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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岑小姐,你这趟去索马里,是谈判的,不是走红地毯的。”(4)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拉上帽子:“你路上觉得无聊的话,在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合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卫来尽量往好处想,以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卫来问了个值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卫来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的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摊一摊的,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用油腻腻的手接过卫来的“船票”,然后恍然大悟:“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得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着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卫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卫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卫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

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时候,罪恶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杀人,楼上有人放火——坐黑船这种,就是跟罪恶离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卫来开车,塔皮欧坐副驾给他指路。巨大的油轮泊在近港,甚至连通着铁路线,车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阴影间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货轮边上。

这是艘冷藏船,和边上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娇小。灯开得少且暗,只船头和船尾的锚泊灯发出较亮的白光。

塔皮欧先下车,拧亮手里的强力手电,向着船身驾驶室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手电一开一灭,重复三次。

过了会儿,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黑暗里走过来。他身后再远些的地方,有几条人影戒备似的走动。

车子就扔在这里,至于塔皮欧如何还给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卫来帮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当甩手掌柜,顺势把食品袋接了过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码头,水面浓得像黑色的稠油,泛着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着“EAGLE”,应该是船名。

远处的几个人似乎在调侃着什么,隐隐有让人不舒服的浪笑传来。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壮年,寸头,黑夹克,衣袖撸到肘边,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头层层叠叠,文身摞得乱七八糟。

塔皮欧凑上去,低声跟那人说了几句。那人的英语发音很生硬,口气也很硬,一连说了好几个“No”打头的句子,塔皮欧一直点头。

过了会儿,那人转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欧赶紧招呼卫来他们:“跟上,跟上。”

几个人走得前后杂错,脚步声空洞,像在甲板上颠敲。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着回了两句,语速很快,大概是东欧的小语种语系,卫来听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纸袋发出声响。

走到下舱口,那人哗一声拉起舱门。门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舱内出奇安静,灯光很亮,从甲板上看下去,像个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卫来,生硬的发音和语气又来了。

——“不准乱走。”

——“不准多管闲事。”

——“不管有什么动静,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这要求不合理,难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实待在房间等死吗?不过这人的脸不像是开得起玩笑,卫来把戏谑似的调侃咽回去,准备点头……

身侧忽然响起凄厉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线森冷从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发麻,有个可怕的念头砸进卫来脑子里。

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岑今!

塔皮欧茫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冲,旋即止住。卫来没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变起仓促,从暗处冲出几个人来,那男人冲那头吼:“No!No!”

卫来瞥见几个人都手持长柄冲锋枪。

武装押运?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边,摁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冲着塔皮欧吼:“灯!”

灯光打亮,不断晃颤,岑今双眼翻白,嘴里泛着血沫,半张脸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被电击一样反射抽动。卫来伸手想压她心跳,她喉咙里忽然发出倒气似的长声,双手空抓,身体往上直顶,脊背悬空,像是骤然休克。

头颈部没有伤口,不是狙击,是中毒吗?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一直陪着,居然不知道!

头顶上无数杂声,有船员不断围过来。卫来听到他们和那个男人的对答,又是那种嘈切的听不懂的语言。他猛然抬头看那个男人,那男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们!”

塔皮欧一直给意见:“叫救护车?不,不,还是送去医院吧。”

卫来抱起岑今,大步冲下船。塔皮欧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几个船员还在茫然议论着,其中一个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脚把人踹翻,大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传染病!”

重新上车,卫来把岑今放到后座,车身急拐,向外疾驰而去。

他掌心发汗,脊背绷得拽紧头皮,脑子里同时闪过无数问题。

——医院,医院在哪儿?图尔库不大,高处有标志,应该能找到。

——他确信从别墅接到岑今之后,没有出任何纰漏。如果她中招,应该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吗?血色如常,没有色变。但说不准,高科技时代,也许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难以交代,行程还没开始,人已经……

陡然间有手抓住他大腿外侧,低声说:“不要停,出城。”

我操!

卫来的心脏剧烈跳了一下,车身拐了个S,轮胎皮磨得路面生响。

好在身体反应都在,卫来迅速重新控住车子。

他抬头看车内的后视镜。

镜子里,岑今坐起来了,嘴边血渍最明显,像刚咬过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纸巾擦脸,说:“一直开,我记得路上有电话亭,我要打个电话。”

卫来没搭话,暂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从副驾拿了瓶水扔过去。岑今接过了拧开瓶盖,团了纸巾堵着瓶口蘸水,然后擦脸。

再开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林子里的红顶玻璃间电话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户外厕所。北欧的电话亭一般都比较实用,更多为穷人准备,追求多一点功能——卫来还见过电话亭里带冲洗水龙头管的。

车子刚停稳,岑今就开门下去了。

卫来没动,隔着车窗看她。很好,走路很稳,不打飘,方向感正常,刚刚的休克、抽搐、倒气,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他胸口闷得很,这才觉得后背汗湿,有点想骂人,翻腾了会儿票据箱,没找到烟,低下头,发现裤子边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抬头看,岑今已经在打电话了,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一只手在摆弄螺旋缠绕的电话线。

卫来开门下去,不动声色地走近,站住。

潮湿的树的味道,电话亭的玻璃门半开,大概是她嫌里头味不好。

卫来断断续续听到她说话。

——“E-A-G-L-E,船身涂的名字。”

——“这件事我上报了不同的监管机构,如果海警想包庇,会有什么后果自己看着办。”

——“即便船进了公海,也适用普遍性管辖,可以登临、扣押。”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无意识勾起,带出不易察觉的阴狠。

卫来倚住树身,饶有兴致地看她。

露出马脚了啊。

还以为她是正在凉去的炭,谁知炭皮无意间剥落一片,露出里头烧得炽红的炭心。

终于等到她挂上电话出来。

卫来说:“装的啊?挺逼真的,我还没想明白,能不能点拨一下?”

血哪儿来的?她总不至于随身带了血浆,随时上戏吧。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伸出手,食指上挂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卫来盯着看了会儿,心头有点发寒。

——她拎着食品袋,里头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听船上的那个男人讲话的时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处血管,把血吮到嘴里,缠止血带,然后凄厉痛呼。

她自己制造变故。

卫来头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没别的词可以描画。回想起来,当时出血量不小,这一刀,割得势必不浅。

“岑小姐,熊爪是全齿刀刃,咬合力强,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结痂了也难看,你为了举报一条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着吗?这一时刻,公海内海,平波或者风浪间,有成千上万条走私航线,规模之大,以至于各国都不得不成立专门的机构,招募大量人员,甚至跨国合作打击。

见船就放血,搞这么大阵仗,血流干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战果吧。

岑今说:“我觉得挺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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