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楼靠墙根儿的一处座位上，一男一女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亲密地坐在一起。男孩儿一只手搂着女孩儿的肩膀，一只手给女孩儿挖了一大勺冰激凌送了过去，女孩儿快乐地笑着，伸过头连勺子一起叼走了。两个人呵呵地笑起来，男孩儿顺势在女孩儿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女孩儿并无羞涩，对男孩儿的亲昵欣然接受，笑着把自己的另一侧脸庞转了过来，男孩儿心领神会，又在另一侧脸颊上亲了一下。
程欣语惊怒交加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都已经绿了，脑袋嗡嗡直响。那个女孩儿不是别人，正在她今天苦等不来的万小雯！而且从万小雯淡定从容、驾轻就熟的态度来看，跟男孩儿这样亲昵相处显然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直到很久以后，程欣语才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然而此时，她是完全压不住心里的震惊和怒火了，也顾不得女儿就在身边，她几步走了过去，怒气冲冲地看看两个孩子。
“雯雯！”尽管已经压低了嗓门儿，但程欣语严厉的声音，还是足以让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也让周围几张桌子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万小雯的眼睛里首先流露出来的，是莫名其妙的惊讶，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眼神慌乱的避开了程欣语的目光。
男孩儿也急忙松开了搂着万小雯的手，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
“阿姨，我……没认出来，”万小雯慌张地说道，“我……刚想起来，今天……今天……”
“认出我了？忘了我今天要来接你的，是吧？”程欣语尽力的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忘了不要紧。可是，你看你们俩……刚才……像什么样子！
邻桌一对儿带着孩子吃汉堡的小夫妻，交头接耳了一下，看着这边窃笑起来。
这隐隐传来的笑声，让刚才还惭愧万分的两个孩子，陡然换了神色。两个人眼神里的惊慌和羞愧迅速被一抹倔强的挑衅代替了。
“阿姨，我们怎么了？”男孩儿桀骜不驯的目光迎着程欣语的眼神看了过来，不再有半分的退缩，“我们就是一起出来吃个饭！”
“还狡辩！要不要我把这里的监控调出来，送到你们学校去？！”程欣语心里的火腾腾地直冒，“你们自己看看，哪还像个中学生！”
“中学生怎么了？阿姨，”万小雯的眼神里带着凛冽的寒气，“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有我们的自由！”
“是的，我们不是小孩子，”万小雯身边的男孩儿也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至少也应该被尊重才行！”
旁边桌上的人又窃窃地笑起来，但是很快，被程欣语迅速扫过去的犀利的目光制止了。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的两个孩子，已经觉得自己颜面扫地，自尊全失。两个人像遇到天敌的刺猬，炸起来全身的刺，毫不畏缩地面对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天的女人。
“阿姨，我今天忘记了和你的约定，是我的错，对不起！”万小雯冷冷地看着程欣语说道，“那……阿姨你今天，这样不礼貌地打搅了我和我同学的聚会，是不是也该给我说对不起？”
程欣语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直直地瞪着万小雯，满脑子嗡嗡响着，找不出词儿来。
“雯雯，”稍稍停顿了一下，程欣语努力压着火，尽力放低了声音说道，“你爸爸还在病床上卧床不起，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再让他为你操心，好不好？你还小，不要分心，专心把功课念好才对呀！”
万小雯皱着眉头闭了一下眼睛，甩出了一脸的无奈和不耐烦。
“阿姨，你们大人是不是只知道说大道理呀？再说，我怎么就分心了？我周末跟我同学出来吃个肯德基，这又怎么了？”说着，万小雯挑衅的目光看向了程欣语，梗着脖子又继续说道，“再说，阿姨，你是我什么人呐？我只见过你一次好不好？你凭什么这么管我啊？”
“阿姨，您看看这个场面，”万小雯身边的男孩儿伸手向周围指了一圈，看着程欣语说道，“我们觉得，您今天严重伤害了我们的尊严！”
“我伤害了你们的尊严？”程欣语气得脸都白了，心里的火直拱着，终于控制不住地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是你们自己刚才那个卿卿我我、没羞没臊的样子，伤害了你们自己的尊严吧？！”
“阿姨！你怎么能这么说！”万小雯的脸憋得通红，几乎是哭着喊出了这句话。
程欣语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盛怒之下，话说得过头了。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只见万小雯一把抓起旁边凳子上的书包，哭着往楼下跑去。她身边的男孩儿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柚柚！坐在这别动！妈妈很快就回来！”程欣语一把把女儿拉过来，指着万小雯刚才坐地方，匆匆叮嘱了一句，就跟着那两个孩子跑下了楼。
“万小雯！你给我站住！”程欣语在后面徒劳地大声喊着，而万小雯根本不予理睬，发了疯似的往前跑。
“你们两个！小心车！”程欣语追到路边，看见两个孩子不管不顾地冲过马路，不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冲着他们拼命地大喊，但是她的声音迅速被马路上汽车的嘈杂声湮没了。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程欣语的心一沉，目光慌乱地在路上扫视着，疯了一般寻声奔了过去。
只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马路中间，两个孩子刚刚从车前面跑了过去，司机摇下车窗，正冲着他们的背影破口大骂。
程欣语长长出了口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她打起精神，踉踉跄跄追过了马路，眼看着两个孩子跑进了校门，消失在一片教学楼里。
追到校门口，门卫坚决挡着不让进。程欣语知道，再怎么争辩也没有用，再说，就算是追进去了，她也照样找不到他们。
她疲惫地离开校门，有气无力走到大门一侧的花坛边，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程欣语掏出手机拨通了黄允的电话。
“喂，程医生，还在学校附近？吃上饭了吗？”电话一接通，就传来黄允急促的声音。
“别提了，还吃什么！”程欣语叹了口气，没精打彩地说道。
“怎么了？！”电话那头的黄允听出程欣语口气不对，急忙问道。
“我在学校对面的肯德基店，看见万小雯了，跟一个男同学在一起。”程欣语愤愤地说道，“两个人的样子，太不像话了！让我说了两句，气跑了。”
“跟一个男同学？哦……我大致明白了，”黄允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应该是雯雯那丫头，忘了今天你要去接她了。跟一个男同学去吃肯德基了，然后，让你撞上了，再然后，你把他们给训了，是不？”
“你还有心思说笑？”程欣语不满地说道，“他俩竟然还说我伤害了他们的尊严，雯雯那丫头还说我打搅了他们的聚会，还让我给他们道歉呢！对了，还说我是她什么人？凭什么管她？真气人！”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黄允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呀，主要是还没有‘斗争经验’，等你家孩子长大了你就有了。”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啊？”程欣语气愤地说道，“实在不能理解！那个男孩儿搂着万小雯，还给她喂冰激凌，还……还……亲了她两下，这简直……简直反了这！”
“这样啊！那是不像样！不过现在的孩子，成熟得早啊，见多识广呗，”黄允轻轻叹了口气，“我儿子比万小雯高一级，现在高一，还有个小女朋友呢。”
“啥？现在怎么都这样吗？”程欣语惊诧地瞪大眼睛说道。
“别瞪眼，我都看得见。”电话里又传来黄允的轻声一笑，“正常，等你家孩子再大一点儿你就知道了，这没什么可诧异的。”
“那也不能那个样子嘛，太不像话了！”程欣语气愤地说道，“要是我女儿敢这样，我打断她的腿！”
“好了，可别说大话，”黄允在电话那头说道，“到时候，只怕她舍得气你，你舍不得动她。这么大孩子正在逆反期，只能来软的。来硬的那就适得其反。”
“唉，我今天就是适得其反吧。”程欣语叹了口气，“那，你跟老师联系联系，看我能不能把万小雯带出来，晚上我再跟她好好谈谈。”
“没事，程医生，你不用着急，”黄允安慰她道，“那丫头的脾气，今天说什么都不会跟你走了，就算我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同意，雯雯自己也不会同意。”
“现在能理解了，带着这么个丫头，明诚平时真的不容易！”程欣语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明诚，是不容易。”电话那头的黄允，也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程欣语给黄允打电话的时候，罗砚成的家里，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
赵禾边吃着饭，边抬头问儿子，“砚成，你刚才说欣语晚上要带谁家的孩子回来？”
“就是她那个被刺伤的同事的孩子，”罗砚成答道，“她父母早几年离婚了，妈妈不在西安。欣语觉得这孩子周末在学校没人管，怪可怜的。”
“欣语跟她同事关系看样子不错，”李芳菲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我看她这几天早出晚归的，估计是照顾那个同事吧。周末还要把孩子接回来呀。”
罗砚成没有说话，心里有点儿堵，但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堵？有没有道理堵？他索性谁也不看，闷着头吃起饭来。
“同事处得好，互相帮着也应该，”罗骏飞打了个圆场说道，“孩子接来就接来吧，咱们对人家孩子也要热情一些。”
“行，我吃完了。”罗砚成匆匆扒了几口饭，把碗一推，起身进了卧室。
一桌子人都有点儿愣了，罗家丰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不一会儿，罗砚成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径直走到李芳菲面前，笑着递给了她。
“嫂子，这是两万块钱，”罗砚成笑道，“你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咱家的饭这几天都是你张落，真是辛苦你了。”
“砚成，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芳菲站起来推脱道，“我也就是给做个饭，你看你给我钱，这不是外道了？”
“不是，这以后时间长了，出去买菜买饭的，还有照顾我妈，你手头的钱宽裕些比较好，”罗砚成把纸包硬塞进李芳菲的手里，“另外，小竞军训快结束了，你们周末带孩子出去，给他买点儿什么，这也是我的心意。”
“那……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李芳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行！不能拿！”罗家丰一步跨过来，一把夺走妻子手上的纸包，“这不行！”
“大哥你干什么！”罗砚成转身又把钱抢了回来，重新塞进李芳菲的手里。
“行啦！都别争了！”罗骏飞发话了，“芳菲，你就拿上。这是砚成的心意，也是应该的。”
赵禾瞥了丈夫一眼，没有吭声。
“对，拿上！”罗砚成笑了笑说，“只是……别告诉欣语。”
这时候的程欣语，已经跟黄允打完了电话，刚刚穿过马路回到了肯德基店。她缓慢地走上楼梯，觉得身心倶疲。此刻的她，一点儿吃东西的胃口也没有，只想带上柚柚早点儿回家去。
可是，当她上到二楼，向女儿刚才坐的地方望去的时候，她的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随即就被一股冰凉的、绝望的恐惧塞满了。
那里正坐着一对儿父子，女儿柚柚，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