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医生,老太太突然出血量增大,同时有心肺功能异常的现象,”小护士对已经跑到跟前的程欣语和罗砚成说,“现在需要紧急输血,这张单子家属要再签一下字。”
“我来签。”罗砚成一把拿过单子,看也没看就在家属一栏上签上了名字。
程欣语没有说话,直接匆匆走进了手术室,小护士也跟着跑了进去。
“怎么样?严重吗?”进了手术室大门,程欣语低声问道。
“情况不好。刚才没敢说。”小护士轻声回答。
门外的罗砚成呆呆地看着已经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心像一下子掉进冰窖里一样直发冷。
忽然,他感觉到父亲的手重重地搭在他身肩上,接着好像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急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父亲脸色苍白,似乎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赶紧一把把父亲扶住,“爸,没事,不要紧,”边说边把他稳稳地架住,“昨天签字的时候,单子上也写了,手术中常见的,没事没事,有祁主任在,欣语也在,你别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罗砚成觉得好像比一年还长。父亲在等候室坐不住,罗砚成干脆陪着他在手术室前面的大厅里来回走走,走累了,再进去坐一会儿。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的过去,父子俩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手术室的大门。
终于,手术室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程欣语走了出来。见他们父子俩正好走到了大厅的另一端,因为离得远,她没说话,冲他们笑了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举起右手,做了个OK的姿势。罗砚成明显地觉得父亲的腿一软,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右臂上。他赶紧使了把劲,把父亲扶稳,转头一看,父亲已经老泪纵横。
“爸,真没事了,马上就出来了,”走到跟前,程欣语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刚才的实情照实说,只是低声安慰道,“出血量大了些,另外年纪大了,心肺功能差一些,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正常,别担心了。”
很快,赵禾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罗骏飞迎上去,紧紧地攥住妻子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迷迷糊糊的赵禾,嘴角泛起一个历劫归来般虚弱的微笑。
在随后的几天里,赵禾术后恢复的情况还是比较好。罗骏飞基本是天天早上过来,在病房里待一天,晚上在儿子的不断催促下才离开。罗砚成从公司调过来一辆车,天天接送老爷子,另外又雇了一个24小时的护工,这样人手就能转得开了。他自己白天除了去公司看看,其它时间都在医院。晚上不放心把母亲单独交给护工,他坚持自己天天都要在病房里过夜。
程欣语这几天也一直很尽心,每天都会挤着时间过来。还给炖了几次营养汤,另外,第三天的晚上,罗砚成因为血压有些高而头疼不止,程欣语还替他在病房值了一个晚上。
这几天,程欣语依然住在娘家,并没有搬回来住,不过夫妻俩的关系看上去缓和了不少,跟前两天剑拔弩张的状态有了明显的不同。
但是程欣语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丈夫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事。他会时常出神,尤其是看着她的时候,她不知道他那样呆呆地看着她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陌生,让她很有些不自在。
年轻的时候,她很享受他的凝视。他眼眸中的款款深情、万般眷恋,每每让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看化了。但是最近,他的眼神里掺进了太多的东西,她完全看不懂。她在丈夫明亮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是,在他心里可否还有自己的影子,她已经没有了自信。
手术后第六天的晚上,病房已经快熄灯了。罗砚成把程欣语从病房里送出来,两个人一直走到了电梯口。
“你回去吧,”程欣语伸手按了电梯,转头看着丈夫说道,“明天上午我有门诊,就不过来了,你一早去把出院手续办了,走的时候把东西都检查一下,别落下什么。”
“嗯,好。”罗砚成简短地回答。
“还有,祁主任出差了,明天张医生会把后面需要吃的药给开好,你走之前一拿,注意事项他会再跟你说一遍。你记清楚。”程欣语又扭头叮嘱道。
“行,记住了。”依旧是一个简短的回答。
程欣语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有说。
电梯来了,程欣语一步跨进了电梯,“我走了,你回吧。”她冲着罗砚成摆了摆手说道。
罗砚成突然也跨了一大步跟进了电梯,“我送你到楼下吧。”不等程欣语开口,他抢在前面说道。
两个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到住院部的楼门口。
“行,回吧。”程欣语准备迈步离开。
“欣语……”罗砚成叫住她,“哦……这次……哦……谢谢……谢谢你。”
在楼门外,丈夫背对着明亮的大厅站着,程欣语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仔细地审视着他逆着光的面孔,半天没有说话。
“听你说声谢谢,也不容易,”过了一会儿,程欣语轻轻笑了一下,“行,我笑纳了。不过,每次听见你说谢谢,怎么都这么别扭,都觉好像更生分了。”
“真的吗?那算了,那我以后还是不说了。”罗砚成也笑了。
“好了,快回吧,我看这个护工还不错,不过你也还是早点儿回去吧,也快熄灯了。”程欣语又催促道。
“好。哦……,还有,”罗砚成看着妻子的脸,小声说道,“小竞今天已经去报到了,大哥他们后天走。最近也没顾上他们,明天晚上我想请他们出去吃个饭,你明天带着柚柚回来吧,以后还回家来住吧。”
“明天白天……再说吧。”程欣语不想说这个话题,一想起李芳菲,心里就忽然有些怄得慌。
“行,那你也早点儿回吧。回去跟柚柚说,爸爸想她了。”罗砚成打住了刚才的话题,有些落寞地说道。
两个人道了别各自走开。程欣语走了几步,不由自主地站住,回头看了看。罗砚成正脚步匆匆地往楼里走,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很快就消失在一楼大厅的一角。
程欣语不禁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每次道别,走出几步之后,都会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看对方。现在,看来这样的默契或是情分是再也没有了,此刻回头的,只有自己。据说要看两个人谁对谁的心更重一些,就看分别后谁会回头。那么现在,是自己对他的心更重一些吗?不对,自己对他的心也应该早就淡了。
看着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和空荡荡的楼门,程欣语摇摇头,自嘲地笑笑,转身离开了。
站在三楼走廊窗下的罗砚成,看着妻子转身离去,在那条路的尽头消失。心里袭来一阵歉疚。
他这一辈子,心一直都被路雪轻这个名字挤得满满的,现在无可抗拒地又被另一个名字填满。这些天,他已经竭尽全力去抵制这个名字,可是,许悠然三个字,像是刻在心里一样抹都抹不掉。
西安的九月初,依然是热的。傍晚时下过一阵小雨,但是雨太小,没有下透,雨一停温度又起来了,空气有些湿热湿热的蒸腾的感觉,闷得人很难受。
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觉得有些胸闷的罗砚成深深地吸了口气。
忽然。手机响了。在夜晚寂静的大楼里,十分的刺耳。罗砚成赶紧拿出手机匆匆看了一眼,是魏岭生。
“喂……”他压低声音,接通了电话。
“罗兄弟,我有个事情,忘了叮嘱你了,关于……关于……雪轻心脏的事,千万别跟你那些同学说,包括雪轻宿舍里的人,无论当年跟雪轻关系多好的人,一个都不能说!你……你……没说过吧?”魏岭生急促的大嗓门儿从手机里传了过来。
“没有,放心吧,”罗砚成凄然地笑了笑,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说过。”
“哦!太好了!这我就放心了!”魏岭生如释重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对你,我是信得过的,可是,对你那些同学,我信不过。他们要是知道了,只怕都会找机会去看悠然,万一,再……有什么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我怕那……会干扰那孩子的生活。”
“我懂,真的,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放心吧。”罗砚成低声说道。
挂断了电话,罗砚成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想跟同学们都说一说啊!这些天他多少次拿起手机想给王嘉伦、丁原,还有谢春茗,柳静她们打电话,他多想告诉他们,雪轻把心留下了!把心留在他身边了!他多想告诉他们,花店那个小姑娘的胸膛里,跳动着雪轻的心脏,那小姑娘的记忆里,还有些许往事的影子。
可是,他明白,他不能。
大约很多的秘密,都是通过“我只告诉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样一个迅速而有效的方式传播出去的。这个道理,罗砚成还是懂的。朋友当然是可以信任的,可是朋友的朋友,就未必可以信任了。
所以,不需要魏岭生提醒,他本来就已经决心守好这个秘密,为了那个怀揣着雪轻心脏的小姑娘许悠然,也……为了雪轻。
已经过了熄灯的时间,住院部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照着罗砚成疲惫的身影,缓慢地往母亲的病房里走去。
第二天上午,在罗砚成忙着给母亲办出院手续的时候,程欣语在她门诊的诊室里,看见了她的小病人——许悠然。
“程姐姐,”许悠然一进门就笑道,“我前两天在网上预约了你的号,在网上抢你的号不容易呢。”
“你还抢什么,快坐下吧,”程欣语抬头仔细看着她的脸,笑了,“下次你来了,我给你加个号就是了。不过,你脸色怎么还是这么苍白,出院这么长时间了,没好好养着吗?”
“哦……养得还可以……最近有些心慌,刚好也该复查一下了,就来了。”许悠然在程欣语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又笑了笑,说道,“本来我妈不放心,要陪我来,今天她感冒了,我没让她过来。她说让我转达一下她对你的谢意。”
“我可什么还没干呢,谢什么呀,”程欣语笑起来,“你真有福,看爸爸妈妈多疼你,这么大了,还当个小宝贝宠着。”
“是……我……真的是有福的。”许悠然轻轻地笑了。
大约十来分钟以后,许悠然拿着程欣语给开好的检查单子,走出了诊室。挤过候诊的人群,忽然,迎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许悠然一愣,随即欣喜地笑了,泪水顷刻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