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音乐都是在讲故事。那演奏中的二胡曲达到了这一点。那调子悠长,像深巷,一眼望到底,走进去却又有曲折层次在其中。希滢是学音乐的,耳朵听过太多曲子,这会儿却一下子被征服了。她想看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拉出这样哀婉的曲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个人坐在角落,翘着腿,二胡定在腿上,戴着墨镜,手指熟练地捻着琴弦,拉着琴弓,嘴里还念念有词。身旁是翻滚的垃圾,眼前车流来去,偶尔有行人路过,扔一个钢镚——叮零零零当。铁碗那会儿空着,硬币转几圈才能安静。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他拉二胡的时候,无论多少人给钱,也不会停下来说一声谢谢,非把一曲拉完不可,这是他跟别的手艺人不同的地方。
希滢站在他前面,小心翼翼地掏了张十块的放进去,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这一曲曲终,他斜着琴弓,侧着耳朵,似乎想通过呼吸来辨别眼前人。
“想听什么?”那是一种很自然地声音,好像他们已经无数次相见似的。
“您不用管我。”
他就随意拉了一首,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心口上某个结正在缓缓地解开,面前展露出无数的春花秋月,毫不夸张地说,她也渐忘了周围的一切,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和一把二胡。她忍不住坐到这个无名艺术家的身边,他仍是偏着脑袋,一动不动地演奏着。这一曲演奏完毕,希滢下了一个决定:自己要向他学二胡。
“你为什么学这个?”听到她的请求,他脑袋侧向她那边问。
“因为我也是学音乐的......觉得这个很吸引人。”她说:“我会出学费的。”
那盲人沉吟了一会儿,“为了个什么呢?就像以前有个高中生天天跑我这儿来,也不说话,一坐就是一天,我在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按理说你们年轻人现在玩的东西可不少,怎么会对它感兴趣呢?”
希滢笑着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那么多理由的。”
盲人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你得想好了,这个很累,很苦,风里雨里,而且还要在大庭广众下。”
“这没什么。”
“不能三分钟热度,要坚持到底。”
“这个也可以。”
“如果你真想学的话,我有一把旧二胡,可以传给你。”
从那天起,希滢一有时间就不呆在学校里,而是朝这儿跑。她也无法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热忱。她的专业课老师如果知道她翘了知名钢琴老师的课只为去街头闹市找一个瞎子学二胡,怕是会觉得她疯了。
第一天行了拜师礼。师傅的家在一处破旧的平房里,但里面却终日浮着一股儿檀香味。在不足50平米的地方,一共窝着四个人。分别是师傅,师傅的姐姐,还有两个毛头孩子。拜师结束后,希滢悄悄塞给师傅的姐姐一千块钱,他姐姐是个壮实的女人,感动得连连弯腰。坐了一会儿,师傅摸着去取二胡了。他的房间,被一层布帘挡着,任何人都进不得。趁这个空儿,女人就给希滢拉家常,说丈夫如何死得早,留下两个拖油瓶,家没有家,只得凑活过日子。
师傅取出二胡出来时呵斥说:“都过去的事儿,有什么好一提再提的!”
当天下午他们照旧去天桥下。她扶着师傅,感觉他手心全是汗。师傅虽然人至中年,但皱纹不多,脸削瘦削瘦的,五官很端正,看起来很儒雅。要不是眼睛看不见,喜欢他的人应该也会有很多吧?第一节课,他一点儿也不教她二胡的构造、手法,而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拉起来。曲终,他问她:“那些入门基础现在到处都有书,你可以买回去自学,在我这儿,比起学,我觉得悟更重要。技巧就是那么几出,如何在技巧后看到真情,这才是你需要想的。”
那天回去,希滢一直在想真情。父亲对于母亲有真情么?而晨星,对于自己,又算不算真情?家里空空荡荡的,自从母亲离开,她又待在大学,很少回家住,估计从那时候开始,这个房子就没怎么打扫过。脚踩在地上,地面上居然激起一层灰尘。餐桌上,父亲的杯底还黏着咖啡图案,中间一条白痕,两面都是残咖啡。据说外国有通过咖啡残渣算命的故事,那这个图案,不知道可不可以理解成镜子碎了,家散了。
希滢怅惘地坐在沙发上,屋子大得可怕,空得吓人。她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回音。父亲现在除了给她钱,已经没有别的宠爱方式了。不会再对她说:“你是我的小公主,我这一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看来,全是说谎。时间过去很快,丝毫不能冲淡她的痛苦。想想喜欢自己的人,渐渐离开自己,一一散去,想想自己喜欢的人,更是远得连个影子都没有。自从上次她发给晨星自己的讣告后,她就扔了那张手机卡。她厌恶自己的胆怯与虚伪。现在什么都不剩了,无论是家庭还是所爱的人,那种充盈的安全感开始离自己很远很远。她忽然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街边的二胡了。她不过就是想重新建立起一种牢固的安全感,能让她无所畏惧,信心满满地继续生活。
她一直跟师傅学二胡,从最初锯床腿,逐渐凑成了曲,又从坑坑洼洼磨成一气呵成,渐渐地,她能抓住师傅的节拍,一起合奏。这一转眼,就是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半,她觉得自己渐渐放下了一切。无论是晨星,还是昔日的家庭。父亲对女儿的冷淡早就有所察觉了,他很多次都想约她好好地谈一谈,把前因后果说明白,希滢总是笑着拒绝。不想听解释了,她自己的潜意识告诉她,这事已经和她无关了。她的微笑加深,嘴上说没事,心里还是揪着的,感情不是石头,说放下就能放下,就算真放下了,砸到脚还是会疼。为了加速忘却,她把大把的时间都用来和师傅相处,甚至一度导致缺勤次数太多,大学里几次三番都要下处分。趁期末抽空回学校,连同班同学都很少有认识她的了,曾经那些跟在她身后说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学长学弟,早已经不知道换了几茬儿海誓山盟的对象了。
08年7月,奥运会临近了。师傅在那一阵儿时间都在一个巷口拉二胡,因为算是民俗的一部分,经常有好奇的外国人围成一圈凑上来。还经常有要求合照的。希滢与师傅合奏,外国人总对她们的音乐赞不绝口。托奥运的福,那一阵儿师傅的收入颇丰,每天结束后,他都会带她去吃好吃的。然后她送他回家。自从希滢拜师后,只要她在,每天都是她负责接送。师傅的姐姐对她感激不尽,因为能全心全力地照顾两个孩子了。
那时候正值暑假,也不能回学校去住。她非得回家不可。但她每次都回去很晚。回到家后,父亲又不在。她一个人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上网。搜索引擎弹出来,她忘记自己想要输入什么,于是胡乱地输入,打出了一个名字。林晨星。果然,果然还是无法忘掉他。搜索了一圈,丝毫没有关于他的消息。正当她准备关掉网页,忽然看到网页底部有一条帖子,上面说:“最近音乐之声那个副主播晨星的声音真是暖啊,唱歌还好听!”
抱着疑惑,她又多搜索了几圈,终于找到那个音乐之声的电台节目。直播时间是8点到12点。那会儿正好11点,她就在网页点开收音机。进度条卡了一会儿,一个雄浑中年人的声音就出现了。她失望地听了几秒,但是,忽然另一个主播说话了。从他开口的一瞬间,她打了一个激灵,连毛孔都在发颤。是他!林晨星。错不了的。她太激动了,眼泪竟然在那时候涌出来。她一直听到十二点,听到:“这里是副主播晨星。感谢您的收听,我们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结束。
听完广播,为了确认,她专门上了广播网站,查电台栏目主持人,在里面,她就看到了那张干净的脸。时间在他身上永远地停了下来。他那种感觉,过多少年,都丝毫未曾改变。从此,她每天晚上都会听这个节目,唯一遗憾的是主播的话太多,压缩了晨星的发挥空间。她就写了一封匿名长信到电台,希望多给晨星机会。
不久之后,音乐之声栏目改了版,晨星变成了主播。节目变成了午夜档。希滢是晨星第一个听众,那天,她十点就回到家,十一点半就登陆那个网站,等到十二点的钟一敲响,她就点播放键。缓了一会儿,晨星的声音就浮现出来。
她发了一条信息:“加油,加油,加油!”
他感谢了她的加油:“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是第一个发短信给电台的,真的谢谢你。今天是我第一次独自播音,老实说,很紧张。现在我的手心儿还有冷汗。但不论怎么说,一切都会慢慢好下去的,我也会加倍努力。你的信息我会一直保存在这里,今后每一天看到,都会想起今天。”
希滢听了这段话,心里搅起了一阵旋涡。没想到,自己以这种方式留在她心里。她后悔起多年前为了引起他注意,说自己死了的那件事。今后如果要见他,该如何收场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希滢一见到他,肯定会全盘托出,她撒不了谎。那么,得知真相的他会不会很讨厌她的无中生有,拿死亡开玩笑?她贴着枕巾,流着眼泪。
主播渐渐进入状态,第一次播音,话说得不多,歌儿放得不少,但没一首能表达她内心的感受。她喉咙发紧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也看着她,对视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这时门一开一合,父亲竟然回来了。
门被打开了。
“希滢......还没睡啊。”
“没呢,马上就睡。”她侧身,用后背对着他。
“那我帮你把广播关了吧。”
“不用!”她坐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夸张,又解释:“不听点儿声音,睡不着。”
父亲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主播开始应着短信要求唱歌了。
“最近有什么想要的吗?”父亲的话挡住晨星的歌儿。
“没有。”
“是这样的。”父亲缓缓地说,“过一阵我要去外国出差,你一起跟去么?”
“不用了。”她说,“不早了,快睡吧。”
谈话到此结束,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关上房门。
晨星正好唱到:“HONEY ,HONEY, 要对你说声对不起,我总是没时间陪你......”
这声Honey像是叫希滢的。
如果真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