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冉当天请了假没去上班,回到秋期的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准备好一切后,她还是长久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秋期头顶上的一根头发发呆。让她仍然逗留的原因的不是秋期,而是丈夫。她不想一无所知地离开,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不明不白地痛苦。哪怕挖掘真相更痛苦,也比糊里糊涂来得好。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他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红着眼泡,手夹在腿缝儿里,一脸失足妇女忏悔的表情。
秋期一如既往不带着感情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什么时候和他好上的。”
“大学。十几年了。”
“那为什么。”她抬起头,红着眼睛瞪着他,“那为什么不在结婚前就把话说清楚呢?”
他苦笑了一声,“我一直想说。但你不知道当时韩子远的妈妈是什么状况。癌症晚期,命也就几年的事儿,全靠抱孙子的愿望撑下去,你让我怎么说?”
“所以就牺牲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我吗?”她哑着嗓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爱,我毫无偏见。可是来欺骗我,这对我有一丁点儿公平可言吗?”
他低了头无话可说,沉默了会儿,忽然站起来,然后笔直地跪在她面前。
她惊呆了,从不正眼看她的人此刻正跪在自己面前。她尽管伤心,还是拉他。他一动不动。
“事儿虽然是他做的,但有我一半的错。”他说,“子远死了,烂摊子我收。我现在跪在这儿,任你处置。你要是不解气,要我去死,我马上去。”
肖冉不住擦眼泪,丈夫去世的那几天,她一度认为眼泪流干了。这会儿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但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她想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那么匪夷所思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窦娥冤》的唱词儿出现在她脑海里。
“你起来吧。”她把打湿的纸巾捏成一团,“怪天怪地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他这才慢慢站起来,起来后腿站不稳,往前歪了一下。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把手里捏的湿团子往垃圾桶里一丢,又新抽了几张面纸握着:“我们结婚的那天早上,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是。”
“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准备死。谁知道被别人救了。医院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那天早上的事,她虽然不问,但是在心里早就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可这事实远远比想象更令人意外。她用手护着胸口,但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皮肉把她的心揪着。她以为的真相,只是刀斧再砍过一遍罢了,可真实的情况,是给她来了一次凌迟。
她大脑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电话会打到他手机上?”
“当时是情侣号,手机存的只有他一个。”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天真。“我和家里断了关系,也没什么朋友,手机只存了他的号码。”
她不想再问了,再问下去伤害的只有自己,但她还是不甘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韩子远他喜欢过我吗?”
她盯着他,只有这一个问题最重要,她一定要知道。
“我说了不算。”他说,“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肖冉失望地别过脸,去拎着大包小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秋期留不住,也没资格去留。他走到阳台,那里曾经找不到踏脚的地方,如今干干净净。晾衣杆上挂满了雪白的衬衣,都是自己的。他顺着窗台往外看,看到肖冉拎着行李,慢慢地往外走。憔悴得仿佛是行李拎着她走。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直冲大脑。
“是不是不说,会更好呢?”
都怪昨晚。他一定是疯了,心里难受得厉害,又想喝酒了。但是四处找不到酒,摸来摸去,竟摸到大学后就不曾动过的陶笛,装在皮套里,塞在柜子的最角落。这是当时喜欢上了宗次郎,心血来潮学过一段时间。拿出来,擦干净,他用嘴巴试了试音。试着试着就吹了起来,明明忘光了谱子,吹起来的那一刻,指法自然而然地先于他的记忆跟上了,哦,是习惯。习惯可真可怕,让人在记忆早已遗失的情况下,还能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吹出来的曲子是《泰坦尼克号》。
那是什么时候呢?
1998年4月,眼看就要高考,秋期的考试名次却在最后关头下滑。父母于是趁着周末,带他去看电影减压,那时秋期的家远在郊区,这是他第一次去电影院。那时候的电影院,走上半个城区才有一家。落了座,发现人都坐满了。周围暗下来,银幕亮起来,秋期忽然看到坐在最前排的一个男生,那一刹那,少年秋期沉睡了十七年的感情忽然醒悟过来,他也是那时候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青春期没对任何女生动心,真正原因与学习无关:原来,他是在等这样的人。
漫长的时间里,秋期假装看着银幕,目光却在那个少年身上。影院的人一会儿欢笑,一会忧虑,到后半段,一起哭了起来。到处都是女生的啜泣声。连父母看着看着也溢出了泪水,互相握紧了手掌。秋期也莫名其妙地哭了,大概与压力有关,但跟那个坐在前排的少年一定也有关系。
当杰克缓缓沉入水底,席琳·迪翁唱响《my heart will go on》时,他早已泪流满面。出了电影院,父母问他观后感,他没有回答,一直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他,他冲上去,还没想清楚冲上去具体干什么,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行动先于思想的结果是,秋期自己懵了,大脑空白。
那个人疑惑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同学”他憋红了脸,想下一句话,“那首歌,最后那首歌,叫什么?”
“我听应该是my heart will go on,意译大概是我心永远不变?”
父母这时候赶来,把他拽走了。但他的魂儿一直在那里。那年高考他所在的中学连续押中了几道大题,所以普遍都考得很好。估分填志愿的时候,他那会儿特别喜欢看译制过来的动漫,于是就填了日语专业。但他算不上高兴,一整个暑假都愁眉不展,他仍在想那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进入九月,他因为记错了报到日期,晚了一天到学校。短短的一天,几个宿舍都合纵连横,张口闭口兄弟,搞得像是水泊梁山。去食堂吃饭,也都一起去,秋期跟在一起,路过操场,那里正有一群人打篮球。
“韩子远!”人群中一个喊道,“吃饭啦!”
“你们去,我等会儿再去!”他回头,秋期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曾经以为一生一面,这辈子居然有了第二次相见,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晚,他也没去吃饭,一直等他打完球。
等他出来,秋期上去搭讪,“去吃饭啊?”
“你是......?”他有些错愕。
“我也是外语系的。刚才跟他们一起的。今天才来的。”
“哦,你刚才怎么不去吃饭呢?”
“也不饿,就看了你打一会儿球。”
“这样啊,兄弟。”他倒也豪爽,揽过他的肩膀,“走,吃饭去。”
渐渐地,他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他们的寝室就在对门,每天,他们都要互相串门。去教室一起,回寝室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
那时候,他们寝室的人都打趣道:“韩子远,你这可以,开学一星期,就拐了个小媳妇。”
韩子远不仅不反驳,还笑着说:“你有能力也去拐一个。”
学语言都得早起,韩子远爱睡懒觉,秋期每次都去叫醒他。有一天,他们寝室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呼呼大睡。秋期就去逗他,掐他的脸和鼻子,他晃晃脑袋,就是不醒。秋期凑近了准备拉他眼皮儿,可凑上去,他的睫毛真长,呼吸可真温暖,嘴唇真亮,不知不觉,他就吻了下去。嘴唇贴着嘴唇,柔软了一会儿,温暖了一会儿,这时韩子远醒了,睁看眼错愕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推开。
韩子远不知道说什么好,囫囵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好端端地亲我干吗?”
“我喜欢你。”秋期压抑不住,脑袋里像是炮场里着了火,噼里啪啦地炸着各种各样的烟花,“我真的喜欢你。”
那时候的词汇远没现在丰富,韩子远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流氓。”
然后穿上衣服就走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韩子远都躲着他。不去找他,不和他吃饭,遇着他就调转方向。秋期一面怪自己鲁莽,一面暗暗死了心,也是,这么奇怪的关系,是个人都难以接受吧。放在现在也许合理了一点儿,可在98年,这就是闻所未闻。要知道,到三年后,也就是2001年5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才把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中删除。
秋期因为相思迅速地消瘦着,子远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学校迎来了第一次歌唱比赛。韩子远有一副好嗓子,半推半就着参赛了。秋期得知后,早早地在随身听里下载了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也悄悄地报了名。他高中英语就很一般,再加上学了日语,发音总是很难达标。他为此专门去请教英语系的老师纠正读音。一首歌足足在他耳朵里循环了成百上千次。
比赛那天,由主持人宣布上场顺序。他比韩子远先唱。那天,所有演唱者都站在两侧。秋期上台后,眼睛一直盯着左侧的韩子远。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全场鸦雀无声。因为那时没听过这首歌的大有人在,再加上演绎得相当完整,包括评委在内的许多人都被打动了。秋期云里雾里地接受了一番褒奖就下台了。紧接着就是韩子远唱,那天他却没发挥好。
比赛结束,秋期跑去找韩子远,他在活动教室的背面截住他。
“子远。”他叫了一声。
“别叫那么肉麻,什么事?”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之前是我脑袋一时抽筋,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过去了就过去了。”
“还有,我真的,真的喜欢你,是真的。我们在一起吧?”
韩子远说:“不行。”
“你讨厌我吗?”
他想了想,“不讨厌。”
秋期心一横,又冲上去亲了他一下。他个子比他矮,还是垫着脚,捏着拳头上的,亲完手心里全是汗。
“你怎么又耍流氓?”秋期气冲冲地说,都准备动手打他。
“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我天天冲你耍流氓。看谁丢人。”
“不行。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他说,“我还要考研,还要去美国。”
“你去美国我也不碍着你。”
韩子远不再说话了,秋期就黏着他一起吃饭。吃到一半,韩子远忽然说:“我们是不是当初在电影院见过?是《泰坦尼克号》那一场吧?怪不得总觉得你面熟,今天你唱歌我想起来了。”
“是啊,这首歌还是你告诉我的,我今天专门唱给你的。”秋期说,“当时在电影院撞上你就喜欢你,没想到还能再次遇到。”
“原来当时你就想着那个了啊。”他瞥了他一眼,“肮脏。”
眼看食堂没人注意,秋期又忽然朝他嘴角亲了一下。
“你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啊!”
“你到底和不和我在一起?”
“随你,随你。”他气瘪了,“别在大庭广众下好嘛?弄得我像你一样没脸没皮。还有,别离我这么近,碍着我吃饭。”
秋期忘记吹了第几遍,眼睛里的泪水滑了出来,像一条条小鱼顺着航道往大海游去。
命运啊,你为何总这么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