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那时起,我们的庭院就充斥了爸爸的吼声。这是个典型的颇具江南特色的四合院子,那扇台门一如既往地向南开着。其它四壁森然耸立着,几扇侧门时而堵死,时而开放,使人想起盗匪盛行的日子里爷爷的所作所为。院墙上方只留下几个不像窗户的孔眼,成群的鸦雀在这里进进出出,如中世纪一座荒废了许多时日的堡垒。爸爸的吼声时时从庭院里响起,震荡得每个角落尘土飞扬。正房与正房互相贯穿着,门与门紧紧相连,我们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可以跑遍大大小小各个房间。一有风吹草动,大家便可以在各个房间里串来串去,商量一些对付人家及对付自己的办法。爸爸的吼声穿墙越壁,使一些图谋不轨的人闻风丧胆,家里一直平稳得如同羲皇时代。
爸爸从半夜开始大喊大叫,东山的野猪,西山的猫狸和家里的畜生都被他撵得到处乱跑。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可谁也不敢干涉。只有妈妈鼓足勇气在他头上不客气地捶几下,他才停止了喊声,一切生物也随着偃旗息鼓,跟随爸爸呼噜噜进入梦乡。早晨醒来,他第一声叫喊就是骂我那哑巴奶奶,骂她不该起那么早,是犯了“夜游症”,害得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尔后他自己也起床,庭院里又会出现许多不顺眼的事情。他骂骂咧咧地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整理好,而这些本来是他昨天才这样摆布的,他却骂是人家干的事情。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庭院各个角落跑来跑去,于是我们家族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在他的吆喝声中开始了运转。白天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外面怎样骂自己的庄稼,骂天气的好坏,骂日月的长短,反正人家听他嘟嘟哝哝的从没停止过。一回到家里,他开口就叫骂家里饭烧得太迟了或者太早了。太迟了他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也会照样骂人,太早了吃了冷东西更会使他的肚子受不住,反正没有一餐合乎他的口味。于是家人们日夜在这骂声中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唯恐冒犯了这颗“天煞星”,连我那哑巴奶奶也会耸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干这干那,其他人更不说是怎样一副情景了。
日子在大喊大叫中过去。
爸爸的品性是后来养成的,谁也不该责怪他,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有一份功劳在里面。本来,他的地位在整个家庭里微不足道,不单说他长相凶恶毫无修养,也不单说他只会下死力干活骂人从不动脑筋,单单他的来历就有些不明不白。这就使家里人一度时期都认为他是一个“孽种”,只当一个传宗接代的活物养着罢了。谁也想不到他的性格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谁也想不到他一度时期使家里人畜兴旺,生意盎然,谁也想不到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又会由于他而走到绝境,几濒崩溃。
事情的发生又要追溯到爷爷头上,他是家里的根,是亲手扩大家业并竖起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的人。从以往关于爷爷的传说中,我们深知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着别人的血液,但我们都毫无例外地认为是爷爷的后裔,爷爷是理所当然的先辈。只要落生在这个院落,就会从上至下烙下这个院落的印记,谁也无法改变。我们从一落生不需要多少滋养就长得牛高马大,不能不说来之于这个院落的庇荫。听爷爷说从前的情景可不是这样的,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单门独户在几间茅草房里生活的时候,这个地方曾显得阳气不足阴气有余,爷爷的三四个兄弟不到七八岁都夭折了。我曾在宗谱里找到了这些记载,在一处专门埋葬未成年人的叫“小鬼堂”的地方,游走着无数个矮小的鬼魂。我的曾祖在万般无奈中请人看了风水,风水先生指着半里以外的白鹤庙道出了原因,白鹤大帝虽然护佑着整个村子,但目光正视的几间茅草房必然会没有生气,难以繁衍。在搬白鹤庙还是搬家的两难选择中,慑于神灵的威力和村里的议论,曾祖作出了建造高墙大院堵住老爷眼的决定。可那时的曾祖已年老体衰无法完成这个重大事情,他只有把整个希望寄托到爷爷身上。虽然后来爷爷建这么个院落夹杂了诸多因素,用毕生的精力积累财富,但他总算还是完成了上辈人的夙愿而引以自豪。我的七八个弟妹在院落里茁壮成长,即使在以后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也安然度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现在,你不要看我们家里这个老头子瘦弱矮小、邋里邋遢,也不要说他只会在一些木料上下功夫挣一些微不足道的金钱。他年轻时正好和爸爸相反,他英俊、聪明、风流倜傥,单单奶奶就有三个。尽管三个奶奶都没给他带来希望,他和三个奶奶却构成了我们家族的大半部历史,左右支配着我们家族朝着一个奇特的方向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