艺要快,回报也要快。
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可以坐在园林般的工厂里,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前,对着一块玉石,或者一段木料,精心地打样、描摹、雕刻、打磨等等。四季的轮回,消散在桌上一杯清茶袅袅升起的热气中,消散在铿锵有力的一段扬州评话里。如果有一位沉静的姑娘,也在附近的工作台边,时不时地过来切磋技艺,线条、色彩、刀工等等,他一定会有很多话可以讲。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但是,都被大宝毁了。
“把理发店关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二子正好看到阿莹送走最后一位烫发客人,然后她往水街上泼了一盆水,关门。夫唱妇随,这也是温馨的一幕。而此时二子看来却异常别扭。他把车子轻轻往对门墙上一靠,拐进了老刘家。
“店这么火红,关了,为什么?”
“表面火红,实在赚不了几个钱。晚上还得做外发加工补贴。”
“店关了,你靠什么赚钱?”
二子就把三子现在的情况说给老刘听。
“你也做,他也做,迟早这样的货没人要。”
二子回来的路上想得比较周全:“我要做精品,质量要超过吴瘸子。”
“如果你这样想,我劝你趁早不要去做,肯定亏本。”
“是的,刘师傅说得对,你这样的想法很幼稚。”阿莹在店里左等右等,二子就是不回来。她出门张望,一眼看见老刘家门口二子的永久自行车,就先在门外听了几句。然后推门进来就说:“照目前的形势,理发店不关掉,也会越来越差,索性关了,倒是有了生路。”
二子骑车载着阿莹,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游走。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和想法。
春天的午夜,雨早就停了,散发出甜腻味道,不时有失眠的人在弄堂深处嚎叫几声,夜也就更静了。二子想,命运的剧变,往往都在寂静中完成,伟大的选择通常在午夜里敲定。只是阿莹说的这条“生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明天天大亮,大家看到“二子发艺”关门大吉,会是怎样的惊讶和猜疑。
“缓一缓吧,等我们有了把握再关掉吧。”
“我知道你舍不得手艺、老顾客,还有水街的老邻居。”
二子把阿莹送到家门口,转过自行车龙头。“你说的‘生路’,我会认真考虑的。”
以往都是三子到二子店里多,毕竟内心有点愧疚,有时能够帮上二子理几个头,三子就觉得很踏实。三子把精力集中到下塘仓库,理发店基本自生自灭,守店的帮工理三块钱的老人头。一个阶段,二子经常晃悠到下塘找三子聊天。
刚开始,三子觉得很奇怪,二子这么认真的人,怎么会浪费理发时间跟他闲扯呢?几次下来,他明白了二子后面的那双手。于是,他说话谨慎起来。
下塘有一样不好,春天雨水一多,河水涨起来,就会淹进小仓库。二子打伞进来的时候,三子正指挥几个交货的人,往架子上层转移纸箱。二子抬起这些箱子的时候,闻到了浓烈的香味,三子为了赢得客户,比吴瘸子多洒了两倍的香精。现在说起吴瘸子,三子蹦出的词变成了:“这个死瘸子,就知道压榨我们的剩余价值。”
二子连忙阻止他:“他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加工费还是比别人要开得多。”
三子不出声,点查货物。多了有点记不住,让二子在本子上记下基本数。二子望着堆到房梁的纸箱,低声嘀咕:“这要多少钱才能进到这多么货呢?”
三子仍然没有睬他,嘴里报着数字。他甚至踏在一只板凳上,夸张地往靠墙的角落张望,终于,吃力地报出一组数字。斜眼看二子认真记数的模样,三子不急着下来,点了一根烟,在上面的感觉真好。下面这个男人马上就要结婚,没房、没钱,靠手艺只能维持生活。兄弟一场,总要给他一条更好的路走。
三子是聪明的,他早就预见了利益场上绝无兄弟的真理。他没有提出与二子合起来做什么,这个工场老板只有他一个。他只是让二子去接接货、送送货。几次三番下来,二子来下塘的次数明显少了。三子可以笃定地在雨季,搬个小凳子,打上一壶太雕,咪一口,看梅雨落在河道,急促得像自己拉响“老虎角子”般爽脆。他觉得是放手博一场的时候了。
梅雨降临的时候,二子和阿莹正在决断,他们还找了兰姨、老刘和阿莹哥哥商量。二子把摸到的小商品市场现状概括成两句话:加工市场利薄,销售市场空间大。
二子用他最熟悉的散装洗发水来说明问题。“生产厂家卖给批发商一般在十块钱一升,批发商批给零售商十五块钱一升,零售的家伙提个桶拎到理发店,讨价还价一番,我用十八块拿下。最后的环节,我用在客人身上,那可不是以升来计量,用一次算五块,只用掉了几毫升。最大的赚头在我这里。”
他到三子的上家和下家去看过好几次,上家就是一个竹木工场,规模比吴瘸子的小得多,只负责扇子成材和压花定型。下家专门向全市各景点兜售成品扇子。一把毛坯扇子从竹木工场出来,到三子手上八块钱,三子加工成品,卖给零售商是十五块。
“我最近特意去那些园林边上的工艺品店转了一圈。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二子流露出来的兴奋,使大家感觉这就是一个手艺人的眼界。
“我不知道店主是以多少钱批发来的,但是我最熟悉的扇子,挂在那里,一般的要七八十块,宫扇之类的要百把块。”二子与阿莹交换一下眼神,继续说:“当然,客人都会砍价,即使砍一半再转弯,也是店主在整个过程中赚得最多。”
阿莹对小店小摊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她帮哥哥看服装摊时,经常拿着亦舒的小说看。书里人物的命运,潮起潮落,一点一滴都洒在她的心头。她就是要被安排,被宿命。她等着、策划着,被人改变生活轨迹。
二子还是比较稳重,他把理发店转租给别人半年,而事实上与兰姨的合同还有两年。他和阿莹在虎丘山脚租了一小间门面房,付了一年的租金。
老刘笑着说:“有艺术天分的人,开工艺品店,这就叫:乌龟爬门槛,但看此一翻。”
又一个春节要到了,二子发屋里挤满了人。冷不丁,店门被推开,新客人嚷嚷道:“落雪了,落雪了。”二子停下手中的剪子,阿莹从汩汩热水中抽出手,夫妻俩同时望了一眼水街当空飞舞的雪花。此刻,他们心中却是温暖的。再冷,有这个热闹拥挤的店,还有店后的小小新房。
这个店的大玻璃上,鲜红的双喜字贴在“二子”的前面。想要沾喜气的,奔着打折的,齐齐而来。大家吃着喜糖,剥着大红塑料纸包裹的芦柑。雪珠开始敲打门窗,水街极少有这么绵密的雪,人们窝在小店里,沉浸在童话般的哄笑中。
二子知道,三条街外三子理发店早就歇业,下塘的旧仓库也被粮油店收回堆放年货。那些里一层、外一层的货物,三子被迫廉价处理。非但三子躲不过这场劫难,整个工艺品市场都遭受重创,幸亏二子选择了开店,而不是囤货销售。
浙江商人看中工艺扇的商机,大批货品入苏,成品批发价降到十块钱,甚至更低。吴瘸子最早预见到这一变化,初春的时候就悄悄转行。三子正做在兴头上,大把大把进了许多本地货。一天,突然货一件都销不动了。二子的店把工艺扇的零售价从七十降到了二十,后来又降到了十五,还是问者寥寥。浙江人进而全面掌控苏城小工艺品市场,本地企业、工场绝大多数退出。二子进货价被垄断,挂牌价又不敢高。两头夹击,他和阿莹大热天守店十个小时,心里却冷得像下雪。
三子最后一次到虎丘山脚下,已经是秋天。一百年前,正山门荒凉冷僻。现在,游客、商贩挤作一团,但是真正的赢家是谁?二子和三子很茫然。他们在小店门口的秋风里,坐了半天,游人无数经过,都没有停下脚步,甚至瞄一眼小店都不愿意。
工艺品店门前萧条,真丝围巾在廊檐下瑟瑟发抖。小吃店的看家本领,也无非是臭豆腐、炸里脊、烤墨鱼等,景区周边臭成一片。几片早黄的银杏树叶飘落到他们脚下,二子想到了闹哄哄的理发店,霸道的大宝,和气的表舅,还有水街上那些喜欢轧闹猛的人们。刚开始,他离开他们,而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把他忘记、抛弃。
三子要去做兰姨丈夫同样的行当。长途跋涉,不断地用新的景色装点自己的梦想,他不走回头路。他站起身来走的时候,送给二子一把扇子,当初他们在吴瘸子那里加工扇子时,三子留下了最精美的观音像配《心经》的一把宫扇。
老刘混杂在阿姨堆里,像在做社会调查。
“小广东承包这个店不到半年,就把我头发做坏两次。”
“头发剪得像锅盖,水平太差,话也听不大懂。”
“长得又黑又矮,就这副样子,还整天色眯眯的。”
“对的,手脚也不干净……”
杂乱中,老刘把她们喝住:“好了好了,现在二子回来,一切都好了。”他拿出一张红纸,大声宣布年初三婚礼的时间和地点,请街坊邻居一起去喝喜酒。
按照行规,大年夜后,店要歇业。年初五一早爆竹声中迎路头菩萨,打开一年理发店的新生意。
年初三晚上,喜酒过后,二子和阿莹推开阁楼的小窗,大雪后的水街寂静无声。每一景、每一物,在二子眼里都是那么妥帖,连那辆靠在老刘家墙角的永久自行车,也在深深地入眠。阿莹轻轻对二子说:“水街真美啊”。
这时,远处传来几下炮仗声,屋檐的雪似乎抖动了一下。二子想起三子送他的宫扇上的一句经文:“度一切苦厄”。在自己认为最理想的时段,生出一点贪念,为过去的一年平添波折。
他记得表舅刚才在喜宴上,拉着他的手,反复说的那句话:“我们的指头,就是挂剪刀的。”他觉得还不全,最重要的是心,心静了,不向外求,一切都顺了。
后天,肯定是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