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所念,不过是,这些琐碎小事罢了。——顾安歌
顾清狂可没注意到身后人一瞬间怔愣的神色,而是拿过信芳手里的帕子沾了水直接贴在妹妹的脸上,狠狠的一阵揉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我这里睡觉,上次便让鲁家那小子看了去。这次幸亏高维桢在外面……”
“咳——”高维桢对上顾清狂的眼神,无辜道:“我应该到外面等着去吗现在?”
好不容易等着公主殿下收拾好了,紫宸殿的饭也摆上了。烤的焦黄的半只羊在那里冒着香气,旁边几个小菜被衬得黯然失色。
顾安歌吞了吞口水,转头看着自家哥哥,艰难道:“皇兄,春夏不让杀牲畜的——”
顾清狂将手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入了席,看着自家妹妹还呆站在那里,笑道:“好了,这是去年冬天母后在宫里养的一只羔羊。今日不巧,那羊羔在宫里吃好喝好无法无天,在御花园里直直的撞向父皇,母后心疼父皇,就让御膳房把这羊宰了。”
“这是小白?怎么会呢,小白一直温顺的紧,母后那么喜欢小白,怎么可能说吃就吃呢?!”顾安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顾清狂和高维桢两人已经吃了起来,盘子里还有一条自己哥哥夹给自己的肋排,烤的金黄,西域供来的孜然和御厨磨碎的辣椒,搀着胡椒的味儿一阵阵的飘上来。
顾安歌颤颤巍巍的伸出筷子,一口咬住了肉,吃的眉眼都弯了起来,趁着歇一歇的空档对自家哥哥道:“定是父皇又冲着母后耍赖,哼哼什么,是我重要还是那头羊重要。其实啊,父皇说过,他看那头羊膘肥体壮一定好吃。”
顾清狂又给妹妹夹了条肋排,笑道:“快堵住嘴,这是我们皇室秘辛,可不能让他人听了去。”
酒过三巡,酒足饭饱,除了顾清狂还能端坐在那里饮茶,高维桢和顾安歌都抱着肚子一副快要撑死的样子,顾清狂敲了敲桌子,对两人道:“跟你们讲个笑话消消食。”
高维桢的眼睛露出一条缝,看着顾清狂,“你把我骗进宫来还没说正事呢,快讲讲虞怀信今天到底进宫干什么?”
“干什么?”喝了酒微醺的顾清狂竟扶住头低声笑了起来,笑够了才看向一脸好奇的高维桢和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妹妹,声音压得更低了,挑了挑眉,问道:“你们知道鲁老年轻的时候,互许终身的歌女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名字?”
“腊梅。”顾清狂又低低笑了一阵,接着道:“那你们知道鲁老为了把这个女人领进门,把他老父亲气的差点厥过去的事情吗?”
“……”
“你们知道他爹为了把儿子掰过来,亲自去求了皇爷爷赐婚,后来鲁老与那歌女腊梅执手相看泪眼的事情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维桢再也憋不住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而顾安歌则一脸莫名奇妙的看着两个兄长抱在一起哈哈大笑,上前将两人拉开,问道:“鲁老喜欢的歌女叫腊梅有什么好笑的?他与那歌女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好笑的?”
高维桢笑的一抽一抽的,却突然板起脸来,眼里还带着刚刚笑出来的眼泪,拉着顾清狂的袖子,语气无比严肃认真,“腊梅,从今尔后,你与小生怕是再不能相见——君上迫我、家严逼我,只有你是小生心中惦念。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小生,唉,罢了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维桢绷不住又捶着桌子大笑起来,顾安歌虽然对鲁老了解不深,但想起平日里那位老尚书虎目圆睁、须发皆白还一副清高自诩的刻板模样,也不由的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觉出不对,摇了摇兄长的手臂问道:“难道虞尚书急匆匆进宫就是为了跟父皇说鲁老年轻时的轶事?”
“这可不是轶事。”顾清狂在顾安歌面前摇了摇手指,正色温声道:“虞怀信进宫说的这些并非杜撰,而是确实。鲁文侯与那腊梅互许终身却又听从父亲的安排娶了高门小姐,这对那歌女来说是不信;为了歌女,而使他父亲心忧伤身,这是不孝;最后,他听从了皇爷爷的安排,却还与那歌女时时见面,这是不忠。”
顾清狂就着杯里的水润了润唇,看向自家妹妹,轻声道:“如此不忠不信不孝之徒,怎能忝居我大夏侯爵如此之久。再说他那个便宜侯爵是怎么得来的,一点从龙的功劳罢了。十几年了,这舒服他也到头了。”
顾安歌吞了吞口水,抬眼看着兄长,半晌没有开口。倒是高维桢,手肘架在桌子,用手支着头,开口道:“不过拿着那套礼法做文章,在朝堂上是常有的事。怎么,这就吓到了?也不想想他敢算计你,以后就敢算计你哥,算计皇帝,削个爵位都是轻的。”
“虞怀信也算是上道,算准了这些事,父皇肯定不会拿到朝堂上去说,所以,鲁家到底能不能削爵,全凭父皇心意,他虞家谁也不得罪。但是——”顾清狂冷哼一声,侧过身子摸了摸顾安歌的脑袋,淡淡道:“敢招惹相思,本宫一定让他后悔。”
顾安歌抬起眼瞄了一眼顾清狂,顿了顿,才伸手拽了拽哥哥的袖子,又吞了吞口水,道:“不过是几句话,怎么就闹到要削爵了,那可是父亲的师傅,四朝老臣啊……”
高维桢一下子笑了,对顾安歌挑了挑眉,眼睛一勾,轻佻至极,“嘿,小美人儿,你还小呢,不如回去歇息吧。”
顾清狂瞥了一眼高维桢,高维桢只得悻悻住了嘴,随后对自家妹妹道:“回去休息吧,朝堂之事,本不该跟你说太多。”
顾安歌心下颇有些思虑,却知道不能再说,只得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安歌楼。
第二日一早,顾安歌穿着一件淡黄色广袖,头上随意绾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眼下两团青黑趴在安歌楼的窗边,呆呆的看着外面树上两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唱歌,一旁的信芳看着公主一副难得的安静模样,不敢惊扰,却不由皱起了眉头,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顾安歌听见门轻响一声,连姿势都没有换,只是眼睛眨了一下。等到信芳再拿着些点心回来时,顾安歌左手支着脑袋,右手一下下的打着扇子,目光落在了那盘点心上,开口却是,“信芳姑姑,前面可下了早朝了?”
信芳一怔,不知公主怎么就关心起朝堂了,便摇了摇头道:“放在平日里是该下朝了,只是今日听说前面事务有些多便拖到了现在。刚刚皇后主子遣人给殿下送了些点心来,说今日皇上下朝晚,午膳便摆的晚些,请殿下吃些点心垫垫。”
顾安歌的眼睛微微瞪大,连眉头也锁住了,拉住信芳的袖口,急急开口道:“姑姑可知道是什么大事?可是哪位老臣被削爵?”
信芳将那点心放下,担忧的看着顾安歌,“殿下知道了何事?值得忧思至此?”
顾安歌的目光一敛松开了手,嘴角僵硬的向上拉个弧度,逃避一般的看向桌子上的那碟点心,拿起一块放入嘴里咬了一口,道:“这必是母后知道我爱吃雪花糕,今天特意让点心师傅做的,好吃,信芳姑姑,你不必侍候我了,我在这儿吃一会儿,你且去忙吧。”
信芳看着顾安歌的目光更是忧虑,却还是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看到那门轻轻关上,顾安歌上翘的嘴角一下子拉了下来,皱眉看着自己手里那半块点心,试着往嘴里送了几次,还是吃不下索性便扔在盘子里,接着趴在窗边,叹了一次又一次的气,喃喃道:“若是鲁老真的因为我被削爵,我罪过岂不是就大了……”
弘成十四年四月初二,帝因鲁文侯谤议皇室而废去其侯爵。在野在朝之权贵、官宦皆为鲁文侯求情,帝顾念老臣,再赐鲁文伯。——《大夏书·弘成帝本纪》
“父皇!哪有主上被臣子左右的道理,平日里说什么雨露雷霆皆是君恩,今日一个个跪在那里,若是父皇不松口便要以死血谏!他们要在史书上记一笔忠臣良将,莫不是要让父皇背上昏……父皇,不可这样被他们轻易拿捏啊——”
“想说昏君便大大方方的说,何时你对我也吞吐起来。”
“父皇——”
顾谨看了一眼地上跪俯着的顾清狂,又翻了一页手里的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道:“今日京中四品以上的大员七成跪在勤政殿前,连久不出面的宁国公也跪在那里求情,我若是真的不管不顾,才要坐实了昏君的名头。”
“可……”
顾谨抬起手止住了顾清狂的话头,接着道:“你心疼相思,我比你更甚。只是这鲁老为大夏也算是殚精竭虑,与清流一派齐心才堪堪护住顾家的江山。如今他年纪大了,倚老卖老糊涂些,想想他当年为顾家护住了多少忠义正直之士,想想这股势力还有史家后世的评说,便要多做忍让。”
“呵……他才是不忠不义……”
“在那里嘀咕什么?有话大声说。”
“儿臣说,他并非父皇嘴里的良善之辈,当年先皇朝,权相严毅时当政为铲除异己,杀了多少的忠臣,而他凡是自己的党羽就保,不是自己的党羽就任凭严毅时屠戮,甚至为了讨好严毅时,还教唆先皇将那些人亲自下诏斩杀,这一笔笔血债可都记在了先皇的头上!如今他又把手伸到了相思这儿,他是不是还准备给相思画上一笔妄图争储的帽子,让相思也受后人唾弃?!”
顾清狂看着顾谨,重重的叩了三个头,接着道:“父皇,您登基后杀了严毅时,他便要跟当年的老臣斗;如今,老臣们一个个告老,他又把手伸到了相思头上;若是相思也被他诬陷了之后呢?是儿臣,是父皇,是整个顾家——”
顾谨倚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语气里满是疲累,“帝王之道,在于制衡。我若是真的把鲁老废为庶人,以李琰、云旗为首的这一党必然异军突起,更何况鲁老当年有扶助之功,凡事不可赶尽杀绝,父皇还需要这些老臣来治国定人心。”
顾清狂眉眼间的怒气被强行压制了,眼睛里还带着不甘心,直直的对上顾谨,开口道:“父皇不愿意为了相思得罪老臣,儿臣明白,若是日后儿臣为了自保、为了保相思的不得已,还请父皇体谅,儿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