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我取下来的,”潘医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是我从医以这么多年以来,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手术了。”
“您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程欣语望着身边这位年过半百的干练医生,问道。
“是呀是呀,潘医生给讲讲,我们也听说过这台移植手术。”
“对呀,这台手术我也知道。”
“潘医生,原来是你给捐赠者做的手术啊。”
饭桌上另几位医生,纷纷探过头来说道。
“哦,是这样,病人是个39岁的中年女人,是在三亚遭遇车祸的,后来又从三亚转入广州最大的医院,”潘医生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叹了口气说道,“很可惜,她伤得很厉害,脑部重创,多个器官受损严重。虽然中间还曾短暂地清醒过一阵子,但很快就又陷入重度昏迷之中。最后,尽管多方抢救,还是无力回天了。”
“听孟主任说,是捐赠者指定,她的心脏捐赠给西安的患者,是吗?”程欣语轻声问道。
“是的,是这样,”潘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病人,这台手术,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条就是因为这一点,病人和家属并没有说明原因。我们决定尊重他们心愿。”
“啊?是病人要求的?”
“原来是这样啊!”
“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同桌的几个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议论道。
“我当时听孟主任说的时候,就感觉,或许是那个女人,对西安这个城市,有特殊的眷恋吧。”程欣语感慨地说道。
“是啊,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潘医生轻轻摇了摇头吧,感叹道,“不知道这背后会有怎样的一个故事,那个女人,苍白,瘦削,美丽,忧郁,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
“那……她的家属有没有说过……她跟西安有什么渊源吗?”程欣语若有所思地问道。
“从没有说起过,女人清醒的时间很短暂,说话已经非常困难,除了签署了捐赠器官的文件时,说过只言片语,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话,”潘医生摇了摇头,说道,“一直照顾她的男人,除了跟她说话,跟别人交谈很少。似乎……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是啊,我们无法探究背后的那个故事了,也许是个很震撼人心的故事呢。”程欣语叹息了一声,又继续问道,“那……让您印象深刻的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啊,”潘医生轻轻笑道,“那就是一直跟在女人身边的那个‘家属’了,实是让我印象太深了,准确的说,是真的让我感动了。”停顿了片刻,他环顾了一下几个急切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的人,感慨地接着说道,“那个一直照顾她的男人,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属,他跟那个女人,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他感动了我们的医生、护士,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但是,我们确实无法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无法界定?”程欣语惊讶地问道。
周围几个人,也一脸惊诧的神情。
“是啊,该怎么说呢?他不是丈夫,不是亲戚,用‘朋友’来形容也太过肤浅,”潘医生看了一眼程欣语,轻声感叹道,“只能说,他是她的亲人,是一个跟她血脉交织、神魂相牵的亲人。”停了停,他又继续说道,“他日日夜夜守着她,须臾不离。能看得出来,他全部的心都在她身上。他毫不吝啬地在女人身上投入他所有的一切,钱财、体力、情感、精神、心血,在女人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形销骨立。”潘医生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伤感的笑容,“尽管女人已经深度昏迷,毫无知觉了,他天天还会细心地给她擦洗,给她梳头,给她抹护肤品,甚至于为她化淡淡的妆,女人床头的鲜花,从未断过。那些天,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与其说她是一个生命危殆的病人,不如说……她是一个沉睡未醒的天使。”
“真是,想象一下那个情景,都挺让人感动的。”程欣语低声说道。
“从这个角度上说,那女人也算是幸福的了。”
“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真的是很难得。”
“他们不是夫妻?那一定是恋人了吧?”
几位医生纷纷感慨地说道。
“他总是拉着她的手说话,尽管她没有丝毫的反应,”潘医生叹息了一声说道,“他执拗地认为,她是听得见的。他每天跟她自然而然地说着家长里短,仿佛……她不是一个沉睡中的病人,而是一个……一个跟他不停地在交流的聊天儿伙伴。最后那天,送女人进手术室的时候,他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摸着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伏在她身上拥抱了她很久。最后……轻轻跟她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在这儿。’……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几个小护士哭成一片。”
“他一定是很爱她,她也算是个幸福的人,”程欣语的眼圈忽然有些微微地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伤感地说道,“一个女人,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夫复何求啊!平生足矣啦!”
“程医生,你这话怎么跟我们院里的那些女同胞一个论调啦,”潘医生轻轻笑了一下说道,“真的,那个男人,黑黑瘦瘦的,其貌不扬,可是,在我们院里,人气很高啊。事情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大家提起他的时候,还是不胜唏嘘。”
“真是个有些伤感的故事。”
“程医生说的没错,一辈子能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幸福。”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做成夫妻啊。”
饭桌上的几个人,感慨万端地嗟叹起来。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感情,可遇不可求啊。”程欣语低头感叹着,随即又抬起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那台移植手术吗?”潘医生看了看她,轻声说道,“女人的心脏被取出后直接送往机场,几个小时就已经在西安那个小姑娘胸膛里跳动了。”
“我是说……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程欣语有些伤感地问道。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潘医生摇了摇头,“女人魂归太虚,男人不知所终。他们只是医院里的一对儿过客,带着一个无人知道的深情故事而来,又留下一个动人心魄的伤感结局而去,再往后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一桌的人都沉默了,片刻之后,有几个人又说起了别的事。可是程欣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伤感却久久挥之不去。
作为一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外科医生,她的心,早已不似刚刚大学毕业时那般的柔软和脆弱。可是今天,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会如此沉重,为什么会为那一对儿从来不曾谋面的女人和男人伤感不已。
“哦,对了,程医生,我还要问你呢,”过了一会儿,潘医生话锋一转,看着程欣语问道,“当年孟主任给做手术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我听孟主任说,小姑娘当时只有19岁,已经生命垂危。是这颗心脏救了她。冥冥之中,这颗心,似乎是为她而来。那孩子现在也该22了,不知道身体情况怎么样啊?”
“她目前状况还可以,就是身体比较虚弱,是我们科里重点关照的患者,”程欣语微微笑了笑说道,“上周刚住过一次院,才出院没几天。孟主任走的时候,专门把这女孩儿托付给我了,让我务必尽力照顾好她。我们孟主任,对这孩子,心可重了。”
“那是啊,”潘医生笑道,“那场移植手术,是老孟医者生涯里的最引以为荣的‘巅峰之作’吧,那个小姑娘,是他一手救回来的孩子,怎么能不上心呢?”
“对了,潘医生,您是老专家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程欣语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潘医生问道。
“哦?什么问题啊?请讲!”潘医生有些诧异看着她。
“这个移植了心脏有小姑娘,有时候,会忘记一些过去的事情,”程欣语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她前些住院的时候,她的一个表哥跟我说起,说她很过多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很奇怪。但是她自己说,是有时候忽然想不起来,过一会儿就会记起来了。您说,这跟移植心脏有没有关系呢?”
“哦,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沉吟了片刻,潘医生笑道,“可能是跟小姑娘身体虚弱,或者是精神状态欠佳有关吧。要说忘记事情,那也是跟大脑有关,而不是跟心脏有关啊。”
“嗯,是这么个道理,”程欣语点了点头,说道,“她那个表哥,那天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他感觉他这个妹妹,像是另一个人,听得我心里直发紧。”
“呵呵呵,怎么可能!”潘医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都是因为平时总说‘心里想’‘心里想’这样的话,把人误导了吧?虽然也都知道是脑子在想事情,但是下意识里,还是以为换了心就换了个人了。我看,她这个表哥这种感觉,八成是心理作用吧?”
“对,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程欣语笑道,“那小姑娘的父母都说孩子挺正常的,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对呀,怎么可能就成了另一个人了呢?”潘医生也笑了起来。
吃过了饭,一行人一边聊着天儿,一边往会议室走去。
一向爽快干练的程欣语今天有些反常,她的心思依然沉浸在刚才那个伤感的故事里。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程欣语在心里纳闷儿地问着自己。
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在她前面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进去,然后又返身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程欣语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这几天被她几乎忘记的问题,瞬间浮现在脑海里。
那天深夜,在急诊科焦急地打听许悠然的病情的人,也是这么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吧,那个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