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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对着顾允成,王家屏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几套板子下去,再用上火烙,还觉不解气,又让善于刑罚的东厂上阵,将顾允成折磨地几乎不成人样。

赵志皋看过一次,回来后就对王家屏道:“忠伯,我看……是不是有些过了?”他担心的是届时有人以屈打成招为名上疏,岂非越发削弱了内阁的权威。虽然顾允成的确犯了错,但于他看来,罪不至此啊。

王家屏冷笑一声,“汝迈啊汝迈,你可真真是妇人心肠!软得很呐!”他逼视着赵志皋,“当年元驭致仕,你也是在场的,不也与我一同说过要将凶手绳之以法来洗脱内阁之冤吗?而今人找着了,你倒好,还替那等人求情!”

“你呀你呀,明成说你老实人,还真是没说错。”他指着赵志皋,摇了摇头,“你只念着直名,可曾想过旁的?文忠公后内阁日益被人诟病,你我而今立于阁中,已是难保声誉。你只想着顾允成这厮受刑,怎不想想梃击案后我们走在路上是被人拿什么眼神瞧的?”

王家屏这次对顾允成用重刑,不仅仅是为了梃击案一事。他已看穿天子对顾允成的不耐,便是自己不动手,也会有旁人劳动。自己本非帝师,已是在天子跟前落了下乘,眼前有个博得好感的机会,为何不上前动一动。

撬开顾允成的嘴,可以将昔年梃击案中内阁所犯之错悉数推到此人头上,亦能在天子跟前博得信任,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当然,王家屏私下与张位交涉后,觉得不能继续坐视东林书院势大。顾允成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若是能从他嘴里套出一星半点来,给予东林书院一个重击,令其再不能坐大,对朝堂的稳固也是有作用的。

王家屏秉性耿直,自己没参与到党争中去。眼见如今众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身涉其中,也明白党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宋朝不就是这么亡的么。身为首辅,稳固朝堂,是王家屏的分内之事。

东林书院曾向王家屏投去过橄榄枝,听说有众多大儒前往授课,王家屏不是没心动过。但打听之后,他就没了兴趣,以政事繁忙退了这个邀约。更写信给与自己交好的几个大儒,令他们也不要与东林书院扯上干系。

顾宪成,志大。他日难保朝中不会再起一个东林党。

这些赵志皋并不了解,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顾允成是个有才之人,就这么给轻易撸下去,有些可惜了。同时也担心事情会波及到其他方面,最后无法收场。可他到底是个次辅,比不得王家屏这元辅权力大,只得收起了自己的心思,替顾允成道一声可惜。

王家屏见他并不是非常赞同自己,也不再多言。二人于阁中相对静坐饮茶,一时都没了言语。

东厂的一个太监过来,脸上笑眯眯的,手中捧了一封卷宗。“见过两位阁老。”他行了个礼,有些夸张地一叹,“咱们东厂这几日呐,不知用了多少法子,今日总算是叫顾允成的嘴开了。”

他啧啧道:“是个有些血性的男子。”将手中卷宗放在案桌上,“口供都在这里了,二位阁老,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王家屏点点头,将卷宗拿起来细看。

天牢中刚用过一遍刑的顾允成像个废人一样躺在湿冷的地上。虫子在他的伤处爬过,又麻又痒,也没力气去抓挠。一只蚂蚁从他的发间爬出来,慢慢爬进了眼睛里,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没能将蚂蚁给夹死,反倒令它变本加厉地往更深处爬去。

就连蝼蚁,都能欺负自己了。

顾允成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他的门牙已全部脱落,笑起来就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

笑着,笑着。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将那只叫人难受无比的蚂蚁也给冲了出来。

捱不住重刑,顾允成只得屈打成招,胡乱攀咬起来。顾家要因为自己而败了。身在朝中多年,他也算是见过不少事了,知道后面的结局。

顾允成很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听兄长的劝,早早致仕离开京中,回乡与他一同打理东林书院。现下倒是好了,兄长一手建立起来的东林书院将毁于自己之手。

他恨,天子先是当中驳斥了兄长,将他撸成了白板贬斥出京,而今又对他以重刑加身,毁他顾家满门。

顾允成与朱常洛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个并不受到天子喜爱的皇长子很是看好。从宫里告老出来的老太监口中听说了李太后想要将朱常洛捧上太子的事后,顾允成就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主动献一回殷勤。

有文忠公在前,没有人不渴望当年内阁权倾天下之时的模样。

顾允成自认是个谨慎的人,从未与合谋者李诚矩碰过面,所有的事都假借他人之手。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仿造王锡爵的笔迹,买通文吏将出入牌给偷出来。

牌子不是顾允成亲手给的李诚钜,李诚钜到死也不知道在幕后运筹帷幄筹划一切的是他。

自己自视甚高,最后到底还是让鹰给啄了眼。

顾允成已经不记得那张手稿究竟怎么会夹在书中的。明明他已经全部烧毁了。他不信是有谁诬陷的自己,思来想去,还是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一招错,步步都错。

他想博个从龙之功,如今却即将落得家散人亡。

牢门被打开,一碗不知是什么做的糊糊放在地上,随后门又被关上。

顾允成没有力气坐起来去吃东西,他就这样平静地,如同一具死尸般躺着。

直到他真的成了死尸。

前朝的事不需要郑梦境自己去打听,身边的人自有告诉她的。翊坤宫的皇贵妃很快就会成为新一任皇后,这是明摆着的事。过去没赶上的,如今都来趁热灶,再来添一把柴火。

将顾允成的事听了个全须全尾,郑梦境心中只想叫好。她已是决意不再退让半分,没得叫人次次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朱常溆过来将顾允成的死讯报于母亲后,就从荷包里取了一个雕好的木兔,“这是母妃上回说要的,我已是做好了。”

郑梦境笑着接过,包在手里细细把玩,越看越觉得熟悉,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觉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便索性撩开去。“你说庶人洛果真有那般好?竟让顾允成一眼就相中了?”

朱常溆垂下眼,“兄长好不好,我倒是品不出来,也不是看相的,哪里知道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顾允成,却是个心大的蠢物。”

“哦?”郑梦境挑了眉,“你且说来听听。”

朱常溆冷笑,“母妃若封后,我必为国本,不过顺理成章的事。他以为站了兄长队,便可有所作为。殊不知逆水而行,行错一步都会酿成大错。他且不是鱼,又岂能于水中自在。”

朱常溆不敢评价朱常洛是个什么样的,于公于私都不想。但顾允成他却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样的人,竟还能高中,真真是奇怪。依我看,反倒是徐驸马可惜了,满腹的学问,一腔报效国朝的热血,生生被磋磨了这许多年。”

郑梦境细思,“照你这么说来,岂非现在的科举大为不妙?谁能保证高中之人就不会是顾允成这般的奸佞小人。”

“是。”朱常溆点头。在他看来,汉朝的举孝廉,往后的世族世袭,再到现在延续了多年的科举,似乎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但他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但孩儿并无良策应对。”

郑梦境有些可惜,旋即想到一事,“先前我听你说,会助你皇叔父让爵,如今可有法子了?”

“不仅是让爵,我还想向父皇禀明,让郑藩就此废除,让田于民。”朱常溆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如今身份尴尬,“想等着册封之后再说的。皇叔父如今还在忙着历学的事,很是不必着急。”

朱常溆想的更多,郑藩一除,会带起连锁反应,当是会有不少藩王都疑心大明朝以后会用诸般借口来除藩。若是引起他们的不满,拥兵自立与朝廷作对,会造成局势的动荡。

播州之乱尚未平息,且有的打。国库和私帑与多年经营的藩王不同,连年征战大大消耗了文忠公积累下的银钱。朱翊钧现在还因为没钱而舍不得修缮被烧毁的两宫。

朱常溆想将自己前世没能完成的事在重生后做到。“母妃,你觉得若是我向父皇提议,让那些如皇叔父这般,愿意自动让爵之人从谱上除名,令他们恢复平民之身,可以参加文武科举,如何?”

这却是由朱常洵的离宫从戎想到的。朝中需要一股亲皇势力来平衡君臣之权,军中也是一样的。

便是退一步说,同为天家之后,不说镇守一地为将,在战场上帮一把朱常洵也是能够的。

听儿子一说,郑梦境就同他想到一处去了,当下便点头,“我看倒是可行。”能让洵儿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她都愿意去做。

郑梦境不通政务计策,但于庶务上还是更明白些。“愿意除籍的朱家人,大都是过不下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银钱花在读书上。倒不如我出钱,在京中立一处书院,就仿照先前的医学馆那样。愿意除籍的一人得十两银子的路费,入了学后,再分十两,只要安心念书,高中了,还有钱拿。”

利能动人心,郑梦境愿意拿大把的银子砸在这上头,便是起先十个除籍的有四五个,哪怕一两个愿意来的,等有人高中后,自会有更多的人纷拥而至。

这想法倒是好,有点类似于宫外的族学。郑梦境和朱常溆也能借着天家的身份将有名望的大儒请来授课。唯一可虑的地方是,钱会不够用。私帑已经出不起了,朱常溆自己也没多少私房,全赖郑梦境一人。

一个后妃能攒下多少钱,朱常溆很怀疑。便是时常有宫外的孝敬,大抵也只能撑的起租卖地皮,建造书院。再往后的路费、高中之后的奖励,怕是就供不起了。

听朱常溆一说,郑梦境笑道:“带金,你去将我的账册取来,给二殿下瞧瞧。”

刘带金福了身子,将自己保管着的账册取来,“二殿下。”

朱常溆翻了前面几页,看了看,然后直接翻到后面去。

“洵儿离宫后我便让带金算了我所有的钱。便是他已非天家之人,却是我的儿子无误。到时候他成亲,我总归得替他攒一份聘礼钱。所以让人将我所有的私房都算了一遍。”

三万四千八百九十二两银子。这是郑梦境入宫封嫔后攒了十几年的钱。

郑梦境平静地道:“三万四千两统取出来,拿去用。”她望着朱常溆欲言又止的模样,伸手示意自己的话还没说完,“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但我另有法子。”

在朱常溆疑惑的目光中,郑梦境摒退了宫人们,将儿子拉到近前来细说。“你只想着朱家,可曾想过旁的人?”

朱常溆一点就透,“母妃说的是……京里的县公、县主?”

郑梦境点头,“京中皇亲遍地走,可不独是藩地。嫁出宫的公主之后,早已繁衍生息,积累了偌大家财。再者,还有外戚且没算呢。”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精明来,“且说荣昌家的徐骥,为着能让这个儿子科举,徐驸马都想着让他除籍赴考了。倘若不必除籍,就能在京中参加科举,你觉得他会不会心动?”

谁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家去,何况还是一个很有可能会光宗耀祖的儿子。再者北直隶的科举难度,要比南直隶的低上许多,可以说在京中落籍的考生是占了个大便宜。在北直隶堪堪能当个举人的学子,可能上南直隶去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望着儿子恍然大悟的模样,郑梦境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且不忙向你父皇提,先从藩地的朱家子开始,只要能见成效,你父皇自然会应许。”

这些人都是天然的亲皇派,郑梦境这时逼着他们硬生生站在朱翊钧这边与旁的党派对着干。

虽然不再接受岁禄,可这些人身上流着的是朱家的血,另投旁人便是忘了根本。收了路费,入书院念书,吃穿用度都是天家给的,若是考不中也就罢了,高中以后与朱翊钧对着干,这就是忘恩。

士人最重什么?重恩重情的君子。不管自己做不做得到,遇上这样的人,都得称道一番。为官者想要往上爬,天子的宠信自然要的,自身的才能也是要的,可若是名声不好,考绩时候给个下等,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爬。

朱翊钧为了与朝臣争夺皇权早就费尽了心思,十几年下来也不见多少成效,何妨试试提拔朱家人呢。

郑梦境与朱翊钧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有五十余年了,若还摸不清天子是什么脾性,她就白活了那么久。

“不过这事只靠你父皇,怕是不够的。你还得去同你皇叔父商量商量,看能拉拢几个藩王一同上疏。也得给朝臣们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才行。”

朱常溆点头,“这事我心中有数,母妃不必担心。”

“我信你必能办得好。”郑梦境的心思飞快转着,“银钱不够不打紧,到时候就去同藩王要,同愿意送孩子来念书的外戚们要。你皇叔父不是郑藩世子吗?郑藩也是传了数代的,家中钱财必不会少。你去同他说,令他上疏称自己愿意将所有钱财都尽数在京中与商贾富户合办学堂,此举亦能表明他的除爵决心。”

“商贾?富户?”朱常溆皱眉,“母妃想拉了舅舅也来?怕是……不大好吧?”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好的?能将钱拿来用就行了。大不了先以善举的名义办一个义学堂,专供京中穷苦学子来授课念书用。往后再慢慢往里添人——你且看着吧,一开始可不会有太多人来的。有的人眼皮子浅,拿了路费就想着霍霍光了。”

她冷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等挥霍光了再想来,收不收可由不得他们。”

朱常溆听得两眼有点发花,母亲这是现想的,还是已经筹划了许久?怎么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事儿还不必劳动你舅舅,他人在江陵,赶回来可不容易。让你舅母办个花宴什么的,请那些商贾嫡妻来商讨便好。再由你几个表兄弟去说和一回,也能筹来不少钱了。”郑梦境的算盘打得叮咚响。

商贾想要赚更多的钱,也更想让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先生,考中科举。士农工商,能不能一跃登天可就看自己的子子孙孙了。眼前有个大好机会在,机灵点的人一听就上杆子来送钱。

大儒轻利,可不会因为你家出多少束脩就愿意放下架子来授课。

郑梦境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一回,还觉得不少地方没想到。“旁的东西我就不大懂了,此事你大可与徐驸马、还有你皇叔父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你且年轻,不知事,徐驸马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事,你皇叔父也非寻常人,他们定能想出个好法子。”

“务必要做的尽善尽美!将那些人的嘴给堵上了。”郑梦境特地强调这一点。

顾家兄弟的东林书院是很厉害,在前世的时候最终搅起了一场大乱。

被关在天牢中的顾允成给了郑梦境灵感。顾家能做,自己就做不得吗?她不仅要做,还要做的比东林书院更好。

朱常溆听了母亲一番话,觉得深有所悟,“此事我先自己想想,待想的差不多了,再去寻徐驸马同皇叔父。他们也是忙人,万不能事事都与他们商量。”

郑梦境点头,“是这个理。”

若朱常溆现在是太子,或者已然登基为帝,底下人便是再忙也得先放了手中的事。现在他不过是个皇子,能不欠面子还是不欠的好。

连想带说了一大通,郑梦境也觉得有些累了。“你去好好想一想吧。我歇一会儿,脑仁疼得厉害。”

朱常溆当即告辞退下。走出门外的时候,想着不知道朱常洵现在身在何处,自己雕好的那一套木雕,也不知该送往何处。

郑梦境这一觉睡得很久,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了。刘带金听见里头响动,便去撩开了帘子,替她穿上软鞋。

“怎得也不叫醒我?”郑梦境用手掩了打哈欠的嘴,“姝儿他们可都用过了?”

刘带金扶着她起来梳头,“几位殿下都用过了,同陛下一道来的。”

郑梦境朝吴赞女摆摆手,“不必梳发髻了,梳通了后随便扎成一束便行。”又问刘带金,“陛下来过了?什么时候?”

“娘娘刚睡熟了就来了,是陛下让奴婢们别吵着娘娘的。”吴赞女细细梳了几遍头发,挑了一根青色的发带给郑梦境束成一束,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随着动作来回飘动。

郑梦境莞尔,“我呀,再下去真是要被陛下宠得没边儿了。”她又打了个哈欠,“都睡了这么久,竟还困。”

“睡多了便是越睡越困。”刘带金扶着还迷迷糊糊的她到桌旁坐下。

宫人们早在郑梦境梳头的时候就将小厨房里一直煨着的热粥摆好,另配了数碟小菜。

“陛下说了,娘娘睡晚了起来,必得进一些清淡的才好,万吃不得油腻。”刘带金笑得脸都红了,“陛下待娘娘可真心是好。”

郑梦境举筷,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就粥咽下一口。“我就当清清肠子了。”

其实一觉起来肚子饿得不行。但为了身子想,还是少吃点为妙。

用了一碗鸡汁粥,郑梦境没敢去院子里消食,怕吵醒几个孩子。她让宫人们将灯熄了大半,在殿里头慢慢走了一会儿,就又躺下了。

午后睡的太多,再躺下想入睡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郑梦境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百无聊赖之下,她将朱常溆给自己的那个木雕兔子拿出来把玩。

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到底源于何处呢?

郑梦境将木雕兔子反复翻看,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

兔子落在了被褥上。

郑梦境自褥子上突然坐了起来,再也不敢去碰那兔子。

值夜的刘带金听见响动,从外殿举了一盏烛灯进来,“娘娘?怎么了?”

郑梦境慌忙道了声:“无事。”

刘带金想要撩开帐子的手停住了,顿了一会儿,将手重新收回来,举着灯慢慢退回外殿去。

外殿一阵窸窣声响后,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郑梦境坐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让自己赶紧冷静下来。

月朗星稀,今夜是个赏月的好日子。但郑梦境却无心于此。她怔愣了许久,又将那个兔子重新捡了回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褥子的锦缎被面被泪水浸湿了。郑梦境将头埋在包了被褥的膝盖上,无声地哭泣着。

之后几日都是相安无事,仿佛那一夜不过是落叶飘入水中,打了个旋就顺着水流离开了,连个涟漪都不曾泛起。

朱翊钧千挑万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定下了封后大典。册立皇贵妃为新后的旨意随之送来了翊坤宫。

郑梦境跪着接了旨,起来后望着跪了一院子的宫人们有些茫然。她的耳中听着一遍又一遍的贺喜,都不曾断过。

朱轩姝的脸蛋红扑扑的,连带着朱常治也是有些激动。往日里最淡定模样的朱常溆也笑开了。

可那笑落在郑梦境的眼里分外刺眼。

“都起来吧。”郑梦境让自己尽量露出笑脸来,“今日有喜事,宫里各人都发些赏银吧,带金你去办。”

刘带金“哎”了一声,腰上挂着的钥匙响个不停。

得了赏银的宫人们吉利话一串串地往外蹦,平日里倒霉觉着他们话多,现在个个都好似话篓子一般。

郑梦境听不下去,径直回了里殿去。

朱常溆敏锐地发现自己母亲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看一姐一弟,见他们还沉浸在欣喜之中,也不去打断,只自己随着母亲一同进了里殿。

天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阴沉沉的,里殿没有烛灯点着,几乎看不清人脸。宫人们都在院子里忙着接赏钱,一时也无人关心里殿的郑梦境。

朱常溆走到里殿,见母亲独坐在窗前。窗子没有关,大风呼呼地往里吹着,郑梦境挂在耳边的坠子被吹得不停轻响。

“母妃。”朱常溆试探着叫了一声,“你不高兴吗?”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本不该如此的。

郑梦境望着走近的儿子,心中好似翻了五味瓶。前世自己心心念念的就是成为皇后,执掌后宫,如今心愿达成,她却一丝都高兴不起来。

朱常溆斟酌了一下,小心地道:“孩儿恭喜母后。”

郑梦境看了他许久,“朱由检,恭喜你,如今心愿达成了。”

朱常溆浑身一震,说不出一个字来。

郑梦境收回了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窗外。“我既为后,神宗定然会立你为太子。你自小惦记的事总算是成了。如今你高不高兴?”

朱常溆抖了抖唇角,“母妃说的什么,孩儿……不懂。”

“不懂?”郑梦境朝他讥讽一笑,“你会不懂?被人交口称赞的朱常溆也会有一日不懂旁人说的是什么?”

“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傻子,是不是?”

“没有,我从未如此想过母后!”朱常溆想为自己辩解,可心中的慌乱令他琢磨不出什么词来。母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先前,就是前一日都没有半分异样。自己一直遮掩地好好的。

没有理由啊!

大风呼啸,将郑梦境方流出来的泪给吹干了。“我早就该想到的。溆儿出生时的模样,分明就已是没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又活了呢?你自小不爱与我亲近,不爱与洵儿亲近,偏喜欢上景阳宫去认识王淑蓉,又对朱常洛多番交好。”

“如今倒是明白了。你是朱由检啊,是王淑蓉的皇孙,朱常洛的儿子!你不与他们亲近,难道还要来亲近我这个杀了你皇祖母,害死你父皇的奸妃吗?!”

朱常溆慢慢靠近她,“母妃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奸妃。”

“别靠近我!”郑梦境猛地转过来,脸上全是干了的泪痕。“无论我劝你多少次,打也罢,骂也好,你就是一心念着国本。因为你朱由检曾为帝王啊,便是重生一回,又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我真是愚不可及!”

朱常溆不再辩驳什么,“太皇贵妃是如何发现的。”

郑梦境抖着手,将那个木雕兔子从荷包里拿出来。她想扔向朱常溆,却到底还是舍不得,只死捏在了手心里。“当年朱由校因你肖龙,给你雕过一个木雕龙,你爱不释手,整日挂在脖子上。也许你已经忘了,可我还记得。有一回你来向我请安,那时候你还没多大呢,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我见那龙小巧可爱,就问你要来看了一回。”

“这兔子的耳朵,与那龙的耳朵,是一模一样的。”郑梦境的语气越来越轻,带着几分对前世的怀念,“朱由校的木工伙计巧夺天工,你是学不来的。但那龙是你日日随身带着的,自然熟稔无比,在雕的时候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你也莫要说是从旁人那处学的,你心里明白,朱由校的手艺,普天之下就没人会。”

那晚发现的时候,郑梦境只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可将往日的事情一件件地细想起来,再大的巧合也不过如此。自己既然能重生,为何旁人就没有这个可能。

她将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当作是亲生子,疼爱了十几年。以往的那些愧疚现下都成了茫然。

说发现了真相后对朱常溆不再疼爱,那是假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自朱常溆不知为何念头拐了弯,不再亲近景阳宫那头,他与朱常洵和自己的关系就一日胜过一日。可要说同过去一样对他再有如亲子一般的疼惜之意,郑梦境自觉也难以做到。

“倒是可怜了洵儿,两次都是因你而亡。”郑梦境冷笑,自己可真是引狼入室,一次又一次地害了自己的亲子。

对于前世,朱常溆并不做反驳。前世的他性子不好,朱常洛的后宫常年由东西二李把持,登基后又有魏忠贤的紧逼,多疑的他的确有害死朱常洵之嫌。朱常溆心里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怕自己疑心太重,容不下福王的妻儿,朱常洵一定会和福王妃同福王世子一起逃出洛阳。

可如今自己早已洗心革面。

“母后,我说过,我会保住洵儿的。”朱常溆慢慢地跪下来,膝行至郑梦境的身边,“前世做错的事,重来一次再来补偿,就真的不行吗?”

郑梦境不敢去看他,生怕自己软了心肠,“可洵儿已是为了你的太子位给逐出了宫。那日林镇抚入宫你也是在的,怎得?都不记得了?”

“母后,你信我。”朱常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住郑梦境的裙裾,“我一定会保住洵儿的。”

郑梦境静默了许久,睁着一双赤红的双眼看向朱常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眼鼓足了她多少勇气。“我怎么信你?一个亡国之君,何来的信用?难道你要让我再一次亲见大明朝灭国一回吗?”

曾为大明后主是朱常溆心中最大的痛,但他此时并不反驳,只手下抓紧了郑梦境的裙子,用力之大,令织金裙上真金捻成的线都断了几根。“我以前曾也这般想过,所以一度想要放弃,听母后的话,乖乖就藩,安心做一个藩王。可洵儿对我说,以前错过,不代表以后还会犯同样的错。”

“正因为我曾为后主,所以才更该将大明朝给救回来,不是吗?母后不也为了能挽回颓势,一直都在努力吗?”一直得不到郑梦境的回答,令朱常溆很是绝望。他最后一次做出努力,在郑梦境的腿边轻轻道:“母后,就连信我一回,都不能够了吗?”

郑梦境泪涌而出。

“没有人比我和母后更明白日后会发生什么,难道我们不该一起联手,将所有的劣势一扫而空,重回大明盛世之时?”朱常溆别过头,泪水滑落下巴,“我不奢求母后在知道一切后将我当作亲子,便是拿我作一个非亲生的太子看,若有不轨之举,大可、大可……”

郑梦境擦干泪,“待你坐稳了太子位,我还有什么法子将你拖下来。”她无奈地道,“谁来继任大统?将洵儿再次召回来吗?还是推治儿上去?”

自己两个亲生儿子,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为帝的资质。

“你起来吧。”郑梦境别过头,“往后……好好待神宗同我的孩子。”

朱常溆照旧跪着,并不起来,语气坚定地道:“那是我父皇和我的手足。”他向郑梦境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你是我的母后。”

“这一点,再也不会变了。”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跳得疯狂的心口。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了。

“便是往后我再不能将你作亲生子,你也还认我?”

朱常溆平静地道:“只愿母后能助我一臂之力。旁的,我再不敢多求。”

“多年下来,你将自己认我作亲母侍奉,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当作亲子相待。如今造化弄人,可、可感情到底还是收不回来的。”郑梦境将他扶起来,“你我也许没有做母子的缘分。可你……与神宗的血脉之连却不是假的,便是看在他的份上,往后……”

朱常溆反手握住她的手,“母后说的,我全明白的。”大明朝是朱家的天下,他也是朱家的人。

“去吧,好生歇着吧。”郑梦境将自己的手从朱常溆的手里抽出来。

朱常溆面对背对着自己的郑梦境,恭敬一拜。在即将走出里殿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在我心里,母后早就是我的生身之母了。”

郑梦境没说话,听着朱常溆离去的脚步声,脸上的泪成串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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