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我向伏在地上的萤草伸出手。
“谢谢大王。”萤草用盈盈的眼睛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感激。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
“哦？”这倒让我来了兴味，“怎么个不一样法？”
“因为我不喜欢红鳞。”她答道，“不是不喜欢，红鳞护法十分优秀，我很欣赏也很尊敬他，不过是没有像其他妖精一样对他狂热罢了。因而，她们便觉得我故作清高，用心不纯，目的就是吸引红鳞护法的注意，我才没有呢！我只是很不解，为何妖界的女妖精都要非红鳞不嫁呢？”
“嗯，说得好！我支持你。”我本就对萤草有好感，听了这番话，更是凭空对她生出几分敬意来，“小萤啊，我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对你很是欣赏，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如以后跟着我如何？”
萤草的脸上即刻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小妖求之不得！”
从那以后，萤草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成为我生活和工作上的得力助手。
在这个妖界里，每只妖都有自己的故事，萤草也不例外，说起来，我与她还颇有些渊源。
记得我在变成方休鸟的那一夜看见了许多萤火虫，大部分也只是擦肩而过，但只有一只萤火虫记下了我，并因我而受到鼓舞。萤火虫的生命极其短暂，成虫也只有五至十四天，因而大家都在寻找长生之道。因为看过我的舞蹈，那只萤火虫突然开悟，终于想到只有打破命运的轮回才能获得长生，而打破轮回的方式就是修炼成妖。于是，她定下一条家训，凡是她的子孙一定要用有限的时光去领悟修炼之道，每一代都要将自身所悟传给下一代，这样到了萤草这一代，参悟的内容已经达到了很高的高度，再加上萤草天性的聪慧，终于在轮回的最后一刻修炼成妖，实现了祖祖辈辈的心愿。
小妖修炼成了妖，可她却并不开心，因为她要眼睁睁看着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伴死去却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还有一个他。
虽然萤草的法力并不是很高，可每年夏天，她都会偷偷地下凡间一次，有一次，我很好奇她去凡间做什么，便偷偷跟了去。
夏天的夜晚，芦苇丛中，到处都是幽绿的流萤，恍然间将我带入到在雪谷的日日夜夜。我拿出短笛，却再难赋曲。
这个地方，好像是黄尾修炼过的地方。不知当初黄尾和双双是否也并肩坐在这里欣赏过。
我没有火眼金睛，也没有雪眼冰睛，分不清哪只是萤草，只好坐在那里静静望着，或许她是在同自己的亲人团聚吧，我也不便去打扰它。真羡慕她啊，至少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像我，从虚无而出，以天地为母，累了倦了都不知该找谁去依靠。
后来，一对萤火虫翩然飞到了我身边，萤草化作人形落了下来。
“参加大王……对不起，小萤知错了，求大王原谅。”萤草一脸慌张。
“你有何错？是我错了，不该来打扰你的。”我很诚恳地道。
萤草以为我说的是反话，更加慌张了，看见她紧张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感觉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你可知你犯了大错！”我故意用责怪的语气道。
“小萤知错了，小萤知错了，求大王责罚吧。”小萤急得流出眼泪，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唉，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呢？”我叹了一口气，换成温柔的语气，“你若说出这其中的原委，我便原谅你。”
“好，我说我说。”萤草收了眼泪，徐徐向我道来，“我在修炼成妖之前其实已经有心上人了，诺，你看，就是他。”萤草伸出手，一只流萤落到她的指尖，“你看见了吗？这便是他。我们曾经相约一起修炼成妖，结果我成功了，他却遗失在了轮回里。现在的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也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是我来晚了，每次我都想在他刚刚轮回后的第一时间找到他，唤醒他的记忆，启迪他悟道，可我失败了。我们只有三世的缘分，现在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可我仍旧放不下，仍旧在每年夏天到这里来找他，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可我想和他做朋友，有时候，看着他很幸福的样子我也会满足。”萤草看着自己指尖的流萤，嘴角不觉挂上微笑。
“既然一切已成往事，为何不放下？”这句话我既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一心修炼是否是正确的选择。”萤草轻轻抖动手指，那流萤便飞走了，另一只流萤迎了过来，同他缠绵而飞，那应该是他新的妻子吧。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有些伤感。人生中有许多选择，一旦选择就意味着错过。有些错过，别无选择。
“一心进步有什么错？不是你抛弃了他，而是他早已配不上了如此优秀的你。”我拍了拍萤草的肩膀：“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安慰她的时候，其实我是十分心虚的，如果让我选择，我想我会宁愿选择平凡相拥，也不愿优秀却孤独。
“嗯。”萤草挂着眼泪微笑了。
妖有妖规，不得私下凡间，作为妖王，我本应做出表率，但出于个人原因实在无法遵守，所以每次去凡间我都是偷偷去的，整个鸟族只有飞白知道我的行踪。本来我是不愿带着其他妖精一起私下凡间的，但因为我知道了萤草的秘密，彼此便更加亲近起来，我只把她看作我的妹妹，因而也会时常带她去我在沙漠里的梨园玩一玩。
春风吹来，梨花又开了，沙漠里寂寞地盛放。
梨树下，我和萤草相对而坐，摆上桌子，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酒，斟上一杯，细细品味，好不惬意。
“你看，没有男人我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我笑道。
“是啊，只要跟着大王，小萤心里便感到开心。”
“怎么，还叫大王么？以后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喊我姐姐吧。”
“好的，姐姐。”说着萤草甜甜地笑了，“姐姐，你为什么非要在这沙漠里种这一片梨树啊。”
“你不觉得，这沙漠太荒凉了吗？”我反问道。
“可是，为自己偏偏是梨树，而不是枣树，李树，仙人掌呢？恕小萤直言，这梨树是喜水的树种，实在不适合种在沙漠里。”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梨树不但花朵高洁傲岸，果实还甘甜解渴，可以为濒临绝境的旅人带去希望。所以，在我眼里，适合不重要，喜欢才是最好。”
“我看呀，您就是太任性了。不过，您是妖王，法力强大，也是有任性的资本的，不像我们这群小妖，有时连吃饭都是问题……”
萤草还在说着什么，可我都已听不清了。我目光不由得飘远，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之中：我之所以栽梨树是因为梨花是将军最喜欢的花，他说有一次他带兵在沙漠里行军，粮匮水乏，士气萎靡，他正踌躇无措间，忽然隐约望见前面现出一片梨园，树上结满黄橙橙的梨子，十分诱人，顿时大喜，登高大喊：“将士们，坚持住！前方有结满梨子的园子！”士兵们听了垂涎欲滴，士气大涨，军队才得以正常行军，最后，他们没有找到梨园，可却因此顺利找到敌人取得了胜利。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梨园，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但将军却因此对它产生了情结，在家里也栽了好多梨树。他常说：“人人都说这哀家梨是最可口的梨子 可惜如今却无处寻觅，有生之年竟不能品一品那味道，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等到哪一天我告老还乡离开官场一定走遍天下寻找哀家梨，将它植在最荒凉的地方，供饥渴的路人品尝。”
将军，你的愿望没有机会亲自完成，就让我来帮你来实现吧。
我正失神，萤草轻轻推了推我：“姐姐，我好像听见有人呼救的声音。”
“哦？”我细细听去，果然听见一个男子微弱的呼救声，我在这梨园四周设了结界，非心思赤诚者不能进，因而这里向来清静，如今不知是哪一个闯了进来。
“走，过去看看。”
绕过几株粉装玉砌的梨树，我和萤草看见一个男子晕倒在那里，身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袱，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样貌。
“喂，醒醒，醒醒！”萤草上前去摇晃他的身体，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姐姐，他不会已经死了吧。”萤草有些哀伤地望向我，从我的眼里寻找着答案。
“不会，只是晕过去了，先把他扶进屋吧，给他些水喝。”
“好。”听了我的话，萤草的心才安定下来。
我在堂上吃茶等着，一盏茶的功夫，萤草带着那个男子下楼来了，此刻那男子已经洗净了脸，倒是很端正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眉眼很是熟悉。
那男子见了我，眼睛瞬间瞪得铜铃般大，十分激动的样子：“你，你是……”
“怎么，你认识我？”我也很奇怪。
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跺了跺脚，转身便大步流星往房间里走。
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正要让萤草追上去看看情况，那孩子又跑下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手抖个不停，好像要给我看的样子。
“小萤，帮帮他。”我使了一个眼色，萤草上前帮他打开了卷轴。
卷轴打开的那一刻，我震惊了。这……这画像上的人，一袭红衣，斜倚梨花，巧笑倩兮……不正是我吗？
“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手中的茶杯脱手而落，我颤声道。
男子突然留下两行眼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曾祖母，我终于找到您了啊！”
“等一下。”我不禁有些懵，“你管我叫什么？”
“曾祖母，我是小核桃的后人啊！”
“小核桃？”我顿时大喜，“原来如此，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怪不得我觉得这孩子眉眼有些熟悉，现在仔细看来，确实很像小核桃。
“你现在住在哪里？为何要到这大漠中来？你的父母呢？对了，你怎么会有我的画像？”我心里有一大堆话想要问，都不知道先说哪句好了。
“姐姐——！”萤草扑哧一声笑了，“您再吓着这孩子！”
“是啊，是我太心急了，你坐下，慢慢说。小萤，再沏杯茶来。”我极力平复下心情道。
“好。”这孩子坐定了，喝了口茶，整理了一下头绪，开始向我娓娓道来。
原来这孩子名叫赵葶苈，他的祖父就是当年的小核桃，更让我惊奇的是他的祖母便是当年的北雅。
将军死后，那一百个孩子都悲恸异常，但幸好还有北玄参和素馨陪伴照料他们。那一百个孩子成年后便四处纷飞了，但大家都尽量保持着联系，八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已相继死去，但长江后浪推前浪，新的一代也已经成长起来，他们聚集在一起想到当年父辈们的友谊不禁感慨万千，于是在北玄参的帮助下组建了属于自己的组织——“漪兰堂”。漪兰堂是一个地下组织，他的成员广泛分布于各行各业，平日里十分不起眼，一旦有行动才会聚集在一起。他们奉行惩恶扬善，杀富济贫的宗旨，目今已成为江湖里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他们目今的堂主便是北玄参。
北玄参深知轮回的道理，知道我和将军都会再次出现，所以多年以来一直在通过我和将军的画像寻找着我们的踪迹。如今他们也是听说了靖阑国里流传的传言，疑心是我，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派人来确认一下。
“那画像都是都是你们祖父一辈当年在漪兰居的作品？”
“是啊。”
当日将军说要教大家画画，陶冶性情，我也只当是玩玩，没想到今日还会派上这样的用途。这究竟是刻意的安排还是巧合？
“可是，我从未教过你们画过我啊？”我心下突生疑窦。
“您没教过，可是曾祖父教过啊。我听我祖母说那个时候曾祖父经常背着您教大家画您的画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您发现。哦，今日我带来的这幅画碰巧是他亲笔画的。”
“什么？”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戳痛，捧过那幅画仔细观看，画中的自己笑的是如此恬淡美好，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该如何才能笑成那个样子了，在漪兰居居住的日子应该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了。细细看去，每一笔都是那么灵动，根本不像是个不会画画的人所画，他这个骗子！当年明明说自己不会作画，还找我画的画来给大家做示范，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
“曾祖母，您还好吧。”赵葶苈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曾祖母没事，不过是不小心被风迷了眼睛……孩子，把你曾外祖父住的地方告诉我吧，我派人去找他。”
几日后，北玄参来了，还带来了当年那一百个孩子的七十二个后人。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有些恍神，眼前的北玄参弯腰驼背、瘦骨嶙峋，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威风八面的千年狼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间的耄耋老人，原来他已经老了啊。
看见我的时候，他十分激动，老泪纵横：“我之所以还能支持到今天就是为了等到你啊……把漪兰堂交到你手上，我就没有遗憾了啊……这七十二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我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你要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成为有用之人。”
“嗯，好好。”我重重地点着头，“素馨她……”
“她是凡人，早就去了，可惜我也老了，不能等到他轮回的那一天了。”
“你后悔吗？或许留在妖界，你会拥有更长的寿命，便可以等到她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要谢谢璎珞公主，若不是她，我也不会过上这么多年正常人的生活。现在，在我眼里，生老病死反倒是一种享受，一种解脱。我要走了，一个人离开，不要问我去哪，也不要去找我，因为我不想听见你们为我哭泣的声音，就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去吧。我可能会一直一直向前走，就像夸父追逐着太阳，走到一个不知名字的地方，突然倒下去，与大地化为一体，没有回忆，没有忧伤。”
“将军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你们都好无情，为何要留下我一个人？”我泣不成声。
“方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觉得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妖，你将要走的路还很漫长，你会看到更绮丽的风景，不过已不在我的想象中了。我没有什么好叮嘱的，只要继续毫不犹豫地做你自己就够了。”
北玄参就那样离开了，一个人，孤独地，我们都忘了，他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注定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