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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飞霞去新疆之后不久,彩霞就被婆家人送了回来。

彩霞出嫁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这在沙苑一带算是大龄女子了,谁家的女娃能拖到二十五岁出嫁呀?除了聋哑瘸子那些残疾人外,就剩装疯卖傻之类不懂做女人规矩的人了。彩霞应该属于后者之类的,但她既不傻也不疯,就是整天大大咧咧,笨手笨脚,嘻嘻哈哈,不会看人眉高眼低。

彩霞小时候只念了一学期的书就被学校送回了家,原因竟然是她不好好学习,上课不好好听讲,不是睡觉就是骚扰别的同学,还有一个毛病是整天爱打娃娃,不光打女生,还敢打男生,打得好几个男生脸上都挂着彩、跟班主任老师告她的状。班主任叫她把家长叫来,她从来不给爹妈说,最后她也不想上学了,学校也不想要她,就这样成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准文盲。和二姐西霞比起来,彩霞就好比猪八戒与孙猴子一样,显得她要多笨有多笨。人家西霞说话嘴上像抹着蜂蜜,人人爱听,而她彩霞一说话就是破嗓子、高八度,而且说起话来不知道让着别人,嘴里就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说个没完,说的话东拉西扯,别人都听厌烦了,她还劲头不减,人家只好走开了。彩霞虽然在姊妹四个中年纪最小,可吵架却是最厉害的,谁也吵不过她。她吵起架来两眼瞪得像牛铃一样大,目光像两把利剑一样凶狠,声音像炸雷一样刺耳;那嘴巴喷着唾沫星子,那双手在腰间一叉,那双腿像猴子一样蹦得老高,而且一边蹦着,还一边用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眼睛,一点儿也不胆怯;要是骂不过别人,她还会扑到对方跟前,扬起手准备打人家耳光,就这阵势也吓得一些女人软了几分,男人们会看她热闹,故意把她激怒,看她吵架打人的样子。有一次,一个半拉子老汉逗她,没想到她当时正在气头上,扑到人家跟前就是一脚,接着又是一个耳刮子抡了过去,老汉当下就被她打倒在地。老汉自知不是对手,白挨了打,也不敢还手,只好灰溜溜躲开了。

巷子里的女子一般长到十八九岁时就会有媒人来家里说媒,遇到长得好一点、又聪明、又能干的女子,常常会有多个媒人说对象,这样的女子和家里人就会有很强的自豪感,不急不慢,东挑西拣的,像皇上的女子出嫁一样。彩霞直到过了二十三岁,还没有媒人来家里说媒,急得她妈没事晚上就跑到媒人家里,请人家给四女儿找个婆家,就像搪塞破棉袄一样,赶紧把她嫁出去,省得整天在家里跟着她顶嘴和生气。就这样在她妈妈不停地跑动下,终于在彩霞二十五岁那年才介绍了一个婆家。婆家弟兄三个,家里穷得叮当响,三个儿子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只会出力气干活,眼看着老大快三十了,还说不下媳妇,虽然知道彩霞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厉害女子,但也不敢嫌弃什么,只要将来和老大成了家,生个娃好好过日子就行。五年前,彩霞就在爹妈的催促下,嫁到了这家姓于的家里,丈夫人有点笨拙,巷子里人送他个外号叫“榆木疙瘩”。

彩霞出嫁后,离开了爹妈那娇生惯养的环境,面对着陌生的公公婆婆、“榆木疙瘩”和两个闷葫芦一样的弟弟,过着缺衣少穿、缺盐少醋的日子,那种疯狂劲一下子消失了。她开始感受到了生活的困苦,感受到了穷人家过日子的艰难。开始,公公婆婆还让着她,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和掺了一点点小麦的玉米面馍都让给她吃,彩霞亲眼看着两个小男人每人抓一个又黑又硬的红薯面坨坨,蹲在远离饭桌的院子里狼吞虎咽;看着年纪一大把的公公婆婆也只吃一点红薯面坨坨,而把白一点、软一点、香一点的玉米面馍留给她。婆婆还特意在她碗里的清汤面里打了个鸡蛋,圆溜溜、软乎乎、白花花的鸡蛋漂在她的碗里,她用筷子把鸡蛋送到嘴边,张开的嘴巴像被定住了,一向嘴馋的她此时突然间不好意思吃了。她把鸡蛋放回碗里,用筷子夹破成四份,分别给公公、婆婆、“榆木疙瘩”男人和自己一份,嘴里嚼着那份鸡蛋,她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婆婆是个小脚女人,人们管她叫“马氏”,个头不高,干活却手脚麻利,从地里干活回来顾不上洗脸,就钻进灶房围着灶火和锅台转起来,不到一袋烟工夫,饭就端上桌了,虽然饭菜简陋,但还可口。等新媳妇吃完饭,她就收起饭桌上的碟子碗筷,端到灶房,泡进大水盆里三下两下洗干净,这才收拾起屋子里早上没有叠的被子,打扫屋子里的尘土和垃圾。这些事彩霞在娘家从来不做,现在也轮不到她做。她闲着没事,觉得实在无聊,感到自己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待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心里憋得难受。有一天,吃过午饭,婆婆照常要收拾碗筷,彩霞就突然抢先一步收拾起饭桌,动作快得如同一阵风,转眼间就进了灶房。婆婆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却静静在一旁看着她怎么洗。

彩霞端起一家六口人吃过的剩饭剩菜碗碟,“啪”的一声就倒进泔水桶里。婆婆“马氏”嘴里的“不要倒”还没说出来,几碗剩饭就泼进了桶里,好在还剩下两碟剩菜没顾得倒进去,就被婆婆夺了过去。

“这些饭菜下顿还能吃,你咋倒了?”婆婆心疼了半晌。

“谁吃他们吃剩的?看了就恶心!”彩霞很是不以为然,在娘家她就看到娘经常倒掉那些剩饭剩菜,特别是那些汤汤水水的,看了就让她倒胃口。

“你不吃我吃!”婆婆一看剩菜也不多,当着彩霞面就把萝卜菜和冬瓜菜汤连吃带喝一扫而光,这才把菜碟放在她面前,说:“洗吧。”

彩霞手伸进漂着菜叶和玉米粒的水盆里,觉得心里一阵恶心。那些碗和碟虽说没有多大油水,一点儿也不油腻,但从来没有与这些剩菜剩饭打过交道的彩霞,第一次洗起碗碟心里还是很难受。她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的莽撞和逞能,好好的轻松事不干,却硬要逞能和婆婆抢着洗碗碟,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哪根弦断了。没办法,她这会儿只能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开始洗了起来。她是个急性子,现在洗起碗碟也是风蚀云残,只是用手指在碗碟里轻轻抹一下,再在水里涮一下,就捞出来,这样用不了多大工夫就把一摞碗碟洗好了。

婆婆在一旁看着她洗碗碟的过程,嘴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待媳妇把碗碟放好准备离开时,她走过去,让媳妇退到一边,说:“你这就洗完了?看看,你洗的碗跟没洗一样。”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把一摞碗碟放进水盆里,用手指一个碗一个碗抠掉粘在碗上的米粒,用洗碗布一个碟一个碟来回抹,就像在描绘一幅画一样精心,但动作熟练,速度也快,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摞光洁的碗碟摆放在案板上了。

彩霞这才知道洗碗这些细活不是她能做好的,可她也不想闲下来。出了灶房,看到驼着背、嘴里不停在咳嗽的公公在后院劈柴,她想这活她能干,就过去让公公歇去,她拿起斧头,高高抡起,“啪”一下就把指头粗的树枝劈成两截。砍了几下,彩霞才体会到了,劈柴这活不用那么细心,只要有力气就行。她越劈越起劲,一会儿工夫就把身边的一堆树枝全劈完了,累得她大冬天脸上也挂满了汗珠子。

彩霞的丈夫“榆木疙瘩”身材瘦弱,在强悍的彩霞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凡事都让着彩霞,什么事都是彩霞说了算。在彩霞面前,他说的最多的是“你说行就行”,或者“随你吧”,或者“我听你的”,从来不犟嘴。新婚之夜,“榆木疙瘩”看着新媳妇,竟然像娘们一样害臊起来,新媳妇倒没害羞,他脸倒先羞红了。客人走后,彩霞洗了脚,关了门,拉上窗帘,坐在炕沿上等他主动靠近。“榆木疙瘩”却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在一边,不敢靠近新媳妇,气得彩霞骂道:“看你那熊样,能干啥?”就一个人拉起被子和衣睡了,将“榆木疙瘩”一个人晾在一旁。待新媳妇彩霞响起轻微的鼾声,“榆木疙瘩”才偷偷摸摸从她旁边绕过,拉起另一条被子睡了。两人就这样谁也不碰谁,中间隔了一道防线一样,度过了新婚之夜。

日子一天天重复着。一年过去了,彩霞的肚子平平的没有变化,两年过去了,彩霞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她的饭量更大了,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训人,不是训斥唯唯诺诺的“榆木疙瘩”,就是训斥两个同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弟弟。在这三年里,“榆木疙瘩”也曾少有几次碰过她的身体。彩霞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碰她身体是结婚第一年夏季的一个炎热夜晚,彩霞只穿着一件花裤头在炕上睡觉,“榆木疙瘩”前半夜是光着膀子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铺了张凉席睡,后半夜刮起大风,随后天上就下起了雷阵雨。“榆木疙瘩”抱着凉席回到了屋里,拉开电灯,刺眼的灯光下看到彩霞丰满而雪白胴体,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口张得老圆,心跳突然加剧,下面开始膨胀,丢掉凉席和枕头,偷偷爬上炕,伸出那扇粗糙干瘦的手掌触碰彩霞的胸部、腹部和大腿。彩霞半睡半醒,紧闭双眼任他乱摸乱抓,细心享受着结婚之后的第一次的冲动与愉悦。然而,事情的进展并没有随着她的期盼进行下去,“榆木疙瘩”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有完成两人身体的结合,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又像一摊稀泥一样大汗淋漓地摊在床上。在随后的几次试探中,“榆木疙瘩”都是到关键时刻,竟然还没上身就泄了、软了,气得彩霞一脚把他蹬下了炕,从此再也不让“榆木疙瘩”沾她身子,恢复了新婚之夜那种各自而睡、不得越线的冷战格局。三年后,彩霞彻底绝望了,脾气更烦躁,像装了一肚子火药一样,一碰就会爆炸。

一天,她听大姐说爹身体不太好,病得不轻,就给公公婆婆说了声,回娘家看爹去,可能要待上几天。到了娘家,大姐东霞、二姐西霞都守在爹跟前伺候,两个弟媳妇也时不时过来倒水送饭,彩霞看姐妹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热闹,本来决定要熬几个晚上,谁知有大姐、二姐在伺候爹,她根本插不上手(其实她也不会伺候病人),闲着没事,嘴就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吵得爹心烦、妈嫌弃,只待了一天,就把她轰走了。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想睡又睡不着,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烦,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婆婆和公公在对面屋子里说闲话。

婆婆说:“嫁过来都三年了,连窝都抱不上,真是急死人了。”

公公说:“媳妇那么好的身子还怀不上,该不是老大有啥毛病了?”

“屁话!那纯粹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怪自家娃啥事?”

“哎,难说。你不看儿子那傻样,我估计八成还没沽上人家身子。没见过,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

“娶个媳妇不生娃,要她有啥用?不是白花了钱?我看,于家八成是指望不上她了,到年底再怀不上娃,就把她送回娘家去。咱总不能叫于家断了香火吧!”婆婆说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这下可惹火了彩霞,她肺都要气炸了,从炕上一轱辘爬起来,踢踏着棉鞋,散乱着长发,推开婆婆屋子两扇小门,双手叉腰,双目怒瞪,指着婆婆的脸问:“老婆子,你给我说清楚,谁是不下蛋的鸡?说呀!”

“说你咋了?不服气,有本事给我生一个!”婆婆脸色也大变,完全失去了往日平静的神态,跳下炕,冲到媳妇跟前,气势汹汹。公公一看这阵势,知道再吵下去非要闹出大事了不可,就拉了一下老婆子的胳膊,一边往回拖,一边劝解说:“行了行了,有啥好闹腾的,不就是生娃娃的事嘛,急啥呀?”

“你娃上不了身,管我的屁事?你这个烂嘴还有脸说我,都不看自个儿生下的是啥二球货,我嫁到你们于家都倒了八辈子霉!”彩霞也豁出去了,顾不上什么面子了,用嘴出着心中的火气,一边争执,一边往婆婆跟前扑,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婆婆没想到媳妇发起凶来会这么厉害,不给点儿颜色就不知道她的厉害。她狠狠甩掉老汉的手,双手叉腰,小脚一蹦,整个身子跳起来,高声骂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你骂谁?我看你这不懂人话的泼妇就欠收拾!”说着,顺手抄起笤帚,扬起来就朝彩霞身上打过来。

彩霞毕竟身材高大强悍,右手一伸,从婆婆手中一把夺过笤帚,左手拉住婆婆的衣领,用笤帚把就朝婆婆身上狠狠打下去。挨了打的婆婆像杀猪般嚎叫了一声,当彩霞的笤帚第二次抡过去时,被公公挡了回来。公公夺过笤帚,对彩霞吼了一声道:“你给我放下!”

彩霞趁机见好就收,但仍装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胸脯夸张地一起一伏,牙齿紧咬下嘴唇,学着婆婆的样子也高高跳起,叫道:“你这母老虎,老娘还怕你不成!”

这次婆媳大战之后,“榆木疙瘩”的家里内战就没有停止过,真可谓大战三六九,小战天天有,一家人个个都处在战火的包围中。“榆木疙瘩”的妈对老大的这个歪媳妇彻底绝望了,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仇人。“榆木疙瘩”的爹心里也不舒坦,本来家里就穷,三个儿子两个打着光棍,好不容易给老大娶了个媳妇,没想到还弄成这样子。不要她了吧,娶个媳妇不容易,还别说这个媳妇干地里活还蛮有力气的,留着吧,不生娃暂且不说了,天天和婆婆吵闹,让人心里一天也清静不下来,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呀?

最后,还是“榆木疙瘩”的妈做了决断——坚决不要这个媳妇。她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个破洗脸盆,找了一根木头棒棒,一路敲着脸盆,来到彩霞的娘家,在彩霞的娘家门口像耍猴卖艺一样,敲一阵子脸盆,破口大骂一阵子,骂彩霞这样的媳妇简直是疯子,是泼妇,是笨蛋,是不下蛋的母鸡,还让围着看热闹的人看媳妇打的她身上的伤疤,泪眼婆娑地说着这几年彩霞在她家如何横行霸道,一家人过着怎样窝窝囊囊的日子,看得围观人群里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彩霞的爹妈对这样蛮横难缠的老婆子也没办法,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没想到“榆木疙瘩”的妈刚耍了一会儿工夫,离老远就看到胳膊肘下夹着衣服包裹、手里提着一个竹笼的彩霞急急火火赶了回来。彩霞一看娘家门前围了这么多人,再看看“榆木疙瘩”的妈手里拿着脸盆在敲,嘴里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心里顿时充足了气。她扔掉手里的东西,朝着“榆木疙瘩”的妈一路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死老婆子,我让你再胡来,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榆木疙瘩”的妈一看不对劲,扔掉脸盆和木棒,冲出人群,撒腿就跑……

彩霞最终被婆家赶了回来,待在娘家很招人嫌。妈见了她,没好气地说:“你少在家里待,爱死到哪里,就死到哪里去!”爹身子有病,懒得跟她说话,只是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就别过头去,不想见她。两个弟弟媳妇虽然留着她在家吃饭,但那眼睛里也是白多黑少。彩霞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厚着脸皮待在娘家,吃了饭就四处逛荡。她没事就喜欢到大姐家去逛荡,大姐东霞和大姐夫天祥不会像娘家爹妈和两个弟媳妇那样讨厌她,也不会像二姐西霞那样像逗小娃娃一样逗她,嘲笑她,让她心里很窝火。在大姐家,大姐会和她东拉西扯地闲聊,大姐夫天祥见她来了,会让春叶给她做好吃的饭。她有时候在大姐家会连吃饭带熬夜,在娘家她从不愿意动手做家务,到了大姐家,她却乐意帮大姐烧火做饭、拆洗被褥或者陪大姐说说话,甚至愿意把她在“榆木疙瘩”家里的遭遇一五一十给大姐说,大姐夫听了会笑着离开,把说话的空间让给她们姐妹俩。

东霞听了彩霞在婆家的乱七八糟的事,就劝她,说:“你婆婆开始对你不错呀,只是她急着想抱孙子了,才对你那样,你咋不替她想想?再说了,谁家过日子没有个磕磕碰碰的烦心事呀?不是大姐说你,都新社会了,你还和婆婆那样吵架打架,都不怕巷子里人笑话?做媳妇就要有做媳妇的样子,你看你那股凶劲,谁家敢要你?”东霞说了彩霞的不是,然后才设身处地替彩霞着想,叹着气说:“话说回来,遇到那样不争气的男人,也够你受的了。你那婆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不生娃的根子栽在你身上,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你呀,是替那个‘榆木疙瘩’男人受气!”

东霞的话很顺彩霞的心,彩霞就喜欢听大姐说。

初夏的一天早上,彩霞在大姐家门口帮大姐扫地,正好碰到赶着牲口车要进城卖菜的“杨倔头”,那牲口车上外围装了密密麻麻满满一车大葱,她正在想今天做饭没有菜吃,就喊了一声:“哎,卖菜的,给两根葱!”

“杨倔头”听到有人喊他,最初以为是东霞,以前东霞从来没有这样张口给他要过菜,都是他卖菜回来给车子上留点新鲜的菜,经过她家门口时,喊着“东霞出来”,再把菜赶紧塞到东霞手里。今天她突然间开了口主动要菜,让“杨倔头”还觉得有点新奇,他就赶紧停住了车,看看四下里再没其他人,就从车子上抽出一把大葱,顺手从里面抽了两个又肥又大的紫茄子,递了过去。他抬起头时,才看清楚不是东霞,而是东霞的妹妹彩霞。他也听说过东霞这个妹妹的一些事,就笑呵呵地说:“就说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大姐从来没张口要过菜,赶紧拿回去,不要让旁人看见!”

彩霞接过菜,很是不以为然,说:“不就是要你两根葱嘛,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能要你的葱,就是看得起你!”说着,嘴一噘,扔下手里的笤帚,转过身子,扭着肥胖的屁股蛋子,朝灶房走去。

“杨倔头”很久没和女人这样说话了,特别是和东霞妹妹彩霞这样的直性子女人说笑了。听着刚才彩霞顶嘴的话,他不但不生气,心里还感到很舒坦、很开心,本来还想继续跟彩霞再聊几句,她却拿着菜,转身就走了。彩霞转过身后,那拧着屁股走路的姿势,让他看了觉得很好笑,又很耐看,尤其是那丰满的胸脯,圆溜溜肥嘟嘟的两个屁股蛋子,脊背后面顺下的那根又黑又粗的辫子,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杨倔头”家与东霞家只隔两三家。由于家里穷,“杨倔头”的老婆死后,他就一直打光棍,再没有找新对象。他老婆是因为难产死的,那天东霞在她家,外面刮着凛冽的西北风,屋里“杨倔头”的老婆躺在炕上生娃娃,东霞被“杨倔头”叫过来,她一进门先摸了摸炕,发觉被窝里冰凉,就赶紧抱了一捆玉米秆,把炕烧得热乎乎。“杨倔头”像没头的苍蝇乱跑,东霞就让他赶紧去大队医疗站叫赤脚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赤脚医生来了一看,产妇肚子胀得像气球,再不使劲,娃娃就生不下来了。“杨倔头”的老婆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喊,这样足足折磨了大半天,最后下面大出血。医生说了句“胎儿横位,大人难产”,就开始采取措施,结果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娃也没生下来。“杨倔头”的老婆却奄奄一息了,不到天明就停止了呼吸。

东霞是个软心肠的人,她看到“杨倔头”早早就死了爹妈,现在又死了媳妇和没出生的娃娃,觉得他命真苦。十年前,那次去公社看那个长得像春花的娃娃时,他待她很好,平时看着他光棍一条过日子不容易,没事她总会给他送去一碗热饭,或者给他一个刚出锅的馒头。生产队照顾“杨倔头”,让他赶车卖菜。“杨倔头”也算是巷子里见过大世面的人了,经常从城里回来给她说一些外面的事情,或者给她送点儿卖剩下的菜。在这个七八十人家的巷子里,两家算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了。

自从彩霞自作主张地向“杨倔头”要了一把菜之后,东霞慢慢发觉“杨倔头”来她家里的次数更多了,有事没事就过来,碰见她就问“彩霞来了没有”,碰到天祥就说“让兄弟抽几口水烟锅”,端起桌子上那个青铜水烟锅,按上烟叶,点着用烧纸卷成筒状的火纸,“呼噜噜——呼噜噜——”抽开了。

“杨倔头”来家里的次数渐渐多了,让东霞渐渐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天晚上,她对睡在她身边的彩霞说:“你觉得‘杨倔头’这人咋样?”

彩霞说:“赶车是把式,人还厚道。头一回给他要菜,就很爽快给了。”

东霞说:“这‘杨倔头’和我们家打交道时间长了,人真的没说的。我看,他是光棍一条,你现在又是被赶出婆家没人要的女人,你们两个要是能在一起过日子,不正好吗?”

“不行,不行,不行!”彩霞一连串说了几个“不行”,噘着嘴说:“他比我大十几岁,太老了。”

东霞笑了,用食指狠狠指了一下彩霞的额头,说:“年纪大才懂得疼老婆,你呀,就不要在掰扯了,这么好的人不嫁,难道还要找你那‘榆木疙瘩’去?”

彩霞没有再说什么,捂着脸,身子一扭,背过身去。

到了秋天,就到了沙苑人丰收的季节了。八月十五之前,在东霞和天祥的张罗下,彩霞终于搬到了“杨倔头”家里,两人一起在公社扯了结婚证,过起了贫穷而平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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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这大约是每一个女孩子面对爱情时,对它最初的美好幻想,初遇到慕容丰时,容与也如千万名少女般是这样想的,直到后来,一场特别的意外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轨迹,她才明白,不管你遇见谁,在运势的牵引下与他产生了怎样的爱恨悲欢的故事,都是在遇见你自己,爱情本身并不会让人完整,沉迷于他人的陪伴最终一场幻梦,真正让人越来越完整的也许恰恰是那些爱错的人,做错的事,受过的伤和走过的弯路,人生就是一场关乎拼凑完整自己的修行,不存在终点,我们见天地,见众生,不管遇见谁,最终都要回归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