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答应给王啸峰的小说集写上几句话的时候还算清闲,等到仔细看过他的作品想动笔时,杂事便纷至叠来。看到啸峰发过来的小说集封面,知道再也挨不过去了,但当时的阅读印象已被时光和俗务搅得七零八落。
静下心想想,王啸峰作品给我的感受大概是神秘的、灵异的、隐秘的和不可知的,带着阴郁的气质。之所以留下这样的印象,可能是他作品的气质与他本人太不契合了。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王啸峰是个很爽朗、风趣而活泼的人,可见文如其人这话其实不一定可靠。
可以先看下《五脚黑旋风》,这篇小说有些像蒲松龄的《促织》。黑旋风是只蟋蟀,作品将故事的背景安置在抗战时期的江南古镇木渎,残垣断壁,草木疯长,硝烟笼罩下的是流离失所的难民。然而就在这惊惶的生活中居然容得下一只只蟋蟀盆!只不过因为战争,蟋蟀便被织进了生与死,人与虫,此岸与彼岸的灵异世界中,郎中,郭四,特别是“我”与小伙伴金土与黑旋风已经是人虫不分、人虫一体了。作品中“我”失聪之后与黑旋风的相遇,郭四梦幻后黑旋风的死而复生和阴阳界两边“我”与金土的对话都有着本土神话与传说的原型,而这一切又都在通灵的外祖父的观象之中。“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外祖父时时用《金刚经》的禅义若即若离地解释着世界:“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生或者死只存在于欲界或者人们虚幻的假象里。”这也许是对作品无常最后的悲悯。
隐秘、不可知与时间有关。时间是王啸峰作品至关重要的元素。一个外在的特征是他作品中的不少情节都发生在夜里。《井底之蓝》《五脚黑旋风》《甜酒酿》《隐秘花园》等等都是黑夜中的故事。夜晚首先与光线有关,这使得王啸峰的作品呈现出很低的明亮度,夜晚中的一切是模糊的,不清晰的,也就是说,从物象上讲,王啸峰作品中物象的能见度并不高。这样的光线显然是作家有意的选择,白天与夜晚是生物活动的两种时间,至少在王啸峰看来,他要讲述的故事更多的适宜于在夜晚,夜晚舍弃了许多许多事物,夜晚又掩盖了许多的现象,更使得许多现象改变了样态,当然,最重要的是人物,他们如幢幢鬼影,神秘而诡谲。在王啸峰的作品中,时间有比白天与暗夜更复杂的地方。从大的结构或视点讲,王啸峰的许多作品都是童年或少年视角的,或者,是通过回忆的方式来展开叙述的,不管是前几年的《井底之蓝》还是近期开始的系列短篇《抄表记》都是如此,他很少采用现在时的方式。《井底之蓝》的开头就暗示了时间的复杂性:“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上不止我一个人。要是在古代,更夫应该敲三更了。离奇故事通常发生在三更过后。”在这篇小说中,故意隐匿的是现在的时间,而置于前景的是“我”的童年并构成了动乱年代的主体叙事,然后再通过回忆中的穿插和传说的嵌入,把更久远的时间代拉进来,从而形成了时间的交织和叠加,形成一个时间的迷宫。一般而言,小说家对时间的迷恋主要来自于对深度或者历史感的钟情,但王啸峰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嗜好,甚至,他会有意通过时间的平面化来消解深度与历史感,也就是说,不是什么历史的深度,而是时间之谜使作品变得神秘而幽暗。《井底之蓝》中的“文革”叙事与苏州张士诚的故事就是叠影的。井底之“蓝”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影像,它(他、她)既是与叙事人共处于同一时空的戴着鸭舌帽的蓝衣人,又是“文革”中投井的蓝衣女工宣队员,更是传说中拯救张士诚的蓝衣侠客,是当年出没于苏州大街小巷地上水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无数的蓝衣人。通过这一影像式的蓝衣符号人,多重时间维度被压缩在一张平面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过去的人物与故事顽强地进入到现实时间中,并且同化、解释着现实中的人物、故事与场景。记忆在这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客观时间讲,过去的事物总会过去、沉没或消失,但记忆却可以顽强地把它们保留下来并且在现实中复活。这里的记忆不仅是个体的心理行为,更是公众的心理与话语方式,如文字、传说等等。所以,我曾说过《井底之蓝》这样的作品更近于心理小说或氛围小说,它的核心驱动是作品中众多人物的个体与集体心理行为,在这样的行为中,时间被击穿、压缩、重叠和置换。当然,这并不是王啸峰的唯一方式,在处理时间上,王啸峰还有不少装备。比如《角色》这样的作品。如果说《井底之蓝》是将几重时间击穿或压缩的话,那么《角色》则是将本来连续性的时间掐断然后将其并置平行。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应该是施老头和许阿婆,但他们的故事被装进了一群轻工的无聊而骚动的生活中。静与动,过去与现实,清晰和神秘,形成对比性的两个世界。这个作品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写法,最简单的就是将两条线索分开,当然也可以将施老头和许阿婆的故事完整化,但在读者看来似乎这样更明白的写法被王啸峰舍弃了,他将施老头和许阿婆分开了,并且将他们安置在城市的两座老屋中不相往来,原来可能的一个故事成了两个故事,原来在一个时间维度中叙述的故事也不得不在两个时间中分别展开,而现实的年轻人的生活又使得这个故事到最后都未能清楚地讲述出来。小说家便是如此任性,他既可以在《井底之蓝》中通过记忆使历史与现实重叠,也可以像《角色》中这样人为地将故事掐断,抛入黑暗。
《角色》同时提醒我们空间的重要性。我想在此对空间在王啸峰幽暗美学中的作用多说一些,因为我们对文学中空间的地位好像不太重视,缺少精细而深入的研究。作为一篇短篇小说,《角色》的空间可以说是非常多了,工厂、百乐门、杂货店、城西棚户区、技校,当然,最有神秘的还是万卷弄7号,这处清末建起的苏式庭园,虽然后来被五六户人家分住,但丝毫不能改变它的玄妙和鬼气,它有如同迷宫的小径交叉的花园,有名为停云峰的牵着红衣裳姑娘冤魂的怎么也拉不动推不倒的太湖石,小说的故事便是在这弥漫着阴森气息的空间中展开的,小说中的“我”为了一点烟酒钱充当了施老头和许阿婆的信使,定期将施老头的信交到住在万卷弄7号的许阿婆的手上,施老头和许阿婆都已是老人,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同住一城却不见面?既然不见面又为何书信往来?书信中又说了什么?他们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所有这些都是“我”想知道又无法知道、也因与施大爷许阿婆约定了信使规矩而不该知道的。当“我”心不在焉无意于这对老人的秘密时,故事是平静的,而当“我”心中起意越了规矩时,“画皮”一般的阴森鬼魅便四处袭来。万卷弄7号四方客厅的每一件器物都令人毛骨悚然,古老的黑漆大门,阴冷的方砖地,说不出年代的红木家具,仿佛能走出人来的屏风,折射出多重影像的镜子,香水,头套,化妆品,旗袍……“似乎每件物件都在深处溃烂”,而许阿婆则自如地融合在这阴冷的空间中如魅影一样在规定了“我”的行动后神秘地消失了。
空间不是环境,空间在王啸峰的作品中是一种叙事的动力。在传统美学中,空间被表述为环境,而环境则是为人物服务的,是人物赋予了环境的意义。其实,空间可能会成为一种主动性的因素,一方面,空间可以符号化,它先验地具有意义,万卷弄7号来自历史深处,它是有灵验的,也是有鬼气的,它意味着神秘,不可知,不祥和灾难;另一方面它又在等待人物的出现,故事并不先于空间,而是人物进入空间后才发生的,故事不过是空间和人物作用的产物,可以看到“我”、阿瑛在《角色》中不同空间里的表现。如果没有万卷弄7号,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发生,甚至,人物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