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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朱翊钧闻言,眼睛一亮,就要往回走。不过被张宏拦住了。

“陛下!”张宏厉声喊道。

朱翊钧被盖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望着张宏黑少白多的头发,终究没有再往前一步。

同在殿内的太医们狐疑地望着面色凝重的李时珍。一位老态龙钟,走路都不太利索的老太医因爱才心切,想要制止李时珍为了出风头而惹上麻烦,低声道:“东璧,莫要逞能!”

李时珍朝老太医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虽不是百分百有把握,但李时珍心里还是有几分肯定的。

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去尝试。即便是最后失败,自己因此获罪,也无妨。

郑梦境狼狈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抓住李时珍的衣摆,“李公但讲无妨!”

李时珍低头去看,这位一直雍容华贵,体态端方的皇贵妃已是完全失了分寸。妆容精致的脸上已被泪水洗刷,脂粉糊作一团,眼神一改先前的绝望,虽然还混着泪水,却是泛着希望的光芒。

他把郑梦境扶起来,“娘娘,丑话需得说在前头。此法虽然能医治天花,却不能完全保证无误。”郑梦境反手抓住李时珍的胳膊,咬牙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本宫都允你去做。若……最后真的溆儿命该归天,本宫也绝不怪你。”她的腰板挺直了起来,“本宫保你无恙,保你家人无恙!”

这是一句非常重的承诺。

李时珍道:“我早年游历,至宁国府太平县时,曾发现当地人用种痘一法,来抵抗天花。”

郑梦境忙问:“痘是何物?要如何种?”

“种痘有四法,最为安全的乃是水苗法,需用痘痂研磨成细粉……”不等李时珍说完另一位比较年轻的太医打断了他的话,“如今殿下病情危急,哪里去寻来痘痂。”

老太医敲了敲拐杖,“晋朝的葛洪曾在《肘后方》中提到应对之法,在寻找痘痂之时,且用来试试。”他看了看急切的郑梦境,“不过此法会让殿下疼痛难忍,但为了救治殿下,还请娘娘忍一忍。”

哪个做娘的会忍心看着孩子受痛呢。

郑梦境点点头,“太医只管做便是。”咬咬牙,“只要溆儿能好起来,一切都听你们的。”

《肘后方》中提到的天花防治法,几位太医都是知道的,当下就着人去取了蜂蜜和升麻,还要了好酒。

宫人们登时忙开了。她们先用蜂蜜涂抹在朱常溆的全身,再将升麻分作两份,一份加在蜜中用大火煮着,另一份则泡在酒中。宫里已是多年不曾有过天花之疾,一时之间都不能泡好。幸好煮升麻很快就能得来。

老太医频频催促着宫人将大量的升麻蜜给朱常溆灌下去。

蜜是好蜜,并不是特别甜。升麻甘辛,味道并不怎么好。

朱常溆在昏睡中,只觉得甜辣味的粘稠之物不断地灌入自己的嘴中。他实在不喜此物,又因宫人求快,灌得太多,反射性地呕出来了许多。

郑梦境一直站在一旁,也顾不上洗去脸上的脂粉团,揪心地看着朱常溆。儿啊,乖乖的,全喝下去才好。

另一边,李时珍还太医们还在讨论如何获取痘痂。

朱翊钧已经被张宏拉着离开了,万金之躯不能在此处久留。郑梦境这个时候再想要朱翊钧留下来,也开不了这个口。她望着朱翊钧被强拉着上了銮驾的身影,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没有能在这个时候陪在自己的身边,给予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过有心,就足够了。

郑梦境打起精神来,唤人将一盆水放在门口,自己去拿进来洗漱。洗完了再放在门口,自有人去取。

如果溆儿逃不过,那就是他的命。这个本会甫生夭折的孩子能长到三岁,已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福气。

郑梦境站在朱常溆的床头,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宫人们停下手边的活计,扭头望着她,“都去另外隔开的屋子里呆着,看看有没有染上。这里,交由本宫就好。”

宫人们也是人,在宫外亦有父母兄弟,他们死了,家人一样会和自己难过。何况待他们染上天花,恐没有朱常溆那么好的命,还能叫太医来诊治。

宫人们鱼贯而出,屋内就留下郑梦境和朱常溆。医者都于殿外廊下商讨着诊治之法,泰半的都人都在隔离开的小屋子里呆着,他们还要时时等候太医给他们的诊治,一个个都双手合十,希望自己没能染上。

郑梦境脱去外袍,亲自挽起袖子,扶着浑身涂满了粘腻蜂蜜的朱常溆喝着升麻蜜。她倒的速度很慢,见朱常溆咽下后才继续倒下去。

升麻蜜必须频繁地大量服用,朱常溆喝到最后直想吐。郑梦境放开碗,将孩子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强忍住泪水,“溆儿不怕,母妃在这里。乖乖的,喝药,病了就要乖乖喝药,喝了就好了。”

朱常溆听见郑梦境带着哭音的话语,微微有些转醒。他撑开一丝眼皮,看了眼郑梦境,想要伸手去摸母妃,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抬不起来。喉咙里黏黏的,想要开口说话也做不到。

郑梦境没有发现长子已经醒了,安抚了一阵后,又拿起升麻蜜要灌下去。她的眼睛对上了孩子没有一丝的精神的双眼,强笑道:“溆儿你醒了?”她捏了捏朱常溆温度极高的手,轻声细语,“你病了。”

朱常溆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朱常溆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他环顾左右,发现郑梦境并不在身旁。外屋传来轻微的碗筷碰撞声。他仰起头的渐渐放了下去,心里觉得平静了很多。

自己并没有被放弃,母妃还陪在自己身边。

笃笃笃。手边的墙传来奇怪的敲打声。

笃笃笃。

“哥,阿哥,哥。”

笃笃笃。笃笃笃。

是朱常洵的声音。

笃笃笃。“哥,好,起来。”笃笃笃,“洵儿,想。”

墙的那一侧,朱常洵不停敲着墙。敲着敲着,他“哇”地一下哭出来。

震天般响。

乳母告诉他,皇兄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也许再也不会好起来了。不会好起来的意思,就是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他不想见不到皇兄。

朱常洵拼命地敲打着墙壁,哭得打嗝。“好起来,好起来。”

乳母和都人不停看着四周,生怕有人在此时过来。一边蹲下身哄着朱常洵,“小殿下,咱们快些儿回去吧。二殿下一定已经听见了。”

朱常洵不为所动,执意地不断敲打着墙壁。

“好起来,好起来。”

稚嫩的声音伴随着间歇的哭泣。

朱常溆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默默地闭上眼,身上原本粘腻的厌恶感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腻得想吐的升麻蜜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他要好起来。

郑梦境听见敲墙的声音,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就又回来了。她轻声哄着墙那边的朱常洵,让他去找被关在屋子里的朱轩姝玩儿。“等你们一觉睡醒,母妃和皇兄就都出来啦。”

朱常洵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瘪着嘴点点头,乖乖让乳母牵着自己的手去找皇姐。

郑梦境低头看了看朱常溆,这孩子又睡了过去。伸手探探额头的温度,似乎没有那么高了。她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叫朱常溆难受的还在后头。第二日升麻酒泡好了,郑梦境忍着泪,不断地沾着酒液在朱常溆的身上涂抹。

疼,火辣辣的疼。

朱常溆咬着牙,忍受住想要挥开郑梦境的念头。他默默地闭上眼,死死咬住为了防止咬伤自己而特地塞在嘴中的布巾。

好起来,哥哥要好起来。

郑梦境每一次用酒液涂抹在孩子身上的时候,手都忍不住发抖。尽管她的动作已经不能再轻了,可每一次碰触到朱常溆的皮肤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发抖。

“小梦,小梦!你怎么在里面!快出来!”朱翊钧下了朝会,就直奔翊坤宫,在听说郑梦境将所有宫人都赶出来,亲自在里面照顾孩子时,急得想冲进去把人给拽出来,“你忘了自己现在还是双身子吗?!”

郑梦境的手一抖,下手就重了几分,惹来朱常溆的一丝呻吟。

“陛下,若奴家与溆儿有恙。还请陛下念及奴家服侍辛勤的份上,替奴家好生看顾了姝儿和洵儿。”

朱翊钧在外头直跳脚,“你快给朕出来!”

郑梦境横下心,“就算奴家出来,也有可能已经染上天花,出不出来都一样。”

这话说得很在理。就是朱翊钧也无法反驳。没能如愿以偿的天子将这几天来所有压抑着的担忧和郁卒全部转化为怒气,“张宏!去,给朕查,究竟是何人暗中作祟,叫二皇子染上天花的!给朕查得水落石出!”

张宏拱手领命。

朱翊钧喘着粗气,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恶狠狠的模样瞧着人胆战心惊。他说话的语气好似掺了冰渣子一般,“举凡有所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揪出来。”

张宏知道兹事体大,很快就带着人四散开,各自去问话。

被关着的宫人们一个一个纷纷开始狗咬狗。一则为了保命,二来也恨透了他们之中的奸细。

“奴才上旬见到王保有鬼祟之举!”

“奴也见到了!”

“李荣似有对娘娘不满之意,月初还在那儿挑唆是非,数落娘娘的不是。”

“宋和认了个干妹妹,就在许德妃的宫里服侍。”

“田荣女常去景阳宫。”

“吴赞女前日还说娘娘吝啬,不如刘昭妃大方。”

吴赞女柳眉一竖,她是郑梦境的贴身宫婢之一,专管着服饰梳头。陡然听见有人污蔑自己,性子暴烈的她登时就跳起来,要去掐那人的脖子。“你红口白牙地胡沁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去过刘娘娘那儿,什么时候说娘娘不大方了。你给我说清楚。”

另一都人也不甘示弱,反手就打了吴赞女一个耳光,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吴赞女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将人踹开后骑了上去,左右开弓扇耳光。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片。拉架的,起哄的,哭天喊地抹眼泪的。

张宏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过去,砚中墨汁飞散一片,人人都给沾上了。

“够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形,是闹的时候吗?!”张宏脸上挂下来的两只腮帮上的肉被气得一抖一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完了。真不怕被打是吗?”他让开身子,外面立着一排手握粗棍的内监,个个膀大腰圆,“不怕挨打的,就同咱家说一声,现在就拉了出去,好好受着!”

屋内再没有声响,一个个安静如鸡。

朱翊钧冷笑,他倒要看看是谁那么不长眼睛,敢在翊坤宫作妖。举凡查出来,证据确凿的,不独他一个人,宫外全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拢在一块儿算账!

一扭头,朱翊钧就看到拐角处正在抹着眼泪的朱常洵。他心里一软,鼻子有些发酸。

“洵儿。”朱翊钧蹲下身,示意朱常洵过来自己这儿。

朱常洵一边抹泪一边小步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跑着过去,跌在朱翊钧的怀里。他双手环着朱翊钧的脖子,把头紧紧地挨着,“父皇。”

“父皇在。”朱翊钧把眼泪擦在朱常洵的衣服上,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哭。

“哥哥,好起来。”

朱翊钧再也止不住泪,哽咽地道:“嗯,哥哥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朱常洵死死抓住朱翊钧肩头的衣服,“好起来。”

“嗯。”朱翊钧慢慢地来回走动着,轻拍朱常洵的背,将儿子哄睡了,才交给乳母。

乳母怀里的朱常洵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睫毛上沾着点点泪珠。

夜色渐至,翊坤宫依旧灯火通明。

深秋的夜里比白日要冷得多,朱翊钧身上不过一件道袍,有些单薄了。史宾放下手里的口供,亲自取了厚重的外衣给他披上,“陛下,龙体要紧。”朱翊钧低哑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紧闭着的大门。

小梦还在里头,不知道她饿不饿,渴不渴。溆儿的身子好些没,温度降下来了没有。

留守的太医在廊下煎着药,倒不是给朱常溆喝的,而是叫郑梦境服用——用来安胎的。

太医只留守了一人,其余的都出宫去找痘痂。朱翊钧只希望这一夜过去后,明日会有好的消息。

不,最好是今夜就有消息。

屋内的朱常溆发了一场汗,睁开眼,扭头看着床边倚着柱子在打瞌睡的郑梦境。不过几日光景,她原本圆润的脸就凹陷了下去,眼圈下带着浓浓的青黑色,甚至连鬓边都有了几根银丝。

自己的母妃,今年才二十七岁。从来都是注重保养,平日里哪怕脸上多了一丝小小的皱纹,都要呼天唤地地让太医进宫来给自己瞧瞧。如果她发现自己生了白发,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下午的动静太大,朱常溆醒过来几次后,已是略有猜测。

宫内很少见天花。便是京城,也不多见。上一次天花大爆发,已是几十年前的嘉靖年间了。那时候十人之中便有八九人是死的。之后就一直风平浪静。

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点已是毋庸置疑。甚至连加害之人,朱常溆也能猜得出一二来。他不想去计较自己是如何被害的,害他的缘由是什么。

他已经心死了。

朱常溆慢慢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郑梦境的身边去。他盯着郑梦境很久,而后翻出郑梦境腰间荷包里的一把精致小绣剪,动作轻柔地挑出白发,再一一剪去。

做完这一切后,朱常溆原模原样地把绣剪放好,躺平在床上。他不住地望着郑梦境,拉高了被子掩去上扬的嘴角。

这样,等母妃再照镜子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吧?

天降拂晓,李时珍就带着碾磨好的痘痂粉末入了宫。他与几位太医趁夜在京中各大医馆挨家敲门求助,许下重诺,给予重金,终于将这几家医馆养着的患了天花的孩子给交了出来。这些孩子大都是孤儿,无父无母,被医馆买来就是为了种痘之用。待大了,便留在医馆当个药童。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这十几个孩子中,只有四个是符合要求的,痘痂并不够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医馆卖了老太医的面子,将藏了许久的痘痂粉末拿出来。这才凑够了给朱常溆用的份。

痘痂粉末只有一份,若是不成功,也再无他法。

李时珍准备好东西后,就匆匆入宫,准备开始给朱常溆种痘。

说来也巧,昨日深夜之时,朱常溆就开始发作了,但痘还未能发出来,只是全身都出现了红斑。他痒痛难耐,顾着郑梦境还在睡,硬生生忍了一个时辰,抓着褥子的双手指甲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了血。身下的褥子更是血迹斑斑。

郑梦境边替他换褥子,心里边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困就睡过去的。朱常溆强撑着难受,低声安慰母妃自己没事,好不容易将郑梦境哄下,又一波痒意袭来。

郑梦境忙按下朱常溆的手,“溆儿乖,千万莫要挠,会留疤的。”

朱常溆点点头,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母妃安心,我忍得住。”他身上的汗将涂抹上去的蜂蜜冲刷了个干净,刚换上的褥子又脏了。

李时珍推门进来,“娘娘稍事片刻,痘痂粉已是有了。”郑梦境点点头,让开位置,自己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时珍操作。

痘痂粉早就已经被李时珍用人乳调和,捏成了枣核大小,尾端牵有一条棉线。李时珍将这丸子塞入朱常溆的鼻间。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不过除了朱常溆外,李时珍还主张给整个翊坤宫的人都进行天花的防治。

朱翊钧看着太医们忙活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一点,拉过李时珍问道:“李公,此法若奏效,可否推行?”

李时珍先是一愣,旋即狂喜。他当下拜倒在朱翊钧的面前,“草民替天下百姓谢恩。”

朱翊钧并不仅仅想着整个皇室,而是希望将这种危害于民的疾病能够治好。他不愿在自己执政期间再次爆发诸如嘉靖年间的那场天花疫病。

国库的主要岁收来源于田租,而田租是要靠人力去耕种的。大量的人口因疾病死亡,带来的后果极其可怕。良田荒废无人耕种,田赋大大减少,随之而来,国库的收入也会减少许多。若国泰民安,尚且不怕。一旦有个天灾人祸,国库空虚无钱,对于整个大明而言都是浩大的灾难。

朱翊钧将李时珍扶起来,“且看溆儿……能不能挺过来。”

李时珍擦了擦脸上的汗,“殿下福泽深厚,自然会好的。”他方才在殿内给朱常溆诊治时,见他神智尚且清醒,甚至还有非一般的忍耐力,求生意志非常强。李时珍笃定了朱常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是漫长,又似乎眨眼就过去了。

李时珍当时所提出的水苗法非常管用,朱常溆顺利地发出了痘,几天后退了脓就结痂了。

这意味着朱常溆挺过去了。

而在这些天里,郑梦境没有丝毫染上天花的痕迹。经李时珍和太医们轮番交叉诊断,确定并未感染,且腹中胎儿也很健康。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他扫了眼血迹斑斑的院中,让人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

景阳宫的一个小太监在宫门口张望了许久,最后还是踌躇着进来。他看也不敢看面沉如水的朱翊钧,“陛,陛下,四皇女……病殁。”

朱翊钧垂目俯视这个一直发抖的小太监,半晌才冷然道:“走吧。”

张宏紧随身后,寸步不离。

王淑蓉派去宫门口守着的人远远看到朱翊钧的銮驾过来,提着裙子就往里跑,“娘娘,娘娘,陛下来了。”

王淑蓉赶忙拿辣椒粉在眼角擦了擦,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整个眼眶都是红通通的,好似哭了一夜。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看着在哭倒在地上的王淑蓉,二话不说,把人拎起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王淑蓉被打懵了,头上的分心被打飞到,在撞到桌脚后摔到了地上,上头嵌着的宝石被摔了出来,跌了个粉碎。她感觉到嘴里有一股咸腥的味道,嘴唇钝钝开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用手去擦,竟是出了血。

朱翊钧冷眼看着这个上一刻还在装哭的女人,在此刻旋即成了市井中的邋遢疯婆子。

“你居然打我?”醒过神来的王淑蓉癫狂起来,甚至忘了对朱翊钧的尊称,“我是谕旨册封的恭妃,册封大典受百官朝拜。陛下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给我?!”她指着榻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皇四女,“嫄儿前脚才刚没了,陛下就这样当着她的面辱没于我!”

“嫄儿没了,是你的报应。”朱翊钧掐住王淑蓉的脖子,听着她不断地咳嗽声,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你以为没有证据,朕就想不到是你动的手脚吗?王淑蓉,你好天真啊。”他卸了力道,冷冷地看王淑蓉跌坐在地上。

王淑蓉不断地咳嗽,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陛下,没有证据,仅靠猜测又能奈我何?”她狂笑了起来,“难不成二殿下死了?陛下是上我这儿来泄怒的?”

朱翊钧笑了,“恰恰相反,是嫄儿,给溆儿抵了一命。”

王淑蓉愣住了。

“把整个景阳宫都给朕封起来,恭妃王氏忤逆圣意,降为嫔。”朱翊钧看了看蜷缩在门边不敢进来的朱常洛,又把目光放在呆愣的王淑蓉身上,轻轻吐出对她最为残忍的话,“皇长子洛,送往坤宁宫,即日起就由中宫抚育。”

“不,不不不,陛下你万万不能把洛儿从奴家身边带走。”王淑蓉爬上前,紧紧抓住朱翊钧的衣摆,被他一下甩开,“陛下!你怎能将洛儿带走,交给皇后!”

朱常洛被内监强拉着离开,他边回头望着王淑蓉,边喊着“母妃。”

朱翊钧坐上銮驾,斜睨了哭泣不止的朱常洛一眼,“以后,你就没有母妃了。该叫的,是母后。”他吩咐张宏,“走,回翊坤宫去。”

王淑蓉愣愣地看着宫门渐渐闭上,直至再也见不到朱常洛的身影。

洛儿,她的洛儿。

滴漏还在不停地响着,景阳宫的宫人们早就不知去处。王淑蓉枯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她看上去蓬头散发地,在黑夜之中好似一个游魂,衣襟上沾了一点血,娇贵的织金马面裙已经在地上磨破了好几处。

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淑蓉挣扎着已经发木的腿,冲到宫门边,大力地拍打着宫门。“洛儿,洛儿你回来!洛儿!陛下,奴家知错了,奴家不该顶撞,求求你,把洛儿还给我好不好。”她的双手拍打出了鲜血,失力地渐渐从门边滑落,“奴家错了,奴家什么都做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王淑蓉跌坐在门边,掩面而泣,口中一直叫着朱常洛的名字。

朱常溆病愈之后,就亲自前往银作局,从繁多的木料之中选了一小块边角料。剩下的日子,除了上课外,多出来的空余时间,他都泡在了银作局,借用木匠的工具,一点点地在那块自己选好的木料上刻着。

郑梦境每每晚上见了他手上的划痕,总是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给上了药。但第二天总会有新的伤痕出现。朱常溆不说自己在干什么,郑梦境也不问,她想着,也许是朱常溆在等着要送一个大大的惊喜给自己呢。

郑梦境倒是猜着了,惊喜是惊喜。只是这个惊喜不是给她的。

朱常溆这日放课后,并没有再去银作局。他抱着一个木质雕花的盒子,一路走回翊坤宫。朱常洵早就在宫门口翘首企盼,看到朱常洵的身影出现,嘴巴咧得老大,甩着两条小短腿就冲过去。

“哥哥,哥哥。”

朱常溆一把将人拎住,防止他跑得太急把自己也给撞倒了。“今日有没有乖乖的?”

朱常洵幸福地抱着皇兄的大腿,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道:“有,洵儿今天乖乖的。”

“洵儿今日很听话,所以皇兄要送你个小玩意儿。”朱常溆的耳尖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个盒子塞进朱常洵的怀里,“喏。”

朱常洵抱着盒子,抬头看了看皇兄,再低头看看盒子,有些受宠若惊,“给洵儿的?”

“嗯。”朱常溆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皇兄……只会做这个,你别嫌弃。”

朱常洵“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他拉着朱常溆的手往回走,一直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朱常溆不免提醒道:“等会儿回了屋子再看也来得及。”

“哦。”朱常洵点点头,把拿着盒子的手藏到背后,示意自己保证不看。身边的小太监立即道,“奴才给主子拿着。”朱常洵浓眉一竖,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走开!”小太监赶忙低头认错,“是奴才不是。”

回了翊坤宫,朱常洵破天荒地没去骚扰他皇兄写功课,而是先冲回自己的屋子,鼓捣起那个盒子来。

盒子并不难打开,朱常洵稍微摆弄了一会儿,就打开了。里头摆着一个用绒布包着的花梨木雕的小兔子,称不上唯妙唯俏,却别有意趣。朱常洵如获至宝,抱着木兔子就去找郑梦境显摆,“母妃,看,哥哥给的。”他挺起胸脯,点点自己,“我的,洵儿的。兔兔,洵儿。”

朱常洵的生肖就是属兔的。

郑梦境这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朱常溆这几日去银作局是为了做这个。虽然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看到他们手足相亲,还是很高兴。“既然是你皇兄送给你的,你就要好好保管,知道吗?这还是你皇兄亲手做的。”

朱常洵大力地点点头,抱着兔子“噔噔噔”地回去自己屋子。他倒是挺想把兔子随身带着,但怕自己粗心不小心给碰坏了,还是找个地方放起来比较好。

多宝格?不好不好,东西太多了,万一碰到了。抽屉了?也不好,万一不小心抽屉坏了打不开。

朱常洵抱着小兔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满意地抚摸着那个兔子,这样自己每天醒过来就都能看到啦。

乳母走过来,拿起那个兔子道:“奴婢给殿下收进盒子里去。”

朱常洵赶忙上前去抢,急道:“我的,我的!兔兔我的!”还没说两句,就哭开了,一下一下打在乳母身上,“不许动,洵儿的!”

他人小,力气却大,打在乳母身上生疼。乳母忙将兔子放回枕边,跪下请罪,“是奴婢不是,请殿下责罚。”

朱常洵不理她,甩掉脚上的两只鞋子,背对着一屋子跪下的宫人们,轻轻摸着那个小兔子。

哥哥真好,送我小兔兔,嘿嘿嘿。他偷偷把小兔子放在嘴里轻轻咬了咬,硬的。

可惜不能吃。

因李时珍不愿接受太医院的职位,所以朱翊钧特地许他在宫里走动。正在怀孕的郑梦境,就日日让李时珍去搭脉。

这日李时珍诊后,让郑梦境停了安胎药,“小殿下身子很康健,娘娘的身体也不错,毋须再服药了。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郑梦境点点头,却提起了另一件事,“本宫听说,李公的《本草纲目》已经修撰完毕,准备刊发了?”

提起这本凝结了自己毕生心血的著作,李时珍就越发温和了许多,“回娘娘的话,下月初二就刊发于市。”

“李公救治溆儿有功,本宫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郑梦境微微一笑,“近来总算是想到了个法子。”

李时珍连连摆手,“治病救人乃医者职责所在,赏赐实在不敢当。”

郑梦境脸上的笑意更甚,“李公不妨先听本宫说完这赏赐是什么,才考虑要不要答应。”

“娘娘请讲。”

“不知李公……可否愿意在京城开馆授学。”

开馆,不是开医馆,而是正儿八经地授人医术的地方。

李时珍有些震惊,没想到郑梦境会想到这个。他斟酌几分后,问道:“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郑梦境笑了,促狭地道:“此等好事,陛下也不会拦着的,李公大可放心。”

李时珍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娘娘,为何想到要让草民授学?”

“是因为溆儿的病。”郑梦境想起朱常溆患天花时的那段惊心动魄,“我为母,孩子有病有痛,便心如刀绞。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孩子夭折。”

此时的婴孩,甚至半大的孩子,夭折率是很高的。郑梦境前世的时候,自己的头一个女儿,朱轩姝就是在七岁无端夭折。

“起先本宫也没能想到,不过后来听说陛下让李公和太医署一起想法攻克天花之病,造福万民,这才想到的。我大明朝的真正能精通医术之人实在少之又少,有太多借行医而招摇撞骗败坏医者名声之人,不知累及多少百姓。”

郑梦境望着李时珍,“不知李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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