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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而后这世上所剩唯一一个在乎她、喜欢她的人,为什么也不肯和她一道,拼力活下去?

台城渐渐消失在沉沉暗夜里,这一夜喧嚣终于散去。

待到天明时分,他们来到栖霞山,姑且停马休整——而追兵未至。

琉璃于是知道,她终于安全逃出金陵城了。

晨起时密云依旧没有散去,风停雨住之后,薄雾悄然在山原之间弥漫开来。

到处都灰蒙蒙的,天地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江南冬日阴湿,青石上的水汽总也擦不干。露水从草木的枝叶尖儿上滴落下来,水中阴寒触到皮肤便如细蛇般侵钻进来。

一夜的奔逃躲闪之后,她双腿已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管那石头寒湿,抬手示意人不必帮她收拾,胡乱擦了擦便坐下。

李兑见她身形单薄,微微缩在哪里,便问,“要生火吗?”

如意腹中隐隐坠痛,她依稀觉着恐怕是葵水要来了。却摇头道,“不必。”——他们没有时间消耗在拾柴生火上。何况夜间雨雪过后,林子里也根本没有干燥的木柴。万一腾起浓烟引来附近贼兵的注意,反而麻烦。

她只解了包袱,取出锅巴分给众人。

那锅巴包裹在棉衣底下,幸而尚未返潮。只是冷硬如石,略有些难以下咽。她费力的啃了几口,吞下去。

前一夜她缒出宫城后,原本以为还要在台城里潜藏一阵子才能找到时机偷偷乔装出城。谁知宫城里大火蔓延开来,叛军不得不从外头调兵去扑灭。随即似乎城北又有人趁机作乱,驻扎在东、西、南三面府城的驻军全数都被惊动。叛军忙于调兵、搜捕,竟是一夜都没有消停。

他们便当机立断,提前动用了许多埋伏和内应,趁乱潜逃出台城。

经过一夜的躲避和奔逃后,他们终于偷渡过秦淮河——稍去总舵里取了些东西,便直奔石子岗而来。

吃过东西,如意留在此处继续休息,李兑则带了人去附近寻找何满舵留下的记号。

林中寂冷,寒气钻骨疼。如意从包袱里取出棉衣,抱着绕到林子深处一块大石头后面。替她放哨的人闻声略微回头,随即便不再多管了——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外逃窜,总有诸多不遍,商队的人都有经验。

如意绕到石头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解开衣服看了看。

自台城被围困之后,她便无一日安稳,经期早已紊乱了。只不过一旦开始逃亡,这病症竟也成了方便。

她确认无碍,便飞快的将棉衣套好。那棉衣裁得略宽了些,她刚好在腰上多缠了一圈,再将腰带绑得略紧一些,腹痛和饥饿便稍稍缓解了。

纵然没有下人服侍、帮忙,她依旧将衣衫打理得十分平整。只是衣上沾满灰尘污渍,仪容十分落魄。

她也并不在意。见前头有溪水,便去洗干净手脸。看倒影中发髻蓬乱,她便又笨拙却仔细的将头发抿上去梳好。

而后抬手拍了拍脸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对着水中倒影做出微笑表情来。

溪水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苍翠的深林,水下礁石上生着青苔,涓涓流淌。

她望着水中的笑容,看见的却是乱世里离散、死去的家人,城内堆叠的尸山,还有烈火中的宫城和废墟之上的长干里。

忽有赤麂从对面山石上跃下来饮水,他们的目光在溪面上对上,那赤麂不由惊起。却并未立刻奔逃,只戒备的望着她,似乎不确定她是否是危险的。

如意忽就记起顾景楼入城那日在她面前割喉自尽的两个羯人,他们的血溅到她脸上时她不由退缩了——那时她虽遭遇危险,可其实并没有杀人的觉悟。

她不由按住腰上短刀,想,若换到此刻,她是否能亲手杀人?

只一瞬间的恍神,那赤麂便猛退跃了几步,随即飞快转身逃进山林深处去了。

如意望着空荡荡的山林,茫然的想——原来如此。

那赤麂必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才会逃窜。

历经磨难之后,她心中已饱含愤怒和仇恨。这微笑着的面容之下也许正潜伏着一只暴虐凶恶、满心复仇的夜叉。她应该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李兑带回了马匹——何满舵收到他之前送来的消息,知道他们也要从城中突围后,特地给他们留了些东西。

他一边套马一边说,“去牛首山——他们定在卯时从牛首山突围,往慈湖方向去。我们赶快一些,午前也许就能追上他们。套好之后他又问如意,“会骑马吗?”

如意道,“会。”她翻身上马,拉动缰绳溜着马绕了个圈,才又确认道,“会了。”

——她确实学过骑马,但骑过的次数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一只手。所幸她自幼习武,动作协调平衡,上马之后,身体很快便记起要诀。

出发之前,李兑望了望天空,叹道,“看样子今年会有春汛。春汛起,江鱼肥——可惜今年尝不到了。”

长江,包括江上诸多支流都极少见到春汛。长江的汛期大都在每年四五月之间的初夏梅雨季才会到来。但这一年早春反常的潮湿多雨,若上游也是如此,这几日前后江水恐怕真要上涨了。

但如意并不惋惜随春水涨起而日渐肥美的江鱼。

她只是想,也许正是因为入春之后多阴雨,李斛才兴起以水灌城的想法吧——建康周边许多条河里至今还有李斛投下的沙袋没清理。万一春汛到来,沙土堆起的临时堤坝被冲毁,金陵恐怕还要再遭遇一次水患。

不过,若果真如此,这一次感到头痛的应该是李斛自己吧。

她只道,“等鱼肥时,再杀回来就是。”

便一夹马肚,喝一声,“驾!”驱马飞驰而去。

巳时,牛首山。

天色初明,白雾笼罩着牛首、将军二山。

因前一夜雨雪,山谷间的道路泥泞难行。两侧青石裸露,新土翻出。古木林荫间迷雾缭绕,幽深不可探查。

马行得极为缓慢,然而一路并未见有交战的痕迹。四下里一片寂然,就只有树上凝露一霎价的簌簌滴落。

没有兽叫,也没有鸟鸣。

入山谷已深,李兑忽的驱马到她身旁,道,“有埋伏。”

如意只道,“继续前行……若有动静,准备好随时驱马前冲。”

他们就只有四五个人,若是土匪劫道也就罢了,若果真遇上叛军的伏兵,打显然打不过。在如此艰险的道路上也不可能纵马逃跑——既不能停也不能退,那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行了。

李兑果然没有反对。

马蹄声回荡在空谷之间,不徐不急。如意绷紧了心神,时刻注意着山上的动静。

忽有一刻,山石上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少当家的——是少当家的吗?”

如意猛的抬头——从石后站起身来的那个人,果然是何满舵。

她下意识的四下里寻找,便见高处有人探首出来张望,一望便飞快的再度隐入林中。

明明隔着重重山石,只在白雾之中草草一望,可那一刻她确实认出来了,那是二郎。如意飞快的翻身下马,寻路径上前,她踏着山石正苦于脚下泥土松动无法借力,眼看便后仰着要摔下去时,上头便伸出一只手——二郎已从高处奔跑下来,正从那石头上俯下身来拉她。

他体质显然依旧不够强壮,奔跑过后已微微有些喘息,然而目光如水洗过般明亮喜悦,唇角高高的扬起来。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确认他们真的重逢了的那刻,如意眼中泪水涌上来,然而笑容也无法自抑的灿烂起来。

别离才七日,牵挂如三秋。此刻终于确认他也平安,这相视一笑之间,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跨越万水千山了。

二郎并没有向如意询问家人的状况——乱世之下,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承天之幸,他并不奢望父母也能有此侥幸。

何况归根到底,他们的出逃本来就是在明知父母可能性命不保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在出逃的那刻他们就已在某种程度上舍弃了家人,背弃了死忠死孝、殉国殉节的道义。但是,不有生者,无以图将来。总要有人活下来平治乱世,诛杀逆贼。

如意大致将城中动乱告诉二郎,又取了诏书给他。

二郎接了诏书,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情绪抛开,安静的把诏书收好。

诏书中最有可能的,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召集诸侯、讨伐逆贼的权力。而这一切要等他平安逃出后才有意义,所以他不急着看。

何况这份诏书其实可有可无。天下群雄势必不会坐看李斛一个逆贼擅权专政,群起而讨伐之乃是定局。而以二郎的身份和地位,一旦他举事,群雄必然奉他为盟主。至于攻破建康、诛杀李斛之后的事——那就不是天子的一道圣旨所能定夺的了。

尽管如此,天子依旧将诏书交给如意,命她送到二郎手上。或许是为了减轻如意弃城而逃的负疚,也或许只是为了将如意送到他的身边——不论如何,这都只是一个父亲最后的复杂又矛盾的温柔罢了。

如意也没有问二郎诏书中写的是什么。她只道,“事不宜迟,还是早日离开建康,召集兵马吧。”

二郎道,“还不行。在离开之前我想杀一个人——巡守牛首山的,是萧懋德。”

——擒杀萧懋德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他们现在该做的应是尽快逃出金陵,脱离险境。可是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仇恨,令你不手刃仇敌便无法挣脱心魔,继续前行。对二郎而言,萧懋德就是这么一个心魔。他曾有机会除掉这个人,可是一念之差致使他放过了这个人,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台城被围的时候他无数次看这个叛徒、逆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却无法加以诛杀。该有多么痛恨。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哪怕明知此举凶险,他也决意涉险而行了。

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如意也只怔愣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她便和二郎一道设计,该如何引出萧懋德而不惊动牛首山的守军。

——叛军在牛首山的驻军不过千余,但也是二郎手中兵力的几倍。他们确实得小心翼翼的筹划。

萧懋德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时,已近巳时。天色隐晦,铺褥潮湿,他心中仄仄。下床后抬手拾起桌上酒壶,见里头无酒,恨恼得一把丢出去,怒道,“来人!”

进来侍奉的却不是他用惯的婢女,而是又臭又硬的甲士,提醒着他他目前正驻守在外。他张口便骂道,“早膳呢,要饿死你家主子?”

士兵呈上膳食,却被他连桌案待杯盘一把掀翻,“肉呢!酒呢!这种猪食你拿给孤吃的!”士兵辩解说如今城中连米粮都短缺,他恨恼道,“你不会去打?去给我打一只乳鹿来!等孤洗漱好了还打不来,孤就把你剁了吃人肉!”

士兵噤声俯首的退出去。

萧懋德回头见前夜侍寝的女人拢着衣裳缩在角落里,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由恨恨的一脚踢过去,道,“滚!”

这女人是前夜掳掠来的。山野村姑,也只比蓬头垢面略强些罢了。不必说妙音的曼妙美艳,就连当年他府里烧火丫头都不如。但就这都已经是难得的货色了。

萧懋德忍不住又踢了桌子一脚。

——当初他同李斛约好,事成之后李斛扶持他登上皇位。

事实上他接应李斛渡江后攻打台城时,确实一度被立为皇帝。但一朝攻破台城,夺取了正统后,他便被降为武陵王。继位的依旧是维摩。

萧懋德心中怨愤丛生,奈何此刻早由不得他来做主了。

如今台城凋敝,政令不出京畿,他这劳什子武陵王当得还不如一个县令。如今又被打发到牛首山来,手下不过区区千余兵马,日子过得憋屈至极。但他此刻纵然叛李斛而去,恐怕也已没有旁的出路了。

不多时,京中有信使到,说是,“前夜城中大火,有人趁机作乱,劫走宫中许多贵人。城中正在紧急搜捕,也请将军这边小心守备。”

萧懋德心中便一动。

送走了信使,他便唤了亲信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被劫走了?”

亲信便道,“听说是沭阳、舞阳两位公主。”便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风声,根本就不是什么失火、作乱——舞阳公主和几个有名的江湖人士有往来的事,殿下您早听说了吧?”

萧懋德点头——他结交了许多亡命之徒,江湖消息确实比旁人灵通些。早听说如意手下有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目光便一明,“莫非是……”

“想来差不了。听说李斛不但想自己娶沭阳公主,还打算把舞阳公主嫁到西魏去联姻。殿下您想,两位公主花骨朵儿似的美人,既有机会拼力一搏,怎么可能任由这个老匹夫摆布?估计就是舞阳公主命人四处纵火,好趁机逃亡——看样子恐怕真让她逃出来了。”

萧懋德咬着块儿鹿脯,转着眼睛想了想,抬眼道,“她若逃了出来……你猜她会向那边去?”

亲信道,“这就猜不出了,不过,”他眼珠一动,道,“其他三面都是李斛的亲信重兵把守……”

萧懋德斜眼望着他,片刻后扬了嘴角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派人仔细盯着点儿。”

不到午时,便有探子匆匆传信回来,道是有一行四人正从牛首山谷骑马向南边去。当中一人看行容,确实是个美貌的少女不错。

萧懋德心下正发痒,闻讯进营帐里抓起铠甲,喜形于色的吩咐,“带足人手,孤要亲自去探探敌情。”

萧懋德带人追到牛首山和将军山之间的山谷,果然见泥泞的道路上有马蹄印。那痕迹尚新,正是往山谷里头去。

临近午时,山间又有些微雨。那雾气不重,却只是交织不散,从外边望去,只觉得烟笼雾绕,十分的幽深。那入山的道路泥泞曲折,尽头隐在雾中。

萧懋德早听说近来牛首山上有零零散散的山贼活动,此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一时勒住马首,踟蹰不前。身旁人问,“还追不追了?”

萧懋德望着山林深处——却十分舍不下眼看要到手的美色。

正迟疑间,忽见深处似有炊烟升起。他抬鞭一指,命人道,“去看看。”

士兵上前去观望,很快便回报,“似有三四人在前头生火炊爨。”

萧懋德心中一喜,心想,纵然有些山贼也不过是流民落草罢了,想来也不成气候。若前头的果然是萧如意,岂有错过的道理?就算不是她,能掳到一个美貌少女也不亏。便挥鞭道,“追。”

谁知行至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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