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成了别人,有些人活成了自己,可明月不知道,自己究竟活成了谁。从小听话长大,现在却无话可听。十五岁,算是她人生的一个分岔口,母亲忽然离世后,她哭了整整一星期,不仅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未来一片茫然,哭完后,她一天到晚饭也不吃,也不睡觉,就呆呆坐在那里。白老大带她去医院一查,查出了轻度抑郁症,在医院住了几天,医生开了药,做了开导。出院后,白老大明白事情的始末,把白家人叫来一起商量。最后一堆人商量,没个结果,白老大凭着家族老大的威望,力排众议,给出了意见:由老白出生活费,其他有条件的轮着照顾,老白理亏,大家又看白老大坚决,就勉强答应了。但口头上答应和心头上答应是完全两码事,明月终于明白那年过年,母亲为什么会说寄人篱下了。篱下寄的可不是人。眼见高中开学,学校里又没有寄宿,她这边住三个月,那边住三个月,单因为她病这一层,尽管没发作,可白家人都嫌弃,他们才发觉做了一辈子靠谱事的白老大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为着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孩儿,把自己在白家的威信磨光了。
于是,有人借着机会去吹风:“你让那闺女跟着老白不挺好,非往我们这边送,像什么样子?”
白老大眼睛瞪得老大,“你懂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知道始末的,除了离世的马美丽,只剩白老大、老白、明月三个人。
“现在个个有气,她一个外人,迟早在咱们中间闹翻了!”
一次埋怨不算什么,可次数多了,白老大实在烦了,把自己多年前的一栋房子收拾了,让明月去住,堵住了白家的嘴。那小区老了点,房子只有60平,是当初白老大挣得第一桶金的时候买下的,一直想脱手,可看着飙升的房价,总想再囤几年,卖个高价。里面设施老了点,但收拾一下一应俱全,明月住进去,最起码不用受白眼,再加上离公交站不远,坐车去学校只要半个小时。
明月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勉勉强强,这与小时候跟着母亲漂泊有关。看尽了眼色,受尽了羞辱,反反复复地转学,她变得特别没有安全感,哪有心思专心读书。母亲再婚后,把她的户口迁到了河北,之后上学才稳定。刚一稳定,十岁又被继父猥亵,她就更没有心思上学。人在学校里不爱说话,甚至怯懦不堪,受了欺负,从来不敢说。明月本来不想上高中,直接工作的,可是马美丽一死,这学非得上不可。白老大觉得,不让她上学就是欺负她,自己既然答应了要给马美丽讨公道,不能违心。况且白老大最信鬼神,他认为他一辈子的发迹,都是因为当年祖坟迁得好,找了块风水宝地,是蒙了祖先的庇佑。要让天上的马美丽知道女儿受苦,是会遭报应的。
明月自此住在那个小区里。小区里老人多,年轻人少,路灯坏的多,好的少,一入夜,小区比山区还黑。她最怕黑。她一夜到亮,房间的灯都是开着的。但她还是怕,她发现母亲死后,她怕的不单单是黑,而是那种毫无依靠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唯独自己孤苦伶仃,总是觉得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她的行为开始怪异起来,没人说话,她常常把话憋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说着说着想起过去,就流眼泪,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直到多年后心理学的书籍看多了,她才明白,自己怪异的主因不是因为母亲忽然离世,自己茕茕孑立,而是10岁那年,当父亲的手伸进她衣服的那个瞬间,病根儿就埋下来了。再加上多年看人眼色,忽然紧绷的神经松了,整个人就无所畏惧了。有车不让,下雨就淋着,说不出的自由,也说不出的落寞。
她失眠的老毛病在独居那两年更严重了。原来只是做噩梦后睡不着,现在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脑子里也没有胡思乱想,就是害怕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和母亲一样永远睡去了。她想死,但她又害怕那种永陷黑暗的感觉。因此在开着灯的房间,两眼聚焦在墙角,一盯就是一晚上,途中有控制不住睡意的时候,会眯上一会儿,一听到风吹草动,哪怕只是床板响一声,立马就睁开眼睛。这样没几天,她就被折磨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小小年纪黑眼圈竟然像熊猫那样,同学们取笑她,给她起了外号就叫熊猫。从05年上高中,到08年毕业,熊猫这个外号被叫了三年。老师甚至也跟着一起取笑她,因为她一上课就睡觉,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孺子不可教。她逐渐不那么爱上课了,经常逃课。老师三番五次找她家长,她都说:“我父母都死了。”老师叹了一口气,从此不管她。
晚上睡不着,盯着墙角看,闷得要死,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抑郁症没发作,羊角风倒要先发了,就出门,去更亮的地方。楼道里有声控灯,一开门就亮,可小区大部分是一片黑,有路灯的地方光也淡得可怕,如同被黑夜稀释了。她走那段路,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得要死。可是一看到大门外的亮光,她又觉得挺过这一段黑暗是值得的。她每次都拼命地跑出这片区域,去大门外,外面路灯的光,是自由的曙光。她沿着路灯一直走,也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城市在她眼里第一次有了全新的美丽,夜里,道路上的每个角落都在闪闪发光。她时不时还能碰上夜跑的、喝醉的酒鬼,甚至有一次被三个黑人截住,但好在他们只是问路。这些惊险都不及光亮的诱惑更大,就像飞蛾,哪怕死也要扑向蜡烛。只要诱惑够大,恐惧就会无形缩小。她方向感极好,在外走一个晚上,白天总能照着原路地走回去。她每一个晚上都走得更远一些,就像探险家探索未知的土地。
08年高中毕业后,明月没有考上大学,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内的。老白早就放话了,就算她考上,也不供这个活冤家了,这几年生活费和药费都要把他拖垮了。而白老大腾出自己的房子给明月住,虽然堵住了白家的口,但堵不住他老婆和儿女的口,他们在家里拉帮结派,把白老大骂得狗血淋头。白老大一寻思,自己借了三年房子,为她背了不知道多少骂名,也算仁至义尽了,继续下去,自己也要家破人亡了,于是趁着假期,找到明月,借口说要卖房子。打算在9月前把房子收回去,他只说让她收拾东西回家,但没有说回哪个家。老白那个家她不可能回,其他地方也不是家,但她还是爽快地点了头。
那个暑假是她学生时期最后一个暑假,上几年学一个朋友没有,她连毕业照都没照。但那个暑假发生了很多历史性的大事。北京举办奥运会了。奥运会是全人类的盛会,但明月一点儿也不喜欢。人一多,大家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光想想那情形她就害怕。奥运会带来的变化太多了,首先是治安好得一塌糊涂,即使在半夜三更,走着也很安心。环境也好了,每一天都能看到晴空,在街上的外国人变多了,她经常被问需不需要帮助。她需要帮助,需要清静。那段时间她不往繁华的地方走,改往以前不那么熟悉的路线去。走着走着,发现了从前从未发现的广播站,那个广播站的图案像一片叶子。她在新的路线上走来走去,看路灯,看来往的车辆,再看看天上,星星一条线上连着,像雨后的蜘蛛网上,挂着的晶莹水珠。晚风一吹,她来来回回地走,身上透着股凉风,她觉得自己是衣带飘飞的神仙。
上半夜,她在公路那边数星星,下半夜,她又在便利店里要了一个冰淇凌,边走边吃。她边吃边打哈欠。这一夜是奥运会开幕式,无数人都等在家里关注,她一个人跑出来溜达着玩儿。一直从黑夜溜达到天明,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走着走着就会闭上眼睛睡上一会儿。正在过马路,一个少年拉了她一把,她只觉得眼前有阵风过去了,被拉住的手很温暖,很软。她扭过头,看拉住她的人,眼前这个人长得很干净,面皮白净,尤其眼神也干净。他在冲她说话。他的眼神很灼热,表情也很担忧,说了半天才听懂他是担心她被车撞,这人是谁呢?为什么要担忧自己呢?
她甩开他的手,接着往前走。他还是追上来,以为她喝酒了。也对,她这个样子比喝酒的人还醉。明月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她觉得他很特别,说不出来的特别。她只能想起古代的秀才。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也许太久没怎么说过话,所以千百种表达方式,她总能找到最难听的那一种。最后他要送她回家,在她印象里,人只有对喜欢的对象,才能尽心尽力,于是她像个孩子一样直言不讳:“你喜欢我吗?”
他脸红了,推着车就要走。她想着回去的路很远,有几段还很黑,就改变了主意,重新叫住了他。他停车,她跨上去,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不是让人讨厌的汗臭味。她越闻越想起母亲马美丽,马美丽洗的衣服总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儿,用的都是一样的洗衣粉,明月无论如何也洗不出来。她不知不觉环上他的腰,他不好意思,身体颤了一下,车也颠了一下。耳边的是风,眼前的是灯,体温贴着体温,很熟悉的那种体温,他们的身体好像是积木,彼此合适地拼在了一起,丝毫没有排斥。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使劲儿闻那股味道。想起母亲的离世,自己又不知归向何处,慢慢的,她的眼泪流出来,透进他的衣服里。
她一直哭,忘记靠着谁的背,忘记自己要回到哪里。这个少年吓坏了,停下车安慰她。她这时跳下了车,整个人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想起老白,想起十岁的那个晚上,又想起寄人篱下这几年受过的白眼,她恨恨的无处发泄,踢了他的自行车一脚。她本来以为,世界上都是白家那类人,所以她恨的是世界,现在偏偏有那么与众不同的存在,她就觉得自己恨错了对象。他怎么那么好?声音偏偏像镇静剂,给人一种平静的力量。她非要打破那种平静。他晃了晃,差点连人带车倒,看他出糗,她觉得滑稽,又不可压抑地笑了起来。他一定以为自己遇到了个神经病吧?没错,自己就是神经病,白家人总这么骂。不过他并没有很生气,多少让她失落。他虽然责怪她,但是他的责怪里边一点责怪也没有,不让为什么还骑着车跟着自己呢?他是不放心。
所以明月说自己到家了。
这个少年还是半信半疑,车子停在那里,一直看着她。他的眼里有一种星光,像她抬头看的星星。是北斗星,指引她回家。她转身往小区里走,知道他一直在注视自己,她的背后热热的。那天,尽管是清晨,小区里面还是有黑洞洞的地方,但她不害怕。因为知道有人在目送自己。她唱着歌,挥着手,大步向前走。其实走到一半,她就折回去了,只为了看看他远远的背影。开始是一个轮廓,走远了是一个拳头大的点,视线之外,就是灯光。
世界上有多少破坏者,就有多少守护者。
她毫无来由的,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