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邦媛替夏定国打理房子。她在山东和北京之间来来回回往返,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邦媛还得操两份心。人至中年,还像浮萍一样飘着,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之前没有小孩,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生育,结果去医院大大小小查了几十遭,一切都正常。那几年她没少跑送子观音庙,试过不少江湖郎中的祖传秘方,肚子还是平着。她怀疑都是前两任丈夫多少有点毛病,可是都瞒着,甚至怪在她头上。她不争辩,分一笔财产,甩得干干净净。
可是她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纽带,足以维系家庭的纽带。让她即使像风筝飘着,也有一根线拉着。她之所以期待和夏定国的婚礼,就是想名正言顺地为他生孩子,也是为自己。她从小姐妹四个,但是父亲进监狱后,靠母亲根本养不活,其余三个孩子都被抱养了,她虽被留了下来,但父母不见得喜欢她。童年的坎坷,使她格外渴望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享受身为人母的感觉。但现实是,她已过40岁了。那个愿望离她越来越远。同居时,她和夏定国说过,但他总说等等。邦媛一次次咨询医生,还有没有生育的可能。医生虽然说理论上是可以,但要考虑实际情况,她算是高龄产妇了。生孩子太危险。
三年,再等三年,她都多大了?但转念一想,父亲当初坐牢时间也不短,母亲不还是等他回来了么?邦媛扛下来了。等下来了。时间真的是一种与愿望背道相驰的东西,你越想快点过去,它的战线就拉得越迟缓。感情上的相对论,说也说不清。
出狱的那一天,邦媛去接。因他在监狱表现良好,减刑了半年。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对中年人,邦媛每隔一个月去看夏定国一次,但每一次都觉得是截然不同的一张脸。出狱后,他脸上没有肉,却有点浮肿,眼下的乱纹缠缠绕绕,捋不清。邦媛涂着化妆品,但早上在镜子里看自己,无论怎么保养,岁月的那把刀还是留下了七七八八的痕迹,眼角分叉,嘴角下垂,连一向自傲的鼻梁,都开始往两颊塌。
“你来了。”夏定国嘴巴抖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回家吧。”邦媛笑着去接过他的东西。她开车,他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双手绞着,一句话不说。
她开车径直去了餐厅。在包厢里,她给他倒红酒,他却一口也不沾了。
气氛很尴尬。邦媛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故事,可没有一种是这样。他瑟缩着,和当年父亲放出来一模一样。
“没有哪不舒服吧?”
“没有。”
“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他摇摇头,“我这个时候再创业已经没什么可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这样邦媛问一句,他答一句。
“我们结婚吧。”邦媛捧着酒杯,思忖再三,终于打破僵局,说,“结婚后,我陪你东山再起。”
“邦媛。”夏定国叫了一声,自己愣在那里。她在等他的答案。
他放下筷子,低下头,“我现在可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需要你有什么。我需要你一句话。我等不了了。”
邦媛无法保持冷静,说这话,更像是她吵架的姿态。她最害怕夏定国那种摇摆不定的姿态,他不止一次这样了,总是不能有一个完整的主见。
“好。”他的上下嘴唇合上又分离,喉结滚了两下,终于说出这么一个字。
她说:“明天,明天就办婚礼。谁也不告诉,就咱们两个。”
“太快了吧?”
“我等不起了。”
“好。”夏定国再一次说这个字。
婚礼的确是他们两个人的。邦媛早就准备好了,上到场地,下到道具,她全都准备好了。晚上,他们回那个装修一新的房子,躺在红艳艳的床上。邦媛冲着夏定国的耳边说:“我想要个孩子……”随后亲上他的嘴唇。
可夏定国还没准备好。在监狱里这几年,他变了。感情这种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缺失了一块,咯噔一声掉在地上。眼前这个女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亏欠了,所以她提出的要求,他都答应了。但孩子例外。一提起孩子,他能想起的只有希滢。从小看到大,然后看她冰冷地躺在自己面前——如果自己再要孩子,对她就是背叛。
所以他没有回应,任邦媛吻着自己。邦媛亲了两下,忽然从他身上滑下来,夹紧被子,身体侧到一边睡了。床头灯开着,却昏昏暗暗的,如何也看不清她的侧脸。他用手去抱她,她不理,独自睡去了。
夏定国内疚地躺在床上。明明身旁就躺着这辈子的真爱,他却像躺在刺猬皮的毯子上。他回想起监狱的生活。自己每天活得都像机器。是回声计划这个组织让他慢慢恢复肉身。邦媛每个月都来看他,但是她看到的只有他的表情,却看不到他的孤独。那两年,可以说他全部的寄托和赎罪都在回声计划上。托这个组织的福,他熬过了监狱最难熬过的时光,是她们一封一封地来信,让他有勇气重新面对生活。他也早成为了回声计划的志愿者。这个组织还是第一次接收他这样的志愿者。得知他出狱在即,组织之前来信,约他有时间一定要聚一次。
这时,邦媛的肩膀在抖动。她哭了。在被窝里,她没有那副坚强的面孔,有的只是小女人的委屈。
“邦媛,给我最后一点点时间,就一点点时间。”夏定国说,“我保证,我保证。就算要孩子,也得去检查吧?咱们年龄都不小了……”
邦媛转过身来,双手挎住他的脖子,在他胸口抽泣着。夏定国伸出手,去**她的头发。
第二天,夏定国按着地址,去找回声计划的办公室。他开着车越走越偏,最后下了车。他用手机导航,发现自己走到一片荒凉的地方。一边是高楼,另一边却是平房。同是一座城市,差别就那么鲜明地表现出来。他顺着路绕来绕去,最后终于在一个平房边停了下来。
他敲敲门,门自己就开了。里面有一股子翻腾在阳光下的灰尘。一张大大的桌子,四个人就围着这张桌子坐。
“您好,请问您找谁?”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着就像营养不良。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学生面孔。
“你们好。”夏定国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流星。”
流星是他的笔名。所以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笑着说:“原来是您啊!您坐。”
其他人都是知道始末的,有人去倒水。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地方有点偏。”戴眼镜的年轻人毫不避讳,“等前面的打工子弟幼儿园拆了,就该我们这个地方了。”
“这里是……”
年轻人抬了抬眼镜,说:“我大伯原来的房子,等着拆迁,我看着也没人,就把总部设在这里。这是小鼠,这是小峰,那个是小昊,我嘛,你就叫我小白吧。”小白依次介绍了员工。
老实说,夏定国有些吃惊,这些年,支持他坚强下去的只是帮孩子。他一想到在信中吐露的话语,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你别看我们年轻,但是我们迄今为止已经帮助了100多人啦。”那个叫小鼠的姑娘笑着。“我们还有一个志愿者,就是前面幼儿园的幼师。”
“100人啊。”夏定国不知道怎么接话,就端着杯子不停喝水。
小峰说:“你不用拘谨,我们这个组织里都是自己人。我们原来是一个大学的,小鼠是小白的女朋友。”
夏定国觉得很有趣:“那你们为什么要成立回声计划呢?”
小白说:“怎么说呢,原来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寝室的同学,品学兼优的,有一天忽然跳楼了,他死前曾想和我谈心,但我推脱了。我很愧疚,这件事后,我总想,如果可以多一些耐心给轻生者,结果会不会改变呢?所以当时就准备建立一个预防自杀的组织。”
小峰接着说:“回声计划这个名字是小昊起的。因为他曾经受到了这样一个人的帮助,所以他希望像回声一样,把善意传达给别人。”
夏定国点点头:“那你们平时都做什么工作?”
小白笑笑说:“我们嘛,像小鼠,是话务员。我呢,在我爸的小公司上班。小峰是自由撰稿人,小昊在国企。”
“那你们怎么有时间……?”
“我和小峰、冉姐离这边近,也有时间,一般我们都有人在。到周末,人都能到齐。”
夏定国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们了。在这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人手和资金不足。”小白看着他们,点点头说。
小白补充道:“很多时候,不仅忙得团团转,还得自己倒贴。因为这个,我爸骂我好几回了。”
“那么,资金的问题,就交给我吧。”夏定国听了这帮年轻人的话,不禁觉得自己的心也年轻起来,“我之前认识不少人,多多少少肯定能帮到。”
“真的?”小白过来握住他的手,“流星大哥,如果能拉来资金的话,实在是感激不尽!”
夏定国很高兴,也回握了他的手,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