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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黄蜂奇航(4)

为了让自己能忘了食物的味道,赫米娅打开了餐盘旁边那份《每日快讯》。英国刚刚痛失了地中海上的克里特岛。《每日快讯》希望能够鼓舞士气,报道说希特勒在克里特一战中失去了18000多人。但事实就是事实:纳粹又赢了。

无意间一瞥,赫米娅发现有个矮个子男人向她这边走来,那人也是30岁左右,手里端了一杯茶,步子很快,不过依然看得出他有些跛脚。“我能坐这儿吗?”他的语调轻快,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坐在了对面,“我是迪格比·霍尔。我知道你是谁。”

她挑了挑眉毛,说:“请自便,不用客气。”

她略带讽刺的语气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回答说:“谢谢。”

她见过他一两次。他虽然腿有残疾,但精力旺盛。当然,他不算是个美男子,头发乌黑而蓬乱,不过蓝蓝的眼睛却魅力逼人,粗犷的五官带着些亨弗莱·鲍嘉的味道。她问道:“你在哪个部门?”

“我在伦敦。”

这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推开了餐盘。

他问:“不喜欢吃?”

“你喜欢吗?”

“我之前和两个曾经在法国上空被击落、后来回到英国的空军士兵聊过天。我们以为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苦了,可其实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苦。法国人已经快饿死了。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吃什么都觉得很香。”

“资源匮乏不是厨艺糟糕的借口。”赫米娅朗声说道。

他咧嘴笑了。“他们告诉过我,你脾气不太好。”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既会说英语,也会说丹麦语——我猜这应该就是他们选你做丹麦分部负责人的原因吧。”

“你错了。原因是打仗。之前,在MI6,女人不可能得到秘书助理以上的职位。我们恐怕更适合收拾家务和带孩子。但战争一来,女人的脑子突然变得好使了,我们突然可以担任那些只有男人的智慧才能胜任的高职了。”

他完全不介意她的挖苦。“我也注意到了,”他说,“这确实有趣。”

“你为什么要调查我?”

“两个原因。首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笑。

她有些错愕。男人从来不会夸她美。潇洒大方倒是有可能;引人注目,有时候;威风,这应该是最多的评价。她的脸型长圆而端正,可头发却太黑,眼皮有些厚重,鼻子又太大。她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反驳,便接着问:“第二呢?”

他转头望了望旁边那两个和他们在同一张餐桌用餐的妇女。虽然她们一直在聊天,但应该也能听到迪格比和赫米娅的谈话。“我一会儿告诉你。”他说,“想和我约会吗?”

他再次让她吃了一惊。“什么?”

“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当然不。”

他先是有些迷惑,然后又咧开嘴笑了:“没有糖衣,直接是炮弹啊。”

她笑了。

“我们可以去看看电影,”他还在坚持,“或者去酒吧玩。或者先看电影,再去酒吧。”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她的语气很坚决。

“哦。”他一下泄了气。

他会不会觉得我介意他残疾呢?赫米娅马上又解释道:“我订婚了。”她伸出了左手。

“我没有注意到。”

“男人永远都注意不到。”

“那个幸运的伙计是谁?”

“丹麦的一个飞行员。”

“我想他现在应该还在丹麦吧?”

“据我所知是的。我已经有一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两个女人离开了。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声音低沉而焦急。“看看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她。

她之前在布莱切利园看到过这样的纸。正如她所料,这是敌方无线电信号的解码。“我想我没必要再强调这事有多紧急了。”迪格比说。

“不用。”

“我相信你的德语应该和丹麦语一样好。”

她点了点头。“在丹麦,所有的学生都要学德语,当然还有英语和拉丁语。”她看了看那张解码纸,“‘芙蕾雅传来的重要信息’?”

“这也是我们的问题所在。‘芙蕾雅’既不是德语,也不是英语,所以我猜它可能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单词。”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应该算是,”她说,“芙蕾雅是挪威的女神——事实上她应该算是维京人的爱神维纳斯。”

“啊!”迪格比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有这个词,但这对我们来说好像也没什么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轰炸机损失太惨重了。”

赫米娅皱起了眉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上次突袭的事——可报上说那是一次重大的胜利啊。”

迪格比没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我明白了,”她说,“你们没有跟他们说实话。”

他继续保持沉默。

“原来我所知道的轰炸战役都是媒体宣传,”她继续道,“事实上我们糟透了。”他居然没有和她争辩,“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飞机?”

“一半。”

“上帝!”赫米娅转开脸去。很多飞行员恐怕也都有未婚妻吧,她想道,“但如果再这么下去……”

“是的。”

她又看了看那张解码单。“‘芙蕾雅’是间谍吗?”

“这正是我想要搞清楚的。”

“那我能做些什么?”

“跟我讲讲这个女神。”

赫米娅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在学校的时候,她曾经学过关于挪威女神的知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芙蕾雅有一条非常珍贵的金项链。那是四个矮人送给她的。那条项链由一个神的守卫看守……好像叫海姆达尔。”

“守卫。听上去有点关联。”

“‘芙蕾雅’可能是一个可以获得空袭情报的间谍。”

“也可能是一个可以在发现敌机以前就能探测到对方信号的机器。”

“我听说我们有这样的机器,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有三种可能性:红外线、激光雷达和无线电雷达。红外线探测装置可以探测到飞机引擎温度升高后发出的射线,或者是它排出的废气;激光雷达指的是由探测设备发出的光脉冲射到飞机上之后,再返回给接收器;无线电雷达就是无线电脉冲。”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海姆达尔是个千里眼。”

“那它就更可能是部机器了。”

“我也这么想。”

迪格比喝完了杯中的茶,站起身来。“如果你再想到什么的话,会告诉我吧?”

“当然。我要到哪儿去找你?”

“唐宁街10号。”

“哦!”她心中肃然起敬。

“再见。”

“再见。”

她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这是一次有趣的对话。迪格比·霍尔显然位高权重,首相本人一定很担心轰炸的失败。“芙蕾雅”这个代码会不会只是巧合?还是它确实源自斯堪的纳维亚?

迪格比约她这件事让她感到开心。虽然她并没想要和别的男人约会,但被人欣赏总是好事。

可一看眼前的食物,她的心情又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她端起托盘,把剩下的食物倒进了垃圾桶,然后便向洗手间走去。

走进厕格之后,她听到洗手池那边有一群年轻女人在聊天,好像谈得还很热闹。她刚想出去,就听到其中一个人说道:“迪格比·霍尔可不会浪费时间——他真是直入主题啊。”

赫米娅僵住了,一只手紧握着门把手。

“我看到他想要追求芒特小姐,”一个老一点的声音说,“估计他是那种喜欢大胸女的男人。”

其他人坏笑了起来。厕格里,赫米娅皱了皱眉。

“不过我估计她肯定是没让他好看。”刚刚那个女孩说。

“要是你呢?我肯定不会喜欢有条木头腿的男人。”

另一个带着苏格兰口音的女孩说话了:“不知道他在做爱的时候要不要把腿取下来。”其他人全笑了。

赫米娅听不下去了。她打开门走了出去:“等我知道了就告诉你们。”

那三个女人瞬间闭了嘴。没等她们缓过神,赫米娅便离开了。

她走出了那座木房子。之前原本宽敞的草坪,还有草坪上的雪松和天鹅池,都被为来自伦敦的员工搭建的临时宿舍弄得面目全非了。她穿过公园,来到了那栋华丽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建筑前。

穿过门廊,她径直走进了自己那间L形办公室。这个房间在曾经的佣人区,面积极小,恐怕之前只是放鞋子的地方。房间里仅有一扇小窗,而且非常高,根本没办法看到外面的风景。办公桌上有一部电话,旁边的小桌上摆着打字机。她的前任有自己的秘书,但上级显然认为女人可以自己打字。此刻,一个来自哥本哈根的邮包出现在了赫米娅的办公桌上。

希特勒入侵波兰之后,她在丹麦建立了一个小间谍圈。这个圈子的领头人就是她未婚夫的朋友保罗·柯克。保罗组建了一个名为“守夜人”的组织,里面集合了一些年轻人,他们认为丹麦终将受到强大邻国的蹂躏,并且相信争取自由的唯一出路就是与英国合作。保罗声明,“守夜人”绝不是破坏者或杀手的团体,只负责把军队的信息传递给英国情报机构。赫米娅的这一成就——对一个女性来说这实属不易——让她得到了丹麦分部负责人的位置。

邮包里装着她的胜利果实。密码组已经破译了里面的几份德国在丹麦的军事部署的报告,包括在菲英岛的军事基地,丹麦与瑞典之间的卡特加特海峡的海上交通情况,以及驻哥本哈根的德国高级将领的名字。

除此之外,邮包里还有一份题为《事实》的哥本哈根报纸。到目前为止,这份地下报纸可以说是丹麦抵抗纳粹的唯一行动了。

她通读了一遍这份报纸,看到一篇饱含愤怒的文章,指责德国人造成了丹麦的黄油短缺。

邮包是通过一个在瑞典的中间人传递过来的,他把包裹交给了斯德哥尔摩英国使馆的MI6成员。那个中间人还随件附了一条消息:他给斯德哥尔摩的路透社也寄了一份《事实》。赫米娅皱了皱眉,她不赞同这种做法。表面上看,将德国统治下的丹麦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好像是件好事,但她并不希望中间人将间谍工作与其他事混在一起。抵抗行动可能会引起当权者对间谍的注意,而如果不这样节外生枝,这个间谍可能可以持续工作很多年。

想到“守夜人”,她便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亚恩并不在这个组织里。他的性格完全不适合情报工作。她喜欢他带来的无拘无束和生活之乐。他让她感到放松,尤其是在床上。然而他绝不是做间谍的料。坦率地讲,她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勇气。玩的时候他确实什么都不怕——他们就是在挪威的一座山上滑雪时认识的,而亚恩是唯一一个比赫米娅还要棒的滑雪手——但她不知道在面对地下工作者所要面临的危险时,亚恩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想过让“守夜人”给她捎个信。保罗·柯克就在飞行学校工作,如果亚恩还在那里,那么他们两个几乎天天都可以见面。但利用间谍网络办私事实在太不专业了。不过这并不是阻挡她的根本原因。她会被查出来,这毫无疑问,解码组会看到她的信息,但这也不是问题。她考虑到的是亚恩的安全。密报有可能会落到敌方手中。MI6用的是和平年代遗留下来的诗歌码,很容易就能破译。如果亚恩的名字出现在英国情报机构发给丹麦间谍的信息中,恐怕他一定会没命。赫米娅对他的询问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死亡通牒。因此她只能坐在这间放鞋子的办公室里,任由自己心急如焚。

她写了一条信息,交代中间人远离宣传战,踏踏实实地履行自己作为信使的职责。然后她又总结了邮件中的所有信息,写成报告交给了她的老板,并将副本转给了其他部门。

四点钟时她离开了。事实上她还有很多工作没完成,今晚恐怕要回到这里加班。但现在她要和母亲去喝茶了。

玛格丽特·芒特住在切尔西的一栋小房子里。赫米娅的父亲在40多岁的时候患癌症去世了。自那以后,她母亲就和自己还单身的同学伊丽莎白组建了一个家。她们互称麦格和贝齐——那是她们年幼时的外号。今天,她们两个要搭火车到布莱切利来“视察”赫米娅的住所。

她快步穿过村庄,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中。麦格和贝齐正在客厅与房东贝文夫人聊天。赫米娅的母亲穿着救护车司机的制服,戴着帽子。贝齐是个漂亮的50岁妇人,穿了一件短袖花裙子。赫米娅和母亲拥抱了一下,又吻了吻贝齐的脸颊。她和贝齐从来都不是很亲近,而且她甚至觉得贝齐有些嫉妒她和她母亲之间的亲近关系。

赫米娅把她们请上了楼。贝齐对这个小房间和里面的单人床不以为然,而赫米娅的母亲却兴高采烈地说:“对于战争时期来讲,也不算差了。”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赫米娅撒了个小谎。事实上她经常会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和听广播。

她泡了一壶茶,又切了几块蛋糕——这是特别为访客准备的。

麦格说:“我猜你应该还没有亚恩的消息吧?”

“没有。我之前写信给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请他们转发,但后来就再没有音信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

“哦,上帝。”

贝齐说:“真希望我也能见见他。他什么样?”

和亚恩相爱就像是滑下一座雪山,赫米娅想道,只需要一点点的推力,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心中的激情就已经爆发了。但原因呢?“他的样子像电影明星,身材健硕,像个运动员,他有一种爱尔兰人的魅力。但这不是重点,”赫米娅说,“和他在一起你会非常轻松。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只是一笑了之。我有时候会发脾气——当然不是冲他——但他却会笑着说:‘你简直独一无二,赫米娅,我发誓。’哦,上帝啊,我真的很想他。”她使劲忍住了泪水。

她母亲马上说:“喜欢你的男人不少,但能受得了你的可不多。”麦格的谈话方式和赫米娅一样,坦率直接,“你只要有机会,就应该把他的脚钉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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