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住的地方周围有个公园,公园里有个湖。每天下班,她吃完饭,等节目的时候,她就会绕着湖边走一圈。这走和后半夜睡不着的走不是一个走,这叫散步。为的是一个烟火气儿。身边有大狗遛着人横冲直撞,林子里的空地,一群老人在那里排舞,路上不时有慢跑男女擦过肩膀跑过去。他们个顶个儿都很幸福,明月很羡慕。离过年越来越近,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她的孤独感也渐渐涌现。年节总是这样,有人偎依着团聚,肯定有人含着泪独守。渐渐整个公园就像是她一个人的。那天晚上,她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还围着晨星的围巾,一个人在那里听歌儿,路灯透亮,刺得她睁不开眼,尽管寒气无孔不入,诱得她总是咳嗽,她还是愿意在这儿坐着。这时候远处来了一对男女,女的走在前边,男的走在后边,男的去牵女的手,女的一下甩开了。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园来回回响。
“既然看不上我,何必带我回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父母就那样……”
“就那样?吃个饭,一大家子人,一会儿扯我老家骗子多,一会儿扯穷,怎么着,合着除了大首都,别的地方都是泥腿子吗?”
“我妈的嘴就是闲的,你和她计较什么。”
“我跟她不计较,我跟你计较,一大家子听她数落我,都笑,你不帮也就算了,还跟着一起笑。第一次跟你回家过年就这德行,我看呐,这年也不用过了,我马上就买票回家!咱俩的事儿,也到此为止了!”
男的去扯,女的去甩,明月看着她们一来一去,像京剧打戏的桥段,到最后缠到一起,还是抱起来,女的在那怀抱里,逐渐平息了愤怒。这时候,晨星的短信来了,说他快到了。明月这才想起来下午他给她来过短信,说她丢的东西落在他那儿了,他晚上送来。下午她还在上班,回完短信就忙忘了。明月匆匆忙忙赶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车就开过来了。停好车,他的手从窗户里伸出来,摇着一串东西,那正是前两天丢的钥匙串。她去抢,他一收,就抢不到。她咳嗽了两声。自从上次感冒,烧是退了,但咳还一直有。晨星见状下了车,把保温杯递给她。她接过来捂着,还是滚热。
“喝吧。里面是花茶。”
“你泡的?”
“我妈泡的。”
她默默点点头,说:“我就不喝了,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笑了笑,把那钥匙坠仔细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你这照片,可真像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她不那么开心了,“你喜欢她?”
他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盯着那照片愣神。
这种沉默令明月心里不舒服。难道从一开始她就误会了吗?他对她好,不是真正对她好,而是对他心里的那个故人好。照这样想,明月也不是明月,明月只是他故人的一个影子。如果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替代品的话,还不如去死呢。她别过脸,看了远处的黑一眼。
“你看你之前的照片,多阳光,笑起来多好看,现在为什么总板着脸呢?”他根本不知道这微笑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故事。
她又咳嗽了。他上去拧开花茶的瓶盖,让她喝了一口。那花茶还热着,直接滑进嗓子眼儿。杯底有许多泡开的花,像刚刚才从枝头摘下来的。她像看万花筒一样,不禁着了迷。
“喜欢的话,我下次给你带,我有好多。”他说着,看了看时间,然后开门上车,“但是现在,我该要去上班了。”
年节的气氛逼着人伤心,再加上刚才在公园里看见的那对情侣,她不想一个人。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就问:“我能和你一起去电台吗?”她才不想去电台,她只是想跟他待在一起。
可是他拒绝了,说电台有规定。那声拒绝叫明月很生气。夺过他手里的钥匙坠儿,扭头就要回去。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偏偏是年节,偏偏是他说她像她的一个故人之后。她总是能把一句话拆成好几句话想,好几句话拼成一个故事想。想来想去,她成了悲情故事的主角,被抛弃、被侮辱、被损害,转头的那瞬间,眼泪都要下来。她觉得自己多余。是真多余。想到二十年前,霍老太如果把自己掐死,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你怎么了?”他看她难过,转回去抓住她。他莫名其妙,因为她生气实在莫名其妙。
“没事啊,就是想死前找个人说说话。”在她心里,死似乎是个筹码。当感情天秤不平衡,她就要靠这种方式为自己加码。
她这种加码的方式,像是一把软刀子,亮出来比真扎上去还疼。她的心声,对他来说算是一种说不出的禁忌。她没发觉,他却很生气,皱着眉头。明月说出那话后,嘴硬着,心却后悔了。她生怕他嘴里会蹦出:“你爱怎样怎样好了。”可他并没有这样说。反而说了一串不相关的事。她想要活下去的理由,他就给她找理由,说:“如果我能劝十个人回头是岸,你就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他按着她的肩膀,面对面说:“我会找给你看的,有那么多想自杀的人,他们中有的面临的境遇比你糟糕得多。”
可是真正找到了十个又怎样呢?她还是这样,什么也不会改变,但看到他认真的眼神,她在里面看到了星星。他向来是一诺千金,说在2012年之前找到十个自杀的人,劝他们回头是岸,他一定会做到。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了。她相信他,点点头,但她所关注的不再是约定本身。
他上车,启动汽车。车位满满的,把道路挤成一根鸡肠子。把车子开出去也不是一件简单事。但他不急不躁,慢慢地把车从拳头大的缝隙里别了出来。要走的时候,他按按喇叭,又开窗户说:“对了,你再过来一下。”
“什么?”她凑上去。
“让你一气,给忘了。”他从副驾驶拿了一个长条的盒子给她,“新年快乐。我怕过年没时间出来,就想着先带给你。”
她傻乎乎地抱过去,又傻乎乎地看着他。
汽车这会儿往前行驶,最后转了弯,消失在大道上。只有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明月手里的盒子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她像偷了什么东西,连忙一个劲儿往回跑。租住的地方第一次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像是有一块磁石吸引,非去不可。到开门才发现手里又是花茶又是礼物,于是半蹲着放在腿上,找钥匙。手很冷,铁钥匙很暖,慌慌张张打开门,直奔灯的开关,把屋子里所有灯都打开,到处都是亮堂堂的。
她把礼物放在桌子中间,看了半天,不知道拆还是不拆。拆了,怕毁了包装,不拆,心里又有只奶猫在蹭。居然一坐就是半小时,最后还是没主意,拿一个骰子摇,奇数开,偶数不开。骰子第一次是一,可她不甘心,第二次又是四,她还是不甘心。气的把骰子一扔,不知滚到哪去了。真正的选择,果真还只能靠自个儿。别的一切只不过是用来自欺欺人。挨到快十二点,大概晨星也到了广播站了,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喜欢吗?”
“喜欢。”尽管压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还是这样发过去。
“那就好。”
本来不想拆的,这三个字重新唤起了她的欲望。看起来这礼物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他把她的事放在了心上。光是想到这点,她就很满足。满足是没有止境的,于是她的手伸向缎带,利索地拆开了。
那是一个枕头。不是普通的枕头,包装上写着太空枕头。看来是宇航员睡觉枕着的了。可是宇航员戴着头盔,还用什么枕头呢?她好奇地接着翻,发现枕头之下还有信纸,用信封包好了。她拆开慢慢看,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文字:“知道你总是睡不好,希望这个枕头可以帮助你。另,是有一瓶薰衣草,你每天睡觉前可以泡水喝一点儿。”
明月抱着枕头,软软的,跟普通枕头不一样的是,它能很快恢复原状。细闻,还有一股儿药味。她又看到盒子角有一小瓶薰衣草。她夹着枕头,托着薰衣草,欢天喜地地钻到被子里了。恰好晨星的节目也开始了,她枕着他送的枕头,听他的声音,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感。想象自己是一头笨重的熊,外面下着大雪,缩在树洞里睡觉。天气倒应景,后半夜果真开始刮大风,掉雪籽儿。她给电台打电话过去,想说声感谢,但话里找话,啰嗦一大堆,最后关键的话死活出不来。说话和听话都是一门艺术,只有前者大浪淘沙,后者才能吹尽狂沙。但明月总是把简单变复杂,毕竟是节目,还没找到金子,晨星就得考虑听众,先挂电话了。但那几天,她睡得格外好,一直能睡到早上。睡好了一起床,浑身都像是脱了一层皮肉,轻快无比。她开始不光做噩梦,自己被车撞,被推到水里,也做一些好梦,梦见晨星抱着她。
没几天,虎年到了。明月最怕的就是过年。最早怕母亲去白家做饭累,上高中时在白家怕团聚,再见那个禽兽父亲,去霍家后怕王雪琴嘴碎,这个女人不仅会算账,更会啰嗦。一句话总能把人说得难堪无比,明月呆在霍家那段时间,过年话题的焦点常在她身上,说得好像这一年的一切不顺,祸根儿都在她身上,她不怕泼脏水,她怕的是同龄姐妹和七大姑八大姨的白眼,好像脏水不泼她也脏。现在孤身一人了,她也念起之前的好来,至少还有人。但一个人也得过,一个人的年夜饭也得做。过年那天,她做了鱼和鸡肉,还包了饺子。做饭那一套她轻车熟路,这还是得谢谢白家和霍家,母亲在时她打下手,母亲没了后她就成了主厨。好在母亲年年的手法她都记得,也算是母亲传给她的遗产了。
她看着电视,电视看着自己。她的影子在电视屏幕上显着。她想给晨星打电话,但转念一想他们家其乐融融,打过去说什么呢。还是跟在电台里一样尴尬,才作罢。没想到没过多久,他的祝福短信来了,说的是虎年虎虎生威。她觉得他真虎,哪有这么祝愿女孩的。不过虎年确实也没什么好词汇。正想着回信息,一不留神电话打过去了。打过去就算了,他还立马接起来了。然后他们就聊起来了。她一兴奋,就往床上钻,枕着她的太空枕头,闻着薰衣草香——她不舍得喝,开了几个眼闻味。
她要他给他唱歌。唱《知足》,这首歌是竹竿最喜欢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她。大概她觉得自己也像当初的她一样,彻底和旧生活告别了。尽管她更喜欢《倔强》,还是让他唱《知足》。晨星带着酒气唱歌,歌里好像也带着酒精,让她醉了。那晚,她说了很多话,还流了眼泪,是开心的。她这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悄悄的成为她依赖的那部分,明月的心像是软体动物,一边颤抖一边爬,终于找到了一个厚厚的壳,躲在里面,对抗世界,好像就无所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