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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又将长剑和包裹往桌上一搁。那重铁落下的声音一沉,听见的人立刻便都意识到了那剑的分量。

他抬眼望向小二哥,“——烦劳去喂一喂我的马,要按着我说的配比,让它吃饱!”

小二哥知道来者不善,只能悻悻然嘀咕着去牵马了。

那少年闷声吃下三升饭,一粒米都没有剩。一盘鱼也吃得仅剩一根干干净净的鱼骨。吃完饭喝一口茶水,便用手背一抹嘴。

道,“结账。”

小二哥懒洋洋的报了数目,特别点明算上了马粮。几百钱——就如意知道的,这价格略高。不过单就替他费事的拌出六豆三糠一米的喂马料而言,倒并不出格。

那少年听完一点头,便随手掏出一枚金铤,往桌上一放。

这下小二哥连店家一道眼睛都跟着直了——这金铤足有五两重,少说也值七八万钱。

“客官这是……”

如意很确定,虽然一闪而逝,但那少年的唇角确实不怀好意的勾了一勾。

他说,“结账,找钱。”

不要说找钱了,店家在这边摆了七八年茶饭摊子,总共也未必赚够五万钱。就算把铺子搭给他也决然找不开啊。

他是故意的,如意想,他在嘲讽小二哥先前看衣认人。

小二道,“小店实在找不开,您就没小些的钱?”

少年干脆利落道,“没有。”

如意不由轻笑,心想,这少年明明打扮得像个小侠客,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啊。

如意见小二哥只盯着那铤金子,被他欺负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便轻轻敲了敲桌子,对小二哥道,“他的账我付。”

小二哥如蒙大赦的点头,“好,好。”

那少年看了如意一眼,睫毛一垂,抿唇笑了笑。道,“我身上确实没有旁的钱了。”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你也要让我找钱吗?”

她听这少年说没旁的钱,料想他途中恐怕是遭了窃贼。只金铤因贴身带着没被偷走,这倒也解释了他为何身携重金却露宿在外。她有心替这少年将金铤兑换开,正要开口,却听那少年笑道,“那倒不用。”他微微扬起头,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次里头没了那种高傲的邪气,更温和些,“只是我没钱给你,就只能用旁的法子付账了。”

如意心想,等下,不用旁的法子啊,那金子我真的能找开!

但若真这么说便太无趣了。她想了想,还是一笑,转而道,“你从南边来,那便和我说说个南边的消息吧。”

那少年不由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才道,“也没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如意道,“什么消息都成。譬如江州的米价如何?天子用兵,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民间米价?”

那少年越发不解的看着如意,缓缓道,“你说呢?”他一面打量着如意,一面道,“天子令王公勋贵缴纳租谷以助军资。而江州自庐陵王以降,所有需要缴纳租谷的勋贵都将份额摊派到食户身上。食户赋税重至十之七八,穷苦欲死。米价大概已涨到五百钱了吧。”他说完了,又一笑,道,“你竟对这种消息感兴趣?”

如意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全没料到会听说这种消息,面色不由就一变——她早不比年少时天真,早就知道豪门世家日食万钱的奢侈正是靠着盘剥佃客和食户。却全然没料到世上竟有十之七八的赋税。徐仪曾对她说过,税至十之六便是极限,再高就要饿死人了。

她想——回头必须得想办法向天子进言了。

那少年却又轻巧笑道,“我胡编的。江州并未苛酷至此。”他笑道,“看来这顿饭钱我是付不起了。”

如意道,“你是从江州来的?”

“是。”

如意便记起顾淮在江州,心想,这少年说江州没苛酷至此应当是真的。但旁处恐怕就未必了。“摊派”一事应当极为普遍。

对于徐仪在军中的前途,她心中越发不安。

如意便道,“你是要去北边吧?”

那少年又笑道,“是。”

如意道,“可是北边儿就要打仗了啊。”

“正是要打仗了,那些魑魅魍魉才会跳出来——不瞒你说,我去北边也是为了打探消息。”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见那少年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不知为何便将口中话按下去了。只道,“你从江州来,我和江州颇有些善缘。这顿饭便当我请你吧。”

那少年又看了她一会儿,笑道,“……原来是因为我从江州来啊。”

如意不解其意,他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拱手告辞。

然而将马牵出来后,他却不知又想到什么,忽然便拔了长剑一跃而起——直到拔出来时如意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把锋刃冷冽的长刀,挽动间刀光湛然欲流。那是如意平生所见最优美的功夫,宛若惊鸿掠水而起,他踏着江边乱石与桥桩飞跃至江上,在芦苇丛边旋身一刀扫过……待飞跃回来时,他怀中便抱了一大把雪白的芦苇。

他归刀入鞘。便抱了那一大把芦苇,往如意怀中一递,笑道,“聊以致谢。”

直到他翻身上马,远远的消失在入城的道路上,如意身后侍女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面红心跳——虽然他是故意招摇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有资本,这少年原本就遍体风流,举止间极擅长扰动芳心。只不过这一日因路途劳顿衣衫破旧,没能先声夺人罢了。

还是霁雪先回神——因为如意把那把芦苇塞给她了。霁雪面色绯红的抱怨道,“哪有拿一把野草送人的?”

如意默然。

芦苇古名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少年只是想在临走前顺手调戏她一把,找回些场子罢了。

前线捷报频传。

而如意派人去兖荆扬江四州访查民情所得的结果,却令她触目惊心。

她去找二郎要了些户籍文书查看,一个人闷不做声的算着账。二郎咬着拇指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岔,“你想查什么,找个计吏来问问就是了。”

如意又算了一阵,才搁下笔,道,“你吃过橡实吗?”

“我吃那个做什么?”

“我也没吃过。前几天特地让人给我找来尝,又苦又涩,根本就无法入口。可是有人说,能吃橡实吃饱了也是好的。”她烦恼的揉了揉面颊,将自己拍清醒过来,正色对二郎道,“你能想象吗?那些人一年到头都在种粮,到头来自己却得用这种猪食充饥,还担忧吃不饱。”

明明想要保持平静,可说到后面她语气已不由酸楚起来。

二郎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过问这些做什么。”

如意道,“……就是想算一算如今的状况得持续多久,又能支撑多久。好适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削减掉你食邑内的封租。莫非你还能将手伸到旁人封地上不成?还是说连天下赋税、国库花销你都要置喙?”他见如意要开口,立刻便打断她,“你还是省一省。如今北伐的局势一片大好,你现在敢去说这些败兴的话,阿爹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也就罢了。万一心情不好,治你个祸乱人心的罪也未见得!”

他极少对如意这般疾言厉色。如意原本情绪就有些激动,被他一呵斥,不由气血上涌。

二郎却依旧不罢休,“何况,你以为就只有你知道民间疾苦。阿爹用兵前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需要你来提醒!”他自觉的敲打得差不多了,语气才稍稍平缓下来,“况且,古来又不是没有过饥荒,途有饿殍的荒年百姓都过来了,何况是现在?阿爹心里有数——前几年太湖接连大熟,民间多有存粮,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纵然有几处地域艰难些,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坏不了大局。等到明年五月米熟,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意气过头了,语气反而越发清醒,“万一明年不是丰年呢?”她说,“按说接连攻下四五座城池,多少也能从敌人手里缴获些粮草。可我看你这边的文书,前线索要粮草怎么反而更急?我不懂行军都知道情形不对,你们是怎么看出‘局势大好’的?照这样下去,纵然明年依旧是个丰年,只要北伐还在持续,民间饥荒也只会更糟而已。”

她忧虑的其实也不仅这些——就她派去北边的商队传回来的消息看,战线北推至济水一带后,因北方河流枯水难以通运,前线粮草已经有些跟不上。而北朝先前看似失利,却步步将兵力和粮草集中到济水一代。如意虽不懂得行军,但她懂商贸啊,总觉着这种情形像是北朝有意为之。在敌人的主场上,战事按着敌人的节奏进展,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局势大好”。

——这些真正“祸乱人心”的话她还没说呢。就只侧面提及自己的不安,二郎便急不可待的给她扣帽子,她怎么能不恼火。

前线索粮一事的怪异之处,她不说二郎还真没主意到,已然将此事记在心上。但对着如意他也依旧一口咬定,“纵然如此,也短不了你的供奉。你又何必操这些无谓的心?”

如意不解,“你不操心?”

二郎也委屈,道,“该操心的是阿爹和太子。我操心又有什么用?徒然招人烦罢了。”

如意默然。片刻后才道,“你也不要觉着这些事事不关己,就不肯拼力去做……”她想起那日徐思手指抚过地图上一处处王公显贵的故宅,感叹沧海桑田,不由消沉道,“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真有大事降临,纵然是皇子公主又能如何?”

她收拾好纸笔便要离开。

二郎忙伸手拦住她,道,“你带这些东西出去做什么?”

如意道,“我要整理出来给阿爹看。”

二郎心里一急,只想拦下如意——如今天子是真的听不进逆耳之言,他说了尚且不讨喜,何况如意?

然而他自幼便对如意有种又爱又畏的感情,别看嘴上取笑嘲讽起她来一套一套的,但真要对她做什么了却又束手束脚。手足无措时脑中一横,便道,“我府里一纸一笔你都不准带出去!”

——从五六岁长大到十四五岁,他着急时对她犯傻的方式还一以贯之,半点儿都没长进。

如意不由也跟着气恼起来,将抄录下的纸张往二郎怀里一塞,便道,“还给你就是!”反正她早记在心里了。

转身便气鼓鼓的离开。

二郎伸手去拉她——如意哪里肯让他拉住?只一闪身,甚至头都没回便避开拉扯,大步继而跑着,上树加翻墙的离开了——连门都没稀罕走。

二郎放心不下她,思来想去也无旁的法子。

他和如意的相处模式从来都是互相之间有求必应,可若要阻止对方做什么——不论是如意阻止他还是他阻止如意,就没有能成功的——他们两个其实都是相当自以为是的人,纵然互相敬爱,可也都各行其是。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只要二郎以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加以威胁,如意最后必定会顺从她。至于如意,她做不出同样的事,便更吃亏些。

可二郎不愿为这种事威胁如意——因为他很清楚如意所做才是忠、孝和大义之所在。虽说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这些东西,但他也决然不愿见到,在如意心里自己的形象和这些东西对立起来。

最终二郎还是亲自去登门拜访了。

如意听霁雪说“二殿下来了”时,当真惊讶了一阵——她此刻正在长干里那个被她叫做“总舵”的小院子里,虽说也她置买这处院子并没有瞒着徐思和二郎,但也确实没特地告诉他们。谁知二郎竟知道来此处找她。

她到底还是搁下手头的东西,请二郎去正堂里相见。

二郎知道出入这个院子的都是长干里有名的行商——他本人地位使然,素来都和商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知道如意对商贾贩运之事深有兴致,便也从来都不干涉她的交际。何况这些人又多是徐思和徐茂推荐给如意的,他没查处什么毛病来,便很放心。

这一日他亲自过来,见这小院子里内外人手出入,分明就很有行伍风范。不像商人,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卫。二郎不由就留了心 ,暗暗的想着以后寻个时机命人去试探一下才好。

如意终于从后堂出来。

她对二郎的气恼从来都没有持续超过一晚上的,此刻见了二郎虽略有些别扭,语气却已十分柔和,“你怎么来这边了?”

二郎:……

二郎想到自己招惹了她,急得接连两天都没睡好,看看他的黑眼圈,她好意思问他“怎么来这边”吗?

便直奔主题道,“——之前讨论的事,我来和阿爹说。”

如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不怕阿爹训斥你了吗。”

二郎哼哼唧唧,道,“那也比阿爹训斥你强。”不过他已放弃了阻止如意的念头,便也不再置气,只正色道,“你放心吧,我比你更知道怎么跟阿爹说话,阿爹对我也就面上严厉罢了,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又道,“何况我回去仔细过问了一下,前线的情形确实有许多让人疑虑之处。这种时候总得有个人站出来说‘危言’。若连我都不敢,还能指望谁?”太子吗?——他又惯例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维摩。

如意想了想,这才道,“那你等一下,我拿些东西给你看。”转身要进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二郎,道,“你悄悄的看就好,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被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二郎不由大感有趣,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得隐瞒啊。心里得意,却克制住了没笑出来,只傲娇道,“先看了再说吧。”哼~

二郎怎么也没想到,如意拿出来的竟是一叠谍报。

——也不能说是谍报。但确实是非经官方渠道传回来的前线非官方的情报,且在敌军动向上比军报还要更加清晰。

毕竟前线军报怎么写都掌握在前线将领手中,虽说也有天子的令官,但这些令官都随军而行,他们能知道的情报也无非的军中所能知道的情报。也依旧站在当局者的角度。

可是如意得到的这些消息,来源却更加驳杂。

二郎一边翻阅一边忍不住问如意,“你派人去北边打探消息了?”

如意道,“行商而已……”

二郎忍不住讽刺,“你家行商一直这么巨细靡遗?连官府征调民夫筑城都要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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