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欣语刚刚拿起那本相册的时候,罗砚成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并没有太过紧张,而当她冷不丁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猛地狂跳了一下,随即就悬了起来。
他把这本二十周年聚会的相册拿回家的那天,程欣语还没有下班,他把它顺手放进了书房的书柜里,心里并没有多想。
除了封面上那张二十年前的毕业照,相册里几乎没有路雪轻的影子。当初在挑选要做进相册的照片时,丁原是犹豫再三的,为了尽量减少对罗砚成的刺激,他最终放弃了那些有路雪轻的照片,除了需要用做封面的那张班级毕业照之外,只保留了一张。那是谢春茗翻拍的一张老照片,是她跟路雪轻和柳静在宿舍的合影。这些选照片时的纠结,是丁原把相册交给罗砚成的时候,才跟他说起的。
这本相册里,无论是当年的老照片还是这次聚会的新照片,所有照片背后的故事,程欣语都一无所知,所以罗砚成最初以为,即使她看到这本相册,也没什么要紧的。
然而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他疏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那就是——程欣语与路雪轻有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照片上那个与程欣语自己年轻时几近相同的容颜,一旦让她看到,她怎么可能不觉得眼熟呢?
当年,在回家的火车上丢了行李的时候,懊恼之余,他也宽慰过自己,这一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未尝不是冥冥之中最合理的安排。这样,他可以就此与过去彻底断绝一切感情上的关联,一刀斩断那些已经毫无意义的回忆和想念。与其日后还会看着那些昔年旧物撕心裂肺,不如让它们连同那场伤痛的记忆在他的眼里心里永远消失。
从那时起,罗砚成手头就再也没有大学时的任何一件旧物,包括那时的老照片。所以,在今天之前,程欣语从未见到过罗砚成大学时期的照片,更不可能从老照片里看到路雪轻这个与自己有着几乎相同容颜的女孩儿。
可是,现在她看见这些老照片了!不仅看见了,她还敏锐地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等到她发现照片上的女孩儿,跟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呢?她会怎么想?
女人的异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敏锐准确的感知力,威力之大,常常是无法估量的。毫无疑问,只要程欣语发现了她和照片上女孩儿的极度相像,那么她立刻就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出一个故事,并且很快就能准确地猜测出全部的原委来。
现在,面对她的问题,他该怎么回答?能怎么回答呢?
罗砚成的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各种答案。
“哦,她……她呀,”他伸过头去,仔细地看着,尽量拖长了声音,给自己多几秒思考的时间,“她……她不是我们班的,叫……什么来着?二十多年了,从不来往,都记不住了。”
“不是你们班的?”程欣语诧异地抬起头,“不是你们班的,怎么跟你们班一起照毕业照?”
“哦,她……是教改班的,跟着我们上专业课,”罗砚成笑了笑,心里已经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说法,“她实际上并不算我们班的人,跟我们班同学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毕业后这么多年,也从不跟我们联系。”
“哦,这样啊。教改班的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呐。”程欣语轻轻笑了一下,又问道,“那这次聚会,她也不来吗?”
“是,没……没有来,”罗砚成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她……从不跟我们联系,我们……也没办法通知……通知她……参加我们的活动。”
“还真是挺眼熟,到底像谁呢?”程欣语又瞄了一眼封面照片里那个看着眼熟的女孩儿,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随手把相册翻开,开始往后面看了。
罗砚成的心一直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随着妻子把相册往后翻了一页之后,他的心好像才又扑通一声掉回胸口里。
“这好像是沣峪口吧?”程欣语指着其中一张旧照片,问道。
罗砚成伸过头来,顺着妻子的手指看过去,发黄的老照片里,五、六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高挽着裤腿儿,光着脚丫子,张扬地笑着,勾肩搭背地尽力挤在河道中间的一块并不算大的石头上,最左边的是年轻时的小胖子丁原,歪着身子,正张着嘴大叫,眼看就要掉进水里。
“是,是沣峪口,”罗砚成看着照片,不禁微微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河道里肆意打闹的下午,“这是大一第二学期了,春天的时候,应该是5月份了,我们班第一次春游。这张照片拍完之后的几秒钟,丁原那小子就变成水里的落汤鸡了。”
“那时候还是年轻啊,真是能闹腾!”程欣语不禁哑然失笑,“山里风大,这弄得一身湿透了,那不得感冒吗?”
“那可不,那小子第二天就发烧了,”罗砚成看着照片,笑着说道,“害得我连着三天,天天骑着二八的破自行车,带着这个胖墩儿到校医院打吊针。”
“没想到丁原那时候那么胖,这掉水里得砸起多大的水花?”程欣语笑道,“不过这照片,抓拍得正好,他也算为这个经典瞬间做贡献了。”
“是,这个镜头抓得不错。”罗砚成轻声说着,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心,再一次尖锐地刺痛起来。
当然,他不会告诉妻子,当年站在水边拍下这张照片的,正是刚才她说看着脸熟的那个女孩儿。那天下午,那个女孩儿站在河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天蓝色横条纹的长袖T恤,在5月温暖灿烂的阳光下,冲着他们快乐地笑着,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相机。那个场景,那个女孩儿,那个美丽的笑,他到今天都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时过经年之后,那个女孩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欣语并没注意丈夫的神情,依然低头翻看着相册。不过,显然她对他这本毕业二十年纪念相册,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对旧照片里消瘦的罗砚成和胖乎乎的丁原多看了看之外,再就是出自一个女人的天性,对照片上的女生们多看了好几眼。从老照片到这次聚会的新照片,程欣语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女生们身上。至于其它的照片,她并没有多留意,匆匆地就翻过去了。
看完之后,她抬起头,把相册递给了丈夫。
“你猜我看过这个之后,感想是什么?”她看着他,微笑着问道。
“感想?你是想说日月如梭吧?”罗砚成接过相册,转手放进了书柜里,回头看着妻子笑道,“就这么几页纸,一下子就翻过二十年的时光,是不是让人想到那些‘日月如梭’‘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之类的词?”
“嗯,也算是你猜对了吧,不完全对,”程欣语笑道,“我是想说,第一,这本相册做的真心不错,从美工设计到配图的文字,相当的好。回头你让丁原把这家公司的联系方式给我,等我们班二十年聚会的时候,我也找他们给做。”说罢,她停了停,又笑起来,“第二嘛,看完这个,我确实再一次地深刻体会到,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啊,尤其对女人而言。”
罗砚成看着妻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费力地收拾了半天屋子,程欣语的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因为那一抹久违了的笑容,这张熟悉的面孔今天晚上忽然变得如此的美丽。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一瞬间,仿佛这一晚上不愉快的事情压根儿都没发生过。不过,就在几秒钟之后,这笑容就忽然局促起来,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今天晚上,夫妻俩本来是一路生着闷气回来的。一到家又发现家里遭了贼,丢了那么多现金和东西。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折腾一晚上才收拾好,累得人筋疲力尽。这一连串的事情,够让人烦心的了。而现在,因为一起看一个相册,两个人居然难得地相谈甚欢起来,竟然把这一晚上的烦恼都搁到一边儿去了,还真是有点儿莫名其妙。
罗砚成和程欣语互相看了一眼,原来心头的糟心事儿,似乎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又纷至沓来地回来了,两人脸上的笑容同时变得不自然起来,各自收回目光,闷头收拾起书来。
书房很快就收拾好了。
“先这样吧,没劲儿收拾了,”程欣语长长出了口气,打量了一下书房,“都半夜了,睡觉吧。”
“就是,不弄了,收拾成这样已经不错了,”罗砚成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边往书房外面走,一边说道,“大门那个锁坏了,锁不上,不过里面的插销还能插上,今天晚上先这么将就一下吧,明天我找人来换锁。”
“行,那我去睡了,你……也休息吧。”程欣语说着,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随手关上了门。
罗砚成看着卧室紧闭的房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半夜十二点十分,而此时的他,睡意全无。
他关了客厅的灯,重新走回了书房,从书柜里拿出那本相册,坐到了桌前。
8开本的毕业二十年纪念册静静地躺在台灯明亮柔和的光线之下,美丽的天蓝色封面下,仿佛封存着他的青春、他的大学、和他的爱情。
深秋的子夜,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书房里的罗砚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愣了很久。
回到卧室的程欣语也并没有睡着,刚才在家门口的情景,一个劲儿地在脑海里回放。跟她一路怄着气,把车开得飞快的罗砚成,在发现门虚掩着的时候,一把把她和女儿拉到了自己身后。今晚丈夫这个本能的、不经意的动作,让她的心里一直有些暖融融的感觉。
她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跟她说起的那两个故事。在那两个故事中的两个男人,一个粗鲁暴躁,跟妻子争吵不休之后决意离婚,然而就在高速路上的生死一瞬,为救妻子而把自己亲手送上了绝无生机的死地。另一个温和体贴,跟妻子恩爱甜蜜誓言白头偕老,然而却在猝不及防的大地震中,竟然跨过妻子身怀六甲的身体独自夺路而逃。
父亲说过,罗砚成是第一种男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呢?今天晚上,他这个本能的动作,更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令人讨厌的男人的确一身的缺点,她对他早已经失望至极。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有一天,灾难来临,天塌地陷,他毫无疑问是她身边不离不弃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暗中难以入眠的程欣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索性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一片黑暗中,卧室屋门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透过来一抹微弱的光线。显然,他还没有睡呢。
书房里的罗砚成,依然愣愣地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纪念册。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相册的封面。他的手指缓缓滑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最后停留在前排右起第二个女孩儿的脸上。他的眼睛渐渐的有些湿润了。
“雪轻,你真的回来了吗?”他在心里轻声地问道。
书房门口的地板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让恍惚中的罗砚成不由得一惊,他猛地抬起了头向门口看去。
穿着一身睡衣的程欣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房的门外。
“怎么?一个人怀旧吗?”她瞄了一眼桌上的相册,淡淡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