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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危楼记事(之一)(4)

幸福,最好是细水长流,要是如山洪暴发,河堤决险似的冲来,这种足以把人溺毙的幸福,还是躲远点为佳。可阿宝太需要钱了,如饥似渴的想得到它,现在,这十块砖头,让他不知所措了。最新指示通常要安排到深夜才播放,至今我也没能悟出这样安排的道理。等到庆祝完回来,已经微明,但推开阿宝那扇从来没关过,今晚偏偏关紧的门,发现他竟然坐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如醉如痴,像是中了邪。在人们印象里,阿宝和医院不沾边的,摸摸脑门,除了一点冷汗,并未发烧。但他说出来的话,倒有点像谵语似的不知所云:“大叔,要是一个人快饿死了,捡到巧克力糖,你说他怎么办?”

据说,乔老爷年轻时学过法律,肯定读过犯罪心理学,应该能判断出这正是作案契机的流露。可他心思全用在泡女演员,客串演话剧上,结果混个不良不莠。他一点不考虑他的话会起到什么作用,以小市民贪便宜的口吻回答:“那还用说,捡起来往嘴里一扔,有什么好客气的!”好像不吃,倒是天大傻瓜似的。

“不犯法?大叔,确确实实是捡的——”

“只有小孩,才把捡到的钱,交给警察叔叔。”

第二天,阿宝给已经进他们厂子业余文工团的阿芳打个电话(顺便说一句,她已搬到单身宿舍去住了),让她回来一趟。因为危楼的人,倘非长着防贼的两眼,便生有作贼的双目,那份敏锐,无异X射线,直扫心胸肺腑。他不敢长时间离开屋子,从十万元到手,每分每秒他都在紧张不安的状态中度过。

好半天,阿芳才来接电话,也许电话传声音质不良,他听起来很像朱大姐灌的那张唱片。“这怎么能行呢?我刚刚得到了一个角色!”

“什么?”阿宝没弄懂她得到的什么东西,但她声音里透出的惊喜,紧张,兴奋,不安的心情,他猜想,难道她也发了横财?

人各有志,阿宝和阿芳的区别,某种程度类似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野,阿宝脚踏实地,重谋生之道,尚利而不尚名;阿芳展开幻想的翅膀,对未来有许多美丽的梦,所以求名重于求利。她在电话中怎么能讲呢!别看现在是连句台词都没有的群众角色,而许多名演员,都从这个台阶起步,登上成功的宝座。

“你赶紧回来,阿芳,无论如何——”

阿芳也听出未婚夫语音中严重的成分,只好赶回危楼。阿宝见她进屋,急忙把门关紧,掏出秘藏的十捆万元人民币,使得好不容易变成城里人的阿芳,又变回去了,那种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土包子相,出现在那漂亮的脸上。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阿芳反问。

前一个怎么办,显然是缴,还是不缴?而后一个怎么办,听的出来,实际是怎么用的意思。求名者并不反对利,兼而有之,当然更好。阿芳开始和未婚夫盘算,怎样来消化这十万元,真可算一道煞费苦心的难题啊!

乔老爷下午钓鱼回来,马上觉察危楼气氛不大正常,有几个人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尤其范大妈,还做出维护道统,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把拉住老乔:“你快管管他们吧!大白天,也太不像话啦!”然后跺着脚:“丑死了!丑死了!”

乔老爷是什么角色,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一看范大妈那份假正经,淡淡一笑,故意气她:“这有什么?谁不打年轻时过来!”

“那也得有时有晌!”

“半夜三更敲窗户,好?”乔老爷反唇相讥。

范大妈立刻脸上生霜:“造谣可耻,我就知道你们对新生的红色政权心怀不满!”

“你上纲我也不怕,咱们就事论事。”

“就是你们这对资产阶级,把年轻人拐带坏了。告诉你,放老实点,我成分好,就能管你!”

“我蹬过三轮,怕你!”乔老爷打出王牌。

她也祭起法宝:“你老婆是臭明星,黑帮!”于是,互相揭底,战斗升级,说来也怪,屁大事也能引起全楼大战。有的烧阴火,有的假劝架,有的帮倒忙,有的在起哄架秧子。这种经常爆发的争吵,轻则动嘴,重则动手,实际上是一种穷极无聊的精力发泄,是人们在看腻了样板戏以后的业余文化生活。直到阿芳搀着阿宝出来,人们才愕然吵了半天,竟把吵架的起因给忘了。阿芳向大家解释:“他不舒服,我陪他去诊所!”说着,两人并肩走出已经失去了门面的大门。

乔老爷马上占了优势:“病成这样,亏你们想得出来。”

范大妈是干什么的:“哼,我掐着表来着,好几个钟头,再壮的小伙子也架不住!”

其实,那好几个钟头,是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正想方设法藏到别人绝找不到的地方。范大妈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按西方习惯,对死人应该宽容,这位与危楼几乎同时终结生命的人,心底里良善的本质,还是时而流露的,能让人见到一个真的范大妈。记得她缠绵病榻数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也让毛毛去把往昔决不让进门的敲窗人请来,等那位头发斑白的钟表修理匠,坐到她的床边,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把手让他握着,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离开了人世。这是后话。

就在那次争吵以后,她改变了政策,从反对阿芳结婚,到支持他们早早办事,一来茶汤生意,阿芳早不帮忙了,二来她也觉得应该理解年轻人,甚至坦率地说:“乔老爷说得好,谁年轻时不曾饿狼来过?”

其实乔老爷并未讲过饿狼,是她发展了的。有人说阿宝送她一条过滤嘴烟,才准许不够年龄的阿芳办结婚登记。恐怕未必这样。我就记得有一回,范大妈把她养的两只刚打鸣的小公鸡宰了,浓浓地炖了一砂锅,端到三楼阿宝屋里。

“吃吧,阿宝,连汤带肉全吃下去!”然后,坐在对面瞅着他吃,“孩子,你可要爱惜你的身子!”

我敢发誓,她那温柔慈祥的样子,把我这个旁观者都打动了。

“孩子,那种事情怎么能过分呢?看你,才几天,两眼都眍下去啦!”她见他迟迟疑疑,不敢举筷的模样,便说,“公鸡是补阳的,吃吧,这些日子你光吃西红柿,荤腥都不沾。”

阿宝刚刚在烤鸭店,和阿芳吃完归来,已经是七荤八素,顺脖子流油的小伙子,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对付这两只笋鸡。藏金案事犯以后,阿宝向我承认:“当时,我真害怕已经再装不进东西的胃,一下子全吐出来。大妈那眼睛多尖,她准会纳闷,公鸡到肚里一转,怎么会变成鸭子了?”

原来,阿芳拿定主意,这笔巨款,只要不显山不露水地慢慢贴补,是不会被人发觉的。起初,计划每月贴二十元,算了一下,要四百多年才能用完。干脆五十元吧,也可用到二百年之久。再多就怕要露馅,所以想到只有吃进肚里,花多少钱也不会出纰漏。虽然原则这样定了,但天生怯懦的阿宝,总有点怛怛怵怵。先是左眼跳,后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是跳财还是跳灾,终于闹成个心惊肉跳,无法安宁。因此,他总在犹豫:“要不,还是缴公吧?”

阿芳无奈,叹了口气:“你也真成不了气候!”同意由他自便的时候,阿宝又舍不得那十块砖头了。这大概也是危楼出不了圣贤豪杰,也出不了江洋大盗的原因。小农经济思想和小市民心理杂交的结果,一条沉重的使你无法起跳或者飞跃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难摆脱。“文革”出那么多小爬虫,其道理也就在这里。

事实正是如此,胆小不得将军做。所以,几乎把S市著名饭店吃遍的阿宝,除了从炊事员的职业角度,了解到天外有天,增加许多业务知识外,非但未曾长一点膘,相反,倒像害了一场重病似的,整天一副霜打的样子。尽管到目前为止,花的还是自己好容易攒下的数百元钱,那十块砖头原封未动。但佳肴美味,一点引不起食欲,倒像吞服蓖麻油似的难以下咽。再加上三年灾荒留下来的,只能消化瓜菜代的胃和装不了荤腥的肚子,落下一个习惯性腹泻的病根,害得他经常从三楼急急忙忙冲下来,提着裤子,夹紧屁股,直奔J巷公共厕所而去。

要是仅这点口腹之累,倒也可以忍耐。问题在于这十块砖头,如同十枚地雷埋在屋里,整日里悬心吊胆的折磨,使阿宝受不了。假如承受这份痛苦,能够为他们的爱情增添一些什么,或许还值得,还划得来。可阿芳说了:“你别愁眉苦脸好不好?也不要胡思乱想。你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忘恩负义的。早早晚晚,我这个人总是你的;当然,人给你,可灵魂,永远属于我自己。”

听这话,简直是现代派,而人呢,由于中西餐可她性子点着吃,心情舒畅,营养得法,胃口良好,越发地丰腴润泽,透出青春的魅力。本来,她是演被座山雕欺凌压榨的夹皮沟村民,但人一旦有张好脸子,就像磁铁似的产生吸引力,于是支左的同志,派头头,三结合的干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精通艺术的行家,坐镇排演场,非要导演给她换角色,这样,她就演小常宝了。其实,她未必演得好,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恭维她在影片、电视剧里的演技,有什么办法,照样红得发紫。就像一些时髦作家那样,经权威一吹,光轮顿起,由此开始,涂鸦即成好作品,放屁也是美文章。阿芳就从这一天开始,相信自己有征服别人,开拓道路的能力。因此,她和阿宝商量,把说好的婚期往后拖延。

“我们还年轻着咧,是不是?”

阿宝苦笑地:“当然——”

她一笑:“你要不放心的话,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这儿,报答你那两千块钱!”说不走,还真不走了,一面脱掉外衣,一面收拾床铺。“阿宝,你是好人,可你不懂得我的心。我看过朱大姐的相册,我听过她灌的唱片,还有她讲过的好日子。我想,我长得比她年轻时强多了,为什么我就不会到达那一步呢?早先,我只要能做个城里人,就觉得登天了。哎,你怎么啦?”

阿宝轻轻掩上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到楼下大双、小双那儿去借宿,这对父母均为高干、沦落到危楼的宝贝,绝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等傻货。把他嘲弄够了,便挤挤眼说:“走,咱们去陪阿芳,省得她冷清。”阿宝跳起来,挡住门口:“你们敢——”

大概人们还很少看到他这种勇敢和尊严的神色,哥儿俩愣住了,如果真那样做的话,他肯定要和你拼命的。“得啦,你别当真,哄哄你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咧!不过,你也太窝囊,太孬种,太肉头啦!”两个人一齐把他往门外推,轰他回自己屋子:“难道你是属骡子的废物蛋吗?”

“我是人,不是牲口!”

阿宝也被激得冒火了,才爆炸似的迸出这句话。大双、小双愣住了,对生活对世界已完全绝望,长期来自暴自弃,无异行尸走肉的哥儿俩,想不到还有把自己当做人那样尊重,把自己区别于动物的人。他们望着那消失在危楼大门外的背影,好像发现了远古期残留下的孑遗生物一样,在绝灭感中多少注入了一丝希望。这兄弟俩回到屋里,又接着喝酒。不知怎么搞的,话也不多了,酒也没味了,于是推开桌子,倒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小双叫了声哥哥,总有几分钟之久,大双才回答:“干吗?”

小双毫无反应,大双以为他醉了,便把灯关了。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听到小双在叹气:“我真想哭一鼻子!”

“我也心里憋得慌——”

“为咱们死得冤屈的爹妈嚎丧吧!要不,我非去杀人放火不可!”

“哭吧,小双,你要哭就哭吧!”

等到小双嗷地一声叫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尽管拿枕头拼命蒙住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范大妈来镇压他俩这对走资派的狗崽子为止,可这时候,阿宝已经在他工作的食堂里,找几张板凳拼起,仰卧在那里了。

他端详着那块从不离身的小镜子,他觉得照片上的她,离他既很近,又很远;那脸庞似乎很熟悉,可又很陌生;应该说是印象很深的眼睛,猛地看上去是深情的,闪烁出热烈的光彩,但细细注视,眸子里又有点冷漠和不可捉摸的神情,很看不透她的心。

然而,他爱她。他对照片上的阿芳说:“也许是命中注定,说不定最后,巷子里那棵歪脖树,该我挂上去咧!”

第二天,阿芳埋怨他:“你真狠心!”

他诚挚地说:“你别再提钱了,那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我也不非要你跟我好,你要不愿意,我也决不会拦你。”

“阿宝,原来你这样想我,不屈心吗?”她确实是伤心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这样,阿宝又转过来赔不是,哄她,安慰她。

危楼人有时心术也很不正,每当阿芳进进出出,大家都紧紧盯住她的腰身和腹部,好像她是应该到露马脚,让人看笑话的时候了。但实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便又撇嘴说:“如今工具多灵,叫你抓住把柄?”或者,以揣测的口吻:“还不知到医院去刮掉几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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