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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如意却忽的意识到——琉璃竟是往她来的方向去,她猛的又记起那场面。

她不想让琉璃也撞见,却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拽琉璃的衣袖。

琉璃立刻回过头来,如意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阻止琉璃。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直到琉璃终于不耐烦了,她才终于声音干哑、气息低微的道,“我迷路了……”

琉璃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侍女送如意回去。

但不知怎么的,她只嘀咕了一句“你蠢不蠢啊”——大半夜的出门,身边也不带个侍从——便鬼使神差的抬步,不耐烦的折返回去。虽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兀自臭着脸走在前头,但确实是在亲自给如意引路。

如意便僵硬的牵着她的衣袖,一路磕磕绊绊的跟在她的身后。琉璃竟也没多说什么。

二人回到徽音殿里去。

此刻已近子时,先前在外头看傩舞的人已大都回到徽音殿里。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的在徽音殿前堆叠香木,准备点起庭燎。

太子妃差遣侍婢出来寻找维摩,然而维摩似乎不在徽音殿前,底下人找不到他,行迹便略有些忙乱。

琉璃带着如意回来,看见这般情形,眉头不觉便皱起来。正要上前说话,觉出袖上发沉,回头便看到如意依旧面色惨淡的跟在后头——竟还牵着她的衣袖。她心知如意必是撞见什么事了,才会这么失魂落魄。此刻再想问却已晚了,便只提醒她道,“已回来了!”

如意忙回过神来,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衣袖——她心神不在,故而动作也格外迟钝。

琉璃皱眉嘲讽她道,“知道门在哪里吧?”

如意点头,琉璃便道,“进去前先用冷水洗把脸。不然被人看见你这副如丧……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晦气恼火呢。”

待看着如意僵硬的行过谢,强做镇定往殿前去了,琉璃才恼火的命人拦下东宫的侍女,道,“慌什么慌!去找令官询问!”

侍女这才醒悟过来。忙去询问。

令官道,“太子殿下去了含章殿。”

如意恰从一旁过,闻言脚下不由顿了一顿。

妙音同萧懋德草草办完事,各自整顿好衣冠。

虽一时冲动在承乾殿后的经堂里做了事,但餍足之后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由隐隐感到后怕。所幸今日天子不会回承乾殿里,而经堂里一贯不安排什么人手值夜,何况是在除夕?倒也不怕被人撞破。

然而妙音还是不由疑心,问道,“适才是不是有人进来过?”

萧懋德拾起簪子,仔细的替她簪上,一面道,“是如意那丫头。”

妙音身上一僵,眼睛里餍足之后那些懒懒的柔光一时散尽,立刻便冰寒锋锐起来。她仰头盯着萧懋德,恼怒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懋德一笑,道,“你还知道害怕?”

妙音一把拍开他的手。

萧懋德便道,“怕什么怕?莫非她还敢对旁人说不成?”

妙音紧抿着唇不说话——她确实也觉着如意不会告诉旁人,但谁敢说就一定不会?这种把柄握在旁人手里,如何能够安心?

萧懋德察觉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若不放心……那就杀了她吧。”

妙音却不比他这般心狠手辣,心下当即一凛。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她也不能不动心思。只是——“你说的容易!”

萧懋德便一笑,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俯身到她耳边,低声蛊惑道,“那便只有拉她下水了。”

妙音公主先是震惊,然而随即便觉得冰寒彻骨……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格外敏感,她几乎立是便意识到,恐怕这才是萧懋德本来的打算。她不由就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该怎么做?”

萧懋德却不上当,只道,“一时哪里能想得出来?”便给她理了理衣衫,略一打量“收拾好了就快些出去吧……德印那小子也不知望得什么风,万一再有旁人进来,可就大事不妙了。”

两人匆匆出了经堂,所幸外头依旧同来时一样,并不见什么人影。

萧懋德不愿同妙音一道回徽音殿,便换路离开。

妙音整理着鬓发从殿后出来,便见替她望风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而维摩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就立在路上。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维摩的目光变了几变,妙音也是惊疑不定,强作镇定。

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宛若山雨欲来,风暴将起。

几番沉默之后,一切才终于归于虚假的平静。

维摩勉强笑道,“我才从含章殿中出来,不想在此地遇见阿姐。”

妙音道,“哦……我也是刚刚从含章殿里离开,许久没回宫里,一时竟迷路了。”

姐弟二人便一同回徽音殿去。

一路上各自无言。

临近徽音殿,维摩忍不住又开口道,“阿姐。”

妙音不做声。维摩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许久之后,妙音才问,“你适才同我说话了吗?是什么事?”

维摩只摇了摇头,道,“……无事。”

待回到徽音殿中,便听子时钟声响起。

这个喧嚣热闹的夜晚忽就寂然无声,万众仰首,静静的在清冽的风中呼着白气,听那一百零八声钟声回荡在辽阔夜空之下。

忽有那么一刻,不知从何处起,欢笑声、交拜声,恭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庭燎的火焰骤然腾空。似乎还嫌这火不够盛大,又有人往火中投注甲香沉麝,焰火爆开的同时,芳香四散。

姐弟二人忙都加快脚步,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俱都笑着迎入殿中。

在维摩的带领之下,天子膝下子女齐齐起身上前,向他跪拜贺春。

天下太平繁华,膝下子孙繁息。天子只觉得无一事不美满,就连早先对妙音的不满也俱都消弭。看她形单影只的立在下头,面色苍白,反有些心疼她婚姻不谐。便招手令她到自己身边坐着,训导道,“你姐姐已子女双全,就连你弟弟也有了女儿。你也差不多该收收心,好好的过日子了吧。”

妙音身上一僵。然而想起刘敬友来,心中复又感到委屈厌恨,便只冷冷的不做声。

天子见她不悦,便也不多说什么。

又唤维摩来,问,“事情办完了吗?”

维摩心里便也一跳。

所幸他在天子跟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立刻便镇定下来,问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事?”

天子道,“替朕去上香的事。”

维摩才悄悄的松一口气,笑道,“儿子这就去。”

天和四年,正月初二日。

公主府。

妙音披着厚实暖和的狐裘,手捧一杯茶茗,懒懒的靠在凭几上。

萧懋德一早便来她府上拜访。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次,早无所谓礼义廉耻。萧懋德轻薄调戏,她只放任他动手动脚。调情到急不可耐时,就在亭子里放浪了一番。

此刻俱都平息下来,妙音只仄仄的看着外头景物,萧懋德就从背后抱住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啄这她的脖子,靠在她耳边说话。

这是一处谷地,三面矮山山势起伏,山上密植林木。这个时节老叶落尽,新叶未生,只剩一林子光秃秃的枝桠,倒影在暗碧色的池水中,树影宛若荇藻横斜。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后天空便灰蒙蒙的,从山谷处看天,狭窄又逼仄。

四面景物都灰扑扑的,却有两只毛羽艳丽的鸳鸯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鸳鸯是一彩一灰,妙音嫌弃灰色的败兴,便全换上彩鸳。下人们奉承畏惧她,自然只知道一味说好,没人敢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两只鸳鸯关系却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着翅膀互踢。

妙音喝着茶茗看它们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懋德却没察觉出她的心事,只以为自己将她侍奉得舒坦了,便开始引着她说正事。

“你打算怎么处置如意那个小丫头?”

妙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明明知道此刻更该忧虑的是维摩知道了没、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为此——但听到萧懋德的话,善妒的天性还是立刻就苏醒过来。她就像个冷眼看着丈夫做妖的黄脸婆,一面在心底嘲讽萧懋德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一面又暗暗的恼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说该怎么办?”

萧懋德便拨弄着她的鬓发。在床上他其实是十分霸道粗鲁的情人,也许他自己都没自觉,就只有在算计妙音时他才会格外体贴温柔的待她。而妙音对此却心知肚明。不过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他的体贴温柔,她就只是享受他的雄壮罢了。偶尔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辆逾制的黑檀马车,她就弄给他。横竖她阿爹知道亏待了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她尽可以肆意的挥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满。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透萧懋德的心思。

萧懋德果然说道,“我们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不敢到处乱说。最好能将她也拉下水,变成共犯……”

“嗯……但是该怎么办呢?”

“设一个局。”萧懋德便道,“将她骗到这里来,你是她的姐姐,你请她来她岂会拒绝?到时下点药,找个人对她下手,务必将她弄得舒服了……”

妙音不由轻笑了一声,冷冰冰的道,“你还要扯进多少共犯?殊不知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吗?”

这话说得正合萧懋德的心意,他便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妙音便道,“不如干脆就你来吧。只要让她食髓知味,日后她怕还要求着你弄,哪里还会生出异心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萧懋德再蠢也听出妙音言辞异样来,不觉便僵了一下。妙音却不等他开口,已兀自起身,回头静静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错,比旁人都强许多——但也没舒服到那种地步,真的。”

萧懋德脸色变幻不定,又羞恼,又有些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有没有那么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吗?”

妙音揽着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阵子,目光便柔缓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萧懋德的脸,道,“真的,女人的脑子没长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啊……”她低笑道,“真以为多长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

“我们还是来做点大事吧。”她说,“你不是说想立我为皇后吗?……去吧太子杀掉吧。”

萧懋德离开后,妙音裹着狐裘,神色疲倦的望着外头暗碧色的池塘。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有想。

一直到侍婢进屋添加银骨炭时,她才僵硬的起身,长舒一口气,道,“不必添了,已经用不到了。”

萧懋德从公主府里出来,脑中略有些眩晕。

——妙音令他干掉太子,她来把天子除去。萧懋德隐约能察觉出来,妙音是认真的。

萧懋德当然想干掉维摩自己当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机会他都敢去赌一把,且他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多了,子杀父、弟杀兄的事在他看来只是平常。他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里早不知凌迟过天子多少回了。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还说出来了,并且真打算去做!

萧懋德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二姐确实每每出乎他的预料,胆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

想到天子最心爱的女儿竟想要他的命,萧懋德就感到无比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但他并没有昏头。

妙音的计划分明就十死无生,就算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维摩,对他全无好处——他当然不觉着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干掉维摩,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他脑中盘算着,决定装作不知,只敷衍着妙音,怂恿、坐视她和天子父女相残。

横竖都是一场好戏。

他心下得意,便手脚大开的靠在黑檀木的车厢壁上,随手撩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看。

却见有一个身影飞快的拐过墙角,藏到了暗处。

萧懋德的脑中猛就一醒——被人监视了吗?是妙音?还是萧怀朔?难道是太子吗?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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