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肖冉总是做噩梦。大半夜醒来,明晃晃的月光直照在脸上。她忘记自己多久没见过月亮了。她几乎在医院呆了一年,住院部的楼高得像是通天塔,窗外只能看到整天蔽日的建筑。丈夫住在六楼,还是肖冉争取的楼层,之前分到四层,可哪个重病家属愿意住呢,她多交了钱去六楼图个安心。对重病家属来说,治疗和心理安慰同等重要。
丈夫发病时间是10年5月16日,与她当年被求婚的日子只错一个月。这两个日子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后者给了她幸福,前者给了她绝望。其实丈夫的病情她早该发现的,丈夫那段时间总是说发晕,想吐,她每次都觉得只是简单的贫血,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汤里加红枣,要是早点让他去医院,那么结局会不会被改写?这种恍然大悟带给她的是无尽的折磨。她何止自责,简直有些自虐。
从5月开始,丈夫每天都要加班,每天愁眉不展地出门,又满脸疲倦地归来,一回来就躺倒在沙发上,什么话也不说。肖冉向来不问,她所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照顾好他,别的她不懂,也不想懂。
在五月七号那天,丈夫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如果我一无所有了,你就离开我吧。”
什么是一无所有,她不懂,她当时偏着头说:“不可以,夫妻都要风雨同舟的。”
他叹了一口气,“你啊......”
九天后,他带着酒气在午夜归来。他从爬上床就开始发烧。她先给他冲了药,又用冷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每隔几分钟就换一次,但每次湿润的毛巾再取下来,几乎都被烘干了。肖冉说去医院,可他说:“睡一觉就好了的。”到两点,他开始呕吐,因为烧得动弹不得,肖冉就拿着盆,让他在床边吐。吐完肖冉再也不听他的,打了120。为了争取时间,当她听到救护车第一声响,就把丈夫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丈夫虚弱地问道。
肖冉不说话,硬是要背起丈夫。她不到170的矮个儿,愣是把185的丈夫背了起来。刚架好姿势,丈夫的重量几乎把她压倒,但是她咬着牙,双手托着丈夫的大腿根,不让他往下掉。电梯那天正好在检修,她就从5楼一路把他背下去。她的汗水从始至终就没停过,几次摇摇晃晃,都险些倒在地上。
“你放我下来......”
“别动!”她说着,一步一步把他往下送。终于在二楼遇到了急救队伍,把他从她的背上卸下来,一路抬到救护车上。那时候她如释重负,一下跪了下去,一个护士搀着她,才能一起上救护车。
当天晚上丈夫住院的时候,秋期就来了。不知道是谁通知的。她就恳求他,“你能帮我照看一会儿吗?我去一趟厕所。”
他看都不看她,“我来就是照顾他的,你休息去吧。”
但肖冉只是上了个厕所就回来了。他们一起候在病床旁。丈夫安睡着。
她想找话题,但他根本不理她,他的眼里,像没她这个人存在。
第二天上午,丈夫抽了许多血,出结果后,医生一脸凝重,要做骨髓穿透,终于在第三天,确诊为白血病。她和秋声一起进去,医生说的那些名词肖冉一个没听进去,光是白血病三个字就让她哭个不停。
秋期看不下去了,说:“你要哭出去哭,让医生把话说完!”
医生又吐了一大堆名词和疗法,以及这种病症治愈的可能,秋期边听边点头。医生说完了,肖冉仍六神无主地问:“医生,那到底该怎么办?”
“你别慌。你要是慌里慌张,病人能安心地治疗吗?”医生说,“详细的情况,我们会根据您丈夫的具体情况制定治疗方案,只是不知道资金方面......”
“有钱!有钱!”她连忙说了两遍,因为这边有秋期看着,她跑去取钱。
但当她站在取款机前的时候,她傻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着零星的余额,别说治病了,住院费都交不了几天。她又换了一张卡,里面是这两年攒的零花钱,好歹够应付医院一阵儿了。但是这一阵儿之后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只得抹眼泪。她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秋期站在她面前。
他抱着手臂,扫了她一眼,“没取到钱吧?”
“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告诉你吧。他公司倒闭了。”
“怎么会!”这句话不啻又一个晴天霹雳打到她头上。
他侧过脸说,“钱我垫上,人我看着,你回去收拾吧。该卖的全卖了。你那房子马上就不能住了。”
她还想多问,他根本不理她。她一个家庭主妇,哪里经历过这些大风大浪,只得给父亲打电话求助。父亲把店里最得力的帮手叫过去帮忙,先找了搬家公司,把值钱东西往父亲的店里拉,整整搬了一天,到最后一趟,家里只剩一些艺术品,也顾不上价,能卖的全卖了。
下午,她一身汗水地赶到医院,她从门缝里看到,丈夫醒了,秋期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给他削苹果。他的手指修长,苹果皮在他的手底下像是橡胶做的,拉得长长的就是不断。
她开了门,兴奋地跑上前去。秋期此时把苹果削成小块,用牙签扎着喂丈夫吃。丈夫看见她,要坐起来,秋期说:“别动。”他就不动,乖乖地咽下最后一口苹果。
秋期站起来,用眼神示意肖冉,他们一起到走廊上。
“都处理好了吗?”
“嗯,那些家具之类都搬到我爸爸的仓库了,至于那些画儿,带不走,就卖了。”
“卖了?谁买的?全卖了?多少卖的?”他第一次有些紧张,一连掷出四个问题。
“当时乱哄哄的,有个人开车过路,看见了要买,我就全卖了。大的卖一千,小的卖五百,全给他了。”
“你这个人,能不能别自作主张!”他忽然大声地训斥,但意识到是医院,连忙压低了声音。
“不是你说的该卖的全卖了吗?”
“我以为你有脑子。”他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迟钝到这个地步。我让你卖的就是那些劳什子家具,那些画儿你知道当初什么价买的吗?还有一幅塔莎奶奶的,你全贱卖了!”
她像做错了事,“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问的.......”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他讽刺道,“真不知道他当初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她听这话,委屈的眼泪要下来,忽然听见病人在里面叫他们。她急忙擦干净眼睛,一块儿进去了。
“秋期。”丈夫开口说,“你不要对她这么严厉,她胆子小。”
“我看胆子可不小。”他慢悠悠地说道,“画全卖了,估计卖的钱还不如当初买的时候的一个零头。”
“卖了就卖了。算了吧。”
“好。”他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老婆来了,让她看着吧,我去上课。”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冉还在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没事儿。我现在已经这个地步了,这都不算什么。家里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想必你也知道.....”他忽然顿了顿,“趁着我还没拖垮你,快离开我吧。我欠下的够多了,不想再接着欠下去了。”
“不,不,医生说能治好的,你不要这么气馁,只要找到合适的骨髓,换了就能好了。”
“你怎么这么傻?”他用力地说,“即使有合适的骨髓,我也不换!”
她不再跟他争辩,她心里拿了死主意,一定要治好他。那天他们就互相沉默,到了点儿,丈夫睡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她也不去睡,坐在床边看着他。她忽然发现一个手机在丈夫的枕头下。她很疑惑,因为丈夫的手机她老早就收起来了。拿过来一看,还连着耳机。打开屏幕,有密码,她下意识输入了丈夫的手机密码,竟打开了。一开锁就是一个电台播放界面,看看时间,都快一点了。她戴上耳机,点了播放键,里面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米兰·昆德拉写了一本《笑忘录》,然后很多音乐人都根据这个主题创造了优美的旋律,五月天也有这么一个版本,就那一段给我的感触很深......”
“就是那段......”他开始唱起来,”想通想不通反正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流泪更多了,有多少错误重蹈覆辙,有多少苦痛还不是都过来了,想起来甚至会笑呢......”
唱完接着说:“我觉得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哪怕再大的挫折,心想也就一时一刻,不断地笑,不断地忘,只要活着,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深表赞同,这时丈夫翻了个身,她连忙把手机翻了面。看他仍睡着,她又接着听。一夜到亮,她才把手机偷偷放回他枕头底下。
又一天,她趁他睡着的时候听那个电台,大半夜,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立马扯下耳机,和手机一起藏在兜里。
“怎么还不去睡?”他问。
“马上就睡了。”
他说,“我是一个半条命的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不要为我付出太多,不要那么认真......”
她听了心里一紧,面上还是笑着说,“认真算是我的优点啊。”
然后她借口去洗手间,实际上是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给电台发短信。她觉得这个主播总能让人产生亲近和信任的感觉,怀着这份陌生的安全感,她给他的电台发去了一条短信,希望他能出言劝一劝丈夫,但又不想让丈夫知道。她想旁敲侧击地拿给丈夫听。
晨星说完第一句话后,她立马回到病院,把耳机拔了下来,放了公放。
他惊讶地坐了起来,只说了一个字:“你......”随后就听起广播。
主播把话说完后,放了一首《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他听着听着,眼睛忽然闪起光。
他听完,颤抖着说:“是啊,他说得对,一辈子太短了,都不能好好爱,哪有功夫去管别的。”
肖冉喜极而泣,她认为自己的一片付出终于得到了回应。那晚,她趴在丈夫的床边,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大清早,秋期带着粥来看子远,当他看到她趴在他胸口上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丈夫先醒了,秋期说:“这两天我去补课,就不来了。”
丈夫点点头。
“我的手机呢?”秋期问。
丈夫把手机连着耳机一起给他。
“韩子远,你给我记着,这两天万一有合适的骨髓,赶紧给我做移植。”他站在门口,想走又没走,说,“钱你不要想了,我拿。”
“natsume。(日语读法)”丈夫忽然说,“my heart will go on。”
秋期笑了笑,回道:“分かった。(日语:知道啦。)”
肖冉醒着,但她根本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她真恨自己当初为什呢不学好外语。都怪当初那个外语老师,整天念经。不过这两个人好端端说什么外语,还是说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