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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鬼谷先生

全世界都在下雪。城市是雪,乡村也是雪。太阳被寒风吹得更加遥远,一个没有轮廓的粘乎乎的球团悬浮着,冷漠而超然地遥睇着人间。人间毕竟是温润的,一起一伏的大地的脉息摧动着生命。生命在运动,在万里长冬的雪原上前赴后继。

赶马车的总是老头。坦途上悠悠地唱,野浪的歌调,乡村的柔情,就被他用那张缺了牙的吐字不清、发音不全的嘴,糊里糊涂地传向四面八方。他因此而自豪,因此而瞧不起城里人。

侄儿侄媳(他一贯忽视着保罗和路岚还没有结婚的事实)大概是城里人了。他们软遢遢的嘴唇,噘着撇着抿着羽翅般颤动着,发出来的平稳嘶哑的低低的调子,酷似清晨还没有睡醒时的迷迷瞪瞪的残歌败曲。去年这个时候,在路家,他听到过保罗和路岚的歌声。他们在跟着路岚的母亲学唱永远不会尖声叫起来和发出怪调的圣歌。

而他,一个知天晓地通鬼神的赶车人,一个把嗓门上的功夫视为老天爷最慷慨的赐予的人,一个用大幅度的摆动,用浑身每一个毛孔细胞的张合伸缩,袒露着感情的歌手,从来就不会喃喃细语,不会把唱歌当作一种安谧的享受。他要用歌声唱出人的质朴和率真,唱出精神的色彩、灵魂的风貌和天上的雷鸣闪电、地上的飞沙走石。

不知谁编的歌,别人唱他,他唱自己。他唱时末尾总要戏谑地加上两句:

自己唱自己,

长大没出息。

他已经长大了,而且老了,出息不出息的问题也就不在乎了。想的更多的和感到得意的倒是过去那些没出息的事。

在原野的那边,起伏的地形地貌遮不断的视域之内,有一片蒿草地,有一个割草人。割草人是个姑娘,身影倬倬面孔却只能想像。站在老远,他想和她说话,像在一间小屋里或者一条土炕上柔柔地叫一声我的亲亲那样。可他怎么说呢?

“嘿——嘿——哟呵呵——”

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学会的第一支歌便是无边情欲的高亢抒发,便是对远方女人的一声粗莽的长吆。横隔着旷原,女人健康的肉体在衣衫下发酵,就要淤然而出了。男人的情歌恰如其分地穿透空间,箭镞般射向她的胸脯。如果不是地有这么开阔,如果不是为了女人,歌唱也就不会产生了。

她转向他,久久沐浴在温热的阳光下。他无法控制自己,渐渐缩短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原野的开阔消逝了。体温暖热了一个乱草窝窝。爱情原来是荒唐的产物。

一个富家的闲汉,一个贫民的女儿,分道扬镳是最自然不过的。庄稼汉常有饭代替他出现在乱草窝窝里。她只能嫁给他。富家的闲汉子又有了一个情人,又有了一次分袂,之后便悔过自新了。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跟着伯父郭九圣学医,学道,学赶车,学阴阳觋占。一心一意,超凡脱俗,似乎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人了。三年得来衣钵真传。老朽的郭九圣将自己行医行道的马车送给了他。九圣说: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他的回答是:如坐春风,仰沾时雨。

实践了几年,他果然胜过九圣许多。除了他悉心用功外,主要是靠了他那谁也说不清的灵性,就是说他德行天成,内聪外慧,根基很好。他自称是老天开启,神仙附体。

乡里乡外,人们开始唤他作鬼谷先生。

路老太公身体长年不适,胸中烦乱,痨热骨蒸,九圣揣摸医治了几年不见效。鬼谷先生口出狂言,说是只要老太公骂一声上帝,任什么沉疴痼疾他都能治好。路家四代共同信仰基督教,当然不能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那就不治了。不骂得上帝躲进茅厕坑,我的药就不灵。

老太公的二儿子路知遥见利忘义,私下里来找他。

我替我爹骂吧。

成。

路知遥骂了上帝的娘。鬼谷嘿嘿笑。其实他只想耍耍。嘲弄异教徒的信仰,在他是其乐无穷。先生不治病,天理不容。有乐没乐,他都得走一遭。

三付草药,三丸自配自制的成药,三次从头到脚的按摩,老太公的病好了。接着他又治好了路岚母亲的经水不调、手足不温的毛病。路家送他一条金链子。别人明明看他带走了,第二天却又出现在路岚母亲的奁匣里。道外之财毫不取,义内之利自然来。他对人这样说,不光在于表白自己,也是指路家的财产也有不干净的。

他骂上帝,骂鬼怪,骂一切神仙。因为他以为自己就是神仙。逢凶化吉,遇难降福,稔知过去,谙悉未来,那才是他真正的拿手好戏。

九圣的儿子儿媳念及父亲一个人在乡里孤独,要接他去南京安度晚年。师傅问徒弟:去得去不得?鬼谷说:炎火之城,投物辄燃,一千一万个去不得。你是冷命,防夏不防冬,冬主伏,伏为鸷伏,不利出头,不宜远行。他送了九圣八个字:退避林泉,无畏无忌。九圣叫声好,这正合了他的本意。那时日本人正在东侵,过了半年,就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南京大屠杀,儿媳惨惨地死了,儿子备尝流离之苦。九圣却越活越健旺。

保罗从小跟着爷爷生活在乡间。他要去西安读书,九圣又问鬼谷:去得去不得?鬼谷说:去得。侄儿克父克母,他若去远,再吃些苦遭些难,便能缓克。他旺父衰,父旺他衰。家运就是他的运。国难就是他的难。留下来虽可以躲避艰辛,但他享了不该享的福,就会夭亡。漂泊受难增寿,居家安乐短命。这叫作有一利必有一弊,有所失才有所得。凡人不能两全不能齐美。鬼谷拿过狼毫,写了几行字,说是可以概括侄儿一生:学优命薄,调高位下。心郁抑而孤愤,志盘桓而不定。妇运忽东忽西,事运时南时北,身运可左可右。大路朝天,老运亨通。

九圣明白大路朝天的含义,请鬼谷去说媒。也是心照不宣的事,用不着多费口舌,上大学之前,九圣的孙子和路岚订婚了。路家欢喜郭家高兴,如此般配,全中国都在叫好。

当然,也不是所有事都由鬼谷先生说了算。路家男女全都是上帝的仆人,女婿不能例外,必须受洗入教。路家态度坚决,女婿本人愿意,九圣无可如何。等侄儿有了保罗这个教名后,鬼谷先生才知道,气得他干瞪眼没办法。

嗐,在劫难逃。

保罗临离乡时,他又拍着侄儿的肩膀:

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个英气勃勃的贵胄子弟,万万不可随波逐流。

借重鼎言,保罗在感动中上路了。他走后半年,路岚便考进了省府大学。

他赶着马车,在雪原上奔跑。

鬼谷先生的手攥住鞭杆和攥住笔杆一样有力。能从容不迫地涂字,又能得心应手地赶车。自食其力又不失乡绅姿态,使他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上得了天堂走得了地狱,能做贫民的座上客,可为财主的入幕宾,到哪里都是一副客随主便、亲密无间的模样。上流人歆羡他的才学见识,下流人佩服他是个好把式。

好把式豪迈地挥动长鞭,左打马的右耳,右打马的左耳,正中打得回头鞭,哪只手都可将鞭绳甩得山响。他从不对马言语,鞭梢能表达一切。向前一挑是跑,朝后一弯是收,弯多少收多少,摇摇摆摆又是停。若是阳光从前方斜射而来,他便背转过去,望着车影往后撂响鞭,一撂一个准。遇见狭道,车轮决不会滚下道边沟渠。不是灵性人得不来这功夫。等功夫精深绝伦了,他也就不似刚赶车时那样轻浮矜夸了。稳着点,悠着点,轻易不露,让别人去猜,好手段是啥样的?万丈深井望不见底。越望越深,越传越神。人要沉,要有内蕴,还要装假。

赶马车就要亮嗓门。老没羞的鬼谷先生什么歌子都敢唱:

后晌里我把日头看,

看见你出了玉门关;

从今后思想你的花衫衫,

不小心打掉了九千九百个碗。

这是年轻时他唱给自己情人的。路边滚雪球或被雪球滚的孩子们高兴地胡喊乱叫,朝他掷来几团雪。他用比孩子还要狂癫的喊声回敬他们,一晃而过。一会,他又摸出一把铜钱,朝几个走路的农人抛击。他们捡了铜钱,扬手喊道:得儿——驾,得儿——驾。算是对他的致意。已到了铜钱不是钱的时代。他的举动算不得施舍,倒像是寻欢作乐。不知他保存了多少可以用来找乐的铜钱。

前面路上,孤零零走着一个操着衣袖的汉子。等马车近了,他转身招招手,敏捷地跳了上去。

听说路家要走了。

是喽。

他们都望着马屁股。马屁股溜圆,一起一伏的。棕色的皮毛又净又滑,像抹了油,闪闪放光。光是莹白的。

去哪里?

蓬莱仙岛。

好先生,你给我个实话。

招财进宝,骑马坐轿。常有饭,天底下的好事成千上万,全有你的。

汉子打了个寒颤。

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天地相对,福祸相依。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鬼谷自顾自地说下去。常有饭相信他的话,可又不理解,半张嘴傻愣着。

地不大可家可国可天下,人几个作子作父作君臣。你你他他我我,风风火火雨雨,朝朝代代,河东河西,全都是,全都是。

鬼谷收着马,反手一鞭扫在常有饭肩上:下去吧,你到了。

他发现已路过家门口。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门口,老婆正立着往这边瞅,比门洞宽大的身子堵住了房内的黑暗。他跳下去,木木地望鬼谷的背影。马车又开始快速奔跑。

有三年我没有见到你的娘,

你的娘跟着情汉过了长江……

唱完了这首歌,就到了郭九圣院门前。围墙里面,房顶高广,是青灰色的歇山顶,是那种令人生畏的古旧气派。九圣正在房内紫色环绕的大炕上独自摸牌。知道徒弟来是有急事,但他并不马上理睬。

我去驿店里拿到保罗的信了。

给我念。他还在摸牌。

鬼谷启封,掏出信瓤,正要念,就听九圣叫一声。不好了。

他在给孙子算吉凶。牌相的暗示和信中的内容相差无几:保罗途中受阻。在陕西地段,铁路被破坏,不知何日修通。他想改乘汽车,正在四处寻找,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默然了许久,九圣挥挥手:去吧,告诉路家,保罗回不来了。背时的乡土,不收留他这个落拓公子。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嗯?

回不了乡土,离不了国土。过了惊蛰就好了。

惊蛰寒,冷半年。

下雪了,暖气盖在地里了。天冷地不冷,北冬南春,他自有安生处。

师傅迷信徒弟,催他快去路家报信。

马车朝南奔去。迎面就是教堂。安息日前的寂静死了一般。积雪在这里格外丰厚,匀净平整,连只野物的爪痕都没有。教堂地上原是常姓祖庙,那祖灵就要显灵了?鬼谷先生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一切都在预言,包括常有饭轻易杀人而不得天咎、不得报应的事实。一种潜在力量正处于上升的趋势。他仿佛听到了未来的哭声,恐怖地吸了口冷气。

那一年,路家田行里管事的瞎了眼,不看天时地利,不观天象地兆,荒年荒月,还要例行公事,走家串户,冲着那些饿得前心贴后心的佃农们嚷嚷:租田不交粮等于娶了老婆不生养。路家的地一马平川肥得流油,说它不打粮食那是虚话。哪有吃了五谷不拉屎的?有云就有雨,有田就有粮。交租喽。这话说到常有饭门上,常有饭道:

我老婆就不生养。

那是你扒灰扒亏了身子。让你老婆换个主儿试试,鼓不起肚子来,我就不收你的粮。

常有饭不吭声。这本该是穷庄户人家自己的玩笑,从管事的嘴里说出来就真有些邪恶了。

说呀,你是要交粮还是要交老婆?

老婆交给谁?

粮交给谁老婆就交给谁。

那就等我死了再说。

常有饭回身进屋,咣一声将门从里闩死了。

三十多户佃农的田地被路家田行收了回去。其中也有常有饭的。老婆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管事的话怕是真的。

你说这做啥?你是想去了?

他一记耳光扇过去,老婆呜呜直哭。

你想我是草包虚大汉,想换个主儿?我今天就叫你换。

发泄怨愤的欲望让他有了一种盲目的野蛮——他要残害别人而不是光受别人残害了。他劈头盖脑朝老婆打去。动累了手又要动脚,踢了几脚又操起一根斜刺密布的楸树枝杆,带着嗡声挥舞。这种树杆见肉就钻,人称后娘棍子。老婆倒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直到叫哑了嗓门,他才醒悟:好没本事的人,敢杀了老婆却不敢动富户人家的一根毫毛。可男人没有给女人表示歉疚的习惯。他丢了后娘棍子仍然黑煞着脸,恶言恶语骂个不休,骂倦了也觉得饿极了,最后喊一句:

哭个毬,我还没死。能拿来吃的你跟谁我也不管。

老婆踉踉跄跄出了门。常有饭想过去拽住,可那腿软沓沓的,就是迈不动。他咬牙切齿骂了句管事的,握紧拳头奋力砸向自己的大腿。

在鬼谷先生那里,女人想跪下,但饥饿的膝盖撑不起孱弱的身子,刚喊了一声好先生,就歪歪地仆倒在地。鬼谷正在面壁悬想,白色的墙壁上是一轮黑色的八卦图,还有八个墨笔大字:不利南北,大利东西。听到喊声,他回过头定眼瞅了半晌,跳起来跨出门限,想将她扶起又松手放开,跑过去咣地关上院门。

死也好,活也罢,好先生,你给我指一条路。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屋里了。

天脉号得,国运算得,人命卜得,可对这个女人的命运,他鬼谷一肚子的天言地语不知如何谈吐。况且,眼下她最最需要的并不是想知道未来的凶吉否泰,而是她无食可觅,有家难回。他一边听她哭诉一边给她弄吃的。等她抹干了泪水擦亮了眼时,面前的桌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碗金灿灿的玉米糊糊和两个棕红色的麸皮馒头。她生怕别人抢去似的伸出手。馒头被她奓开手指捺扁在了胸脯上,玉米糊糊带着响亮的声音朝她嘴里灌去。一口气未喘,半碗就没了,嘴里也烫起了几个发亮发硬的水泡。鬼谷在一旁站着,看她平静了些,便习惯地晃晃脑袋,一副半痴半狂的模样。她是来询问命运的,而他的职能(有点像命运咨询机构)便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尽管他对这个女人是那么熟悉。

可这时女人已经从面前的食物中看到了命运,她站起来,端着半碗糊糊攥着两个馒头走向门外。她给丈夫搞到吃的了。

鬼谷直勾勾望着她,茫然得如同多雪的冬野——他的预言家的价值竟不如两个馒头来得实在。悲哀油然而生,那颗洞悉宇宙奥秘、睥睨世间万物的倨傲的心一下子焉了。

女人把食物放到丈夫面前。常有饭满脸烧红,冷酷地瞪着老婆,将馒头和糊糊全吃了。他问老婆: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咋办?老婆不语。他撂下碗就走。

常姓氏族上溯两百年,也是这地方的一世霸主。宅相富贵,田畴绵绵。对平民百姓来说,天姓常,地姓常,世界姓常,小溪大河、野花野草全都姓常。常家族人,管田的,经商的,朝里为官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家道中落,更不知为什么路姓人替代了常姓人。

如今常有饭旧事重提,邀了一群饥民要找路家人算账。鬼谷先生知道了,正是清寒的早晨,正是脑子活跃、奇情异想纷至沓来的时刻。他狗逮耗子多管闲事,驾着马车,带着呼啸的冷风,来到路家府上报信,完了寻根溯源,说出了一段人事纠纷的历史缘由。

混沌年间,宇宙巨灵和繁殖女神得了两个儿子,不久便觉得神智混乱,创造力迅速衰退。他们把权力分配给后代:各占一半天下,分而治之。

这就是黄帝和炎帝的产生。谁能想到两个同胞兄弟会为了西王母而酿成著名的炎黄之争呢。西王母是个穴居于玄圃之野的神怪,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松的毛发上常带一枚碧绿朴拙的玉石。她是天下唯一不受两帝制约并能独自制造残杀之气的灵物。可她又精于幻术,动辄以芳龄女子的惊才绝艳,娉娉袅袅地招摇于雾岚之上。雄健的黄帝和炎帝自然都抱了窃为己有的打算,不约而同来到玄圃之野。做久了云雨梦的炎帝一时疏忽,只带了几个亲兵随从。而老谋深算的黄帝却率领着所有部众。两帝在西王母面前打起来。黄帝指挥熊、罴、狼、豹、虎为前驱,又以雕、鶡、鹰、鸢做旗帜,三战而胜。炎帝不甘失败,显神威发起一股大水来,淹没了黄帝三军,连黄帝本人也成了水中的漂浮物。西王母可怜黄帝,将自己那块玉石抛向水中。于是一座岛屿出现在了黄帝面前。他爬上去重整旗鼓,决心和炎帝斗争到底。自此,黄炎之间就从未有过真正的议和,黄炎之子孙也就有了互相敌对的习惯。

路家田行里管事的又来催租了。他是个忠于职守的天才。其行动准则是吃谁的饭做谁的狗。

常有饭举起一把打柴的砍刀,对准了他树疙瘩一样粗糙狰狞的头。那头脆弱得就像一根烧焦了的树杆,没听到有多大响声就一劈两半了。原来人头落地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甚至比宰羊杀猪还要顺利。而残杀者也变得麻木不仁,像只狗熊礅礅实实立着,遗憾没有第二颗头颅麻烦他再举一次砍刀。他身后还有人在喊:砍了他。常有饭颧骨上紫红的肌肉猛地一跳,一手提刀,一手从头发上提起半颗滴血的头颅,抡起胳膊甩向半空。头颅落进人群,一片愤怒的大水更加沸腾。鲜血能够壮胆,能够诱发残酷。既然开了杀戒,杀一人和杀十人是一样的。

常姓饥民们吆吆喝喝朝前走,斗志越来越昂扬。从中午走到傍晚,便到了路家大宅的门上。大概是为了完善信仰的缘故,路老太公还是爹爹时,就取消了护家武装。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即使出现窃贼,也不会有人在院墙外巡逻守备。偷就偷吧,丢财保命,吃亏是福,几个贼娃子能偷空田庄、盗走鸿运?

可这次,饥民们远远看见,路家大宅门前隆升起了一道白花花的防线,就像堵挡在战壕边沿的一溜高高的土坎。他们的脚步顿时有些滞重和凌乱。

到了这种时候,谁退谁就是杀人凶手。

常有饭把他的意思明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大家。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人加快了步子,很快超过了常有饭,又回头欢畅地大叫几声。这人的鼻子是这群人中最为灵敏的,老远就闻到一股令人鼓舞的香味。香味来自白花花的防线。

人们终于看清,那是一道百米长的没有上漆的白木案几,案几上堆满了白面馒头,有的冰凉了,有的还冒着热气。一刹那的惊愕之后便是疯狂的奔跑。扑向食物的一双双手和一张张嘴,都在激动地颤栗。饥民们以最快的速度大口吞咽。吃饱了还要拿。两个汉子吵起来。他们都拿了五个,又一起将手伸向案几上的最后一个馒头。眼捷手快的一把攥住了,另一个便要求平分,不然就是贫富不均。有个光棍吃了十六个馒头,还想吃,扫一眼空荡荡的案几,便去从别人怀里抢夺。别人当然要奋起反抗,保卫馒头就是保卫饿瘫在家中炕上的老婆娃娃。光棍要食不要命,最后得逞了。但当这第十七个馒头报销后,他就觉得肚里憋胀难受,无法直起腰,踉跄着倒在地上,惨叫几声。他再也没有起来。常有饭过去,用手摸摸他的脸和肚子,喊道:

馒头把他胀死了。

十七个馒头挤压进了五天没有进食的胃囊,还有好活的?许多人开始朝回走。常有饭这才发现唯独自己忘了家中的老婆。他上前拦住几个怀揣馒头的人,要他们一人分给他一个。他们迟疑着,直到常有饭迫不及待地晃了晃手中那把凝结着人血的砍刀,才从怀里挑出一个最小最黑的递过去。

紫色的路宅大门一直关着,一对镇邪慑恶的石狮子眺望着散乱的饥民。低低的,圣歌从院内传出,渐渐洪亮了——

昨日今日直到永远主话永不变,

我主所言无论何言句句应验,

罪人得救病人得痊……

几千个白面馒头平息了饥民们的骚乱。后来又是开仓赈济。又是将没收了的田亩重新租给了常有饭诸人。春种秋收,岁月倦怠而缓慢。既定的秩序无法改变。

这是瑞雪,是丰年的征兆。路岚已经回到母亲身边。父亲路思远从南京派出两个年轻军官回来督行。

路思远在空军供职。他那封写给父亲的信彻底打消了路老太公不忍离土,想亲自留守田庄的念头。

……民心离散,士气消沉,军事失利,财物亏空,倘无喘息休整之机会,则无论如何牺牲,也无救于各个之崩溃,意念及此,忧心如焚,大势所趋,不走便不能脱离血光之灾。适彼乐国,行与子逝兮,我主将在海上复活。

家族中的忙乱开始了。变卖田亩和房产的事由男人们在外奔走。女人们搜罗集中了所有黄金、银元、细软、古董等值钱的东西,分装在二十口枣木大箱内,一口箱子没有六个壮汉是抬不动的。凌乱,忧急,漫无头绪,到处是被遗弃的家具什物。每一块砖石都在无情地拽拉着人心。十二个新凿的石碑埋进了六套宅院的地下,上面刻有不可磨灭的路记字样:祖业千秋,基祉万世。外乡过马营的财主王顺天来路家探访,以便坚定自己是走是留的信心。一看好东西扔得遍地都是,心痛得哓哓而叫。未及交谈,他就拿定了主意:不能走,走了就得扔东西。路家扔得起他可扔不起。第二天他又来了,痛心疾首,嚎了个昏天黑地,说他家昨夜遭劫,上百条汉子闯进来,抢了个一干二净。路家老二路知遥劝他:

那就跟你儿子走吧。

不走。抢人犯法,朝朝代代一个理。老天爷改了姓我也要告。不交回来就送他们进班房。我是好惹的?种我的田,还要抢我的家产。狼心狗肺,不知恩德呀。

谁也不能不让他伤心。老太公叫人拿来两根金条送给他。

“去吧,缺啥置啥,捡要紧的办。千万别跟强盗过不去,穿窬之人难对付。局势不稳,凡事要谨慎小心,三思而后行。”

土财主王顺天哭哭啼啼走了。老进士又来了,小眼睛机警地四下里扫着,腆着脸冲路岚的母亲连叫几声他姐姐。

可惜,可惜,恁好的东西就要扔。

路岚的母亲明白他的心思,过去给老太公说了,便让老进士自己挑了几样家具,叫人套马车送去。装车时路知遥在场。他从厨房拎来一把斧头,将老进士喜爱的镂花立柜连砍几下。柜门上的银把手走了样,一朵莲花掉落在地上。他低低骂一句:我叫你贪。

有人喊起来:都不知道点数了。谁收了金盖子叫钟?

谁也没收。人们里里外外分头找,再也没找到。路岚记起这日清晨不是叫钟吵醒她的。路知遥作出恍然惊悟的样子,去院墙根察看,果然找到了翻墙的痕迹。

怪不得半夜听到脚步声,我当谁哩。吃草长大的贼娃子,敲碎他的脚把骨。

围到院墙下的人开始木着脸瞪着眼回忆,之后又分散开去寻找。发现被盗的不只叫钟,各院各房都有东西不翼而飞。外人咋会知道桌上的粉盒里有颗路岚母亲的黑珍珠?家贼,家贼。一个放在炕几上的福字银牌也不见了,它是路岚童年的宝物。

行期眼看就要近了,一切活动突然停止。哀恸在寂静中潜行。谁也不敢说什么,生怕一触即发的悲切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变作决堤的大水。

大宅外面,时时有三五成群的农民在远处眺望。他们指着说着,猜测着院内的情形。院内的人也猜测着他们的心思。这人群有一天突然增多了,黑压压一片,并且靠近了些。路思远派来的两个军官毫不怀疑地告诉大家:穷光蛋们要趁火打劫了。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男人们将二十口大箱子朝后院抬去,自欺欺人地用毡席苫住。女人们本能地集中到一起,说话小声小气的,随便什么声响都会使她们浑身肉跳。两个军官守在门口,从门缝里监视他们的行动。此时,军人的使命成了以死保卫上司的家眷。路老太公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尽量让表情变得平淡无奇。他想起几年前用馒头平息骚乱的事,提出应该施舍一些银钱给他们,却遭到了二儿子路知遥的反对。路知遥是路家唯一甘愿居家经营田庄,维持祖业不衰的继承人,破损一根头发他也会心痛。

世道还没变,他们就造反。等变了,我们还不得叫人家割成肉条儿吃掉。

路知遥说。大家哭了。老太公佝偻着连连咳嗽。母亲过去捶背。路岚离开了他们。她一直在想保罗:他们也许已经到了无法见面的地步。或者,明天,一大早,保罗就会出现。那些人为什么要破坏铁路呢?人和人,打仗,谁的过错?上帝?

惊心动魄,院外有了喧哗。有人礼貌地敲门。这是黄昏时分,蛋青色的晚霞正在悄然逸去。昏然欲睡的老太公浑身一颤,颤开了腥红的眼皮。两个军官拔出手枪。女人们往隐秘处跑,男人们往明显处走。路知遥拿起斧子。老太公喝住了,喝掉了斧子,又迫使两个军官将枪送回皮套。他让路岚的母亲过去搭话。两个军官跟在她后面一左一右保护着。

谁呀?声音战战兢兢的。

路家田土上的农人们,想见见老太公。这是常有饭的声音,路家人听得出来。

老太公睡了。

恁早?

身子骨不舒坦。

那就……算了。听说你们要走,定在啥时辰?我们好送送。

我们不走,我们能去哪?走了田庄谁来管?

常有饭大概明白了些,对他周围的人说着话。一会,声音消逝了。原野和沉寂拥抱。路知遥跳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了远去的人群,又看到了什么,急切地打开门,立住了,愣愣的。

门前扫尽了积雪的平地上,铺着一块白毡,上面是一堆鸡蛋,像一座小山。穷百姓拿不出更好的东西,送人迎人都得用鸡蛋,久而久之成了乡间的习俗。路知遥回身告诉了爹。老太公眼里噙满了泪,非要亲自去看看,亲自收起鸡蛋来。他被路岚扶到大门口,呆痴地望着。

去,拿个篮子来。

路岚松开他去了。老太公颤巍巍的。他想蹲下身子,可腿不打弯。突然,他扑向白毡。鸡蛋碎了。老太公为即将失去的土地和别去的人情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人们将他扶起时,他的喉咙剧烈地运动着,嘴皮一掀一合,吐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白沫。

老太公昏迷不醒,行期又要推迟了。路知遥抽空找到常有饭,他说他们要走了,万一回来怎么办?宅院得有人看守,事到今日,除了常有饭,再没有第二个当此任者。常有饭一口答应,还说要把家搬进去,和老婆两个日夜巡逻。

路知遥当即拿出一根金条递给他。他手抖着不敢接。

拿着。院里的东西你随便用,但不许给人。千万小心,强盗是不讲仁义的。

常有饭来了勇气,一把攥住金条。

托人如托山,就当这是军令状。我受了恩典领了命,不尽心尽力就不是人。

路岚要去看望九圣爷爷。她的影子跟着她,似乎因为害怕被遗弃而在地上打战。乡野的景色十分陌生了,天那么远,摭拾到的幸福那么远。恨别鸟惊心,鸟在哪里?农田不是平铺着,而是袅袅地升向空际。脚下的土地也变得遥远了。唯独人很亲很近。

她想起过去,那么遥远的过去。她和保罗仿佛是两棵野草,一瞬间就大了。她的祖母和他的祖母相继病逝。之后是他受洗,他得了个教名叫保罗。她和他一起在九圣爷爷膝下读书。不久便是童心的泯灭。悲哀的时代溘然来临。她莫名其妙。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离别了故土。分别了。离恨恰似春草,年年滋长,年年枯黄。陌生了,童年的稚拙,青苗一样鲜亮的故事。现在,是成熟,是惆怅,是思念与怀想。

路岚停下来。面前是三姨妈留下的宅院。虽然比她想像的要有些声色,但依旧是空落落的。老进士把收留的两个讨饭的女娃安置在这里,说是为了看护和打扫房间,一旦儿子儿媳回来,不致于手忙脚乱。一个嫩生生香喷喷的女人,一个风流俊雅的公子,都是见不得肮脏的,哪怕桌上的一星尘土。

可人们常常听到从院里传出女娃的哭喊,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常有饭听不过,有次翻进院墙朝屋里窥望,见两个女娃浑身光光地蜷缩在炕上。老进士拿根手杖立到炕沿下,将她们从炕这头戳到那头。他要戳她们的屁股,她们不肯转过来,他就打。常有饭排闼直入,夺过手杖实实在在给了老进士一下。

你别管,她们是我养活的。

她们不是狗。

常有饭将老进士撕出门外,要去路老太公那里评理。老进士战战兢兢的,硬挺着不去。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是见不得人的。

人们还发现,自从院里有了女娃,院门外就时不时地会闪现一个男娃的身影。看上去,跟她们一般大小,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脸和身上全是垢痂,发黑发亮,瘦弱得像根枯草,一口气就能吹折。鬼谷先生有次碰到他,盘问了许久,才知道他是从甘肃来的,和两个女娃是同乡。鬼谷听他说话又尖又亮,便教他唱会了一首歌子,又嗾使他去围着路家大宅的院墙唱。

我的雀儿我的雀儿飞起来,

飞到你家飞到你家莫见怪……

唱醒了在九月正午的燠热中沉思默想的老太公,打发路岚的母亲出来瞧。男娃子便得了几件衣服和一大包食物。食物是新鲜的,大馒头,熟鸡蛋,还有一块肥猪肉。隔了几日,他又按照鬼谷的指点,去九圣爷爷门前唱,唱出了一块银元和衣服食物什么的。食物他吃了,银元他埋在了一个好地方。提在手中的包袱却被人抢了去。包袱里是暂时穿不了的衣服。

丢去的就是多余的。看你眉毛后梢散得开,就知道是个阔胸大气的人,有福得来有胆撒手,娃娃,前程光鲜着哩。

鬼谷安慰他,他轻轻一笑。乡间人口有限,百人百面肚里装着,善的恶的软的硬的黑的白的,不用查访就知晓。除了那个叫作老铁生钉的人,谁也不会去欺负一个外来的要饭娃娃。穷人抢穷人,算得上强梁霸道算不上为富不仁。鬼谷不去张扬。

头顶是一天苍白,悽惨的太阳微弱地放光,似乎再有一刻钟就会泯灭。覆盖积雪的田野上是一棵棵峭然孤出的丫丫叉叉的树,没有绿色。教堂的尖顶冷冷地扎向天空,大地固执地寂寞着,一片岁月尽头的怆凉景色。

教堂深深的门檐下是个避背寒风的去处。路岚路过这里时那男娃正在檐下咀嚼着什么。她望着他怦然心跳。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在消瘦的脸庞上熠熠闪烁,像两颗星星两盏灯。无言使他害怕,他将手伸进衣袋,不停地捏着。

你怎么不回去呢?回到你父母身边。

他摇头,亮眼睛碎了,光点甩向四方。

晚上,你怎么过?寒天冷地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教士这个词。

你在教士那里过夜?就是赵教士?

他点头。破碎了的亮光重又聚拢到眼睛上。

赵教士就是赵连之的父亲。妻子死了,儿子走了,他从十里外的过马营搬到教堂来住。他本来就是个善良愚钝的人,有些傻气,信仰又使他变得不切实际起来,两年前将宅院和几十亩田产分送给了穷人,一心布道传教,弄得赵连之上大学还要吃公费,备受流亡之苦也不愿归里还乡。在乡间,赵教士最恨鬼谷先生。有一次他在教堂门口碰见这位赶车人,客气地问他去了哪里。赶车人说上帝请他去相面。他相了,觉得上帝一脸晦气,疾病缠绕,自身难保。他凑近赵教士的耳朵,鬼鬼祟祟小声道:

你猜是啥病?

赵教士绷大眼。

花柳病。他又提起手中的布袋,神秘地问,你猜这里面是啥?

嗅那味道便知是一块煮得烂熟的狗肉(也许是驴肉,那年不知何因,乡间一连死了十几头驴,病人可能拿肉做诊费付给了他)。

你看你这个教士,有眼无珠到这种地步。这里面就是上帝啊。

一种深沉的罪孽感使教士快快隐入了教堂门。鬼谷哈哈笑着离去了。

更让赵教士愤怒的是,鬼谷先生曾把一条野狗唤作耶和华,在路上一碰到就要喝斥:滚,耶和华。接着就是一马鞭。后来狗被冻死了。他又说是上帝的魂儿叫狐狸精勾了去。狐狸精是妖冶女人的称号。鬼谷先生专指路岚的三姨妈。

这些都是路岚回来后听说的。她想见见教士,却没有迈步。她生怕自己把不牢嘴,说出赵连之的事情。她要离开。男娃忽地站起。她摸摸口袋,没摸出什么。

明天,你到那儿去。

她指着地平线上的一片灰屋。他知道她是谁家的人了,胆子大起来。

你进得去那个门么?那个,就是渠那边的那个。

她点头。他从衣袋掏出两疙瘩不知哪里得来的麦芽糖,用脏腻的手捏着递过来。她接住了,想像着两个女娃看到糖时的神态。

明天,你一定去,唱首歌,我就出来。

她一再说。他点头,眼波在空中划出两道直上直下的水亮的光脉。

惨白的太阳从东到西,遵循着一定的路线,升起来落下去,永远那样,像个惧怕禁戒的囚犯。太不自由了,这恶劣的秩序,而她是来寻找秩序的。又错了,生活总是错。

黄昏时分,她走进铁灰色的雾气中。九圣爷爷立在门口,平和安详地瞩望前方,好像他知道她要来。她看到了老人的期待,看到了他的茫茫额角。永远抖动着的鬓边的白发,只剩下几根了。

来了?饭留着。

爷爷,你是留给保罗的。你希望自己的占卜是不灵验的。芳草萋萋还生,王孙游兮不归。女性的亮晶晶的眼泪落下来,整个土地还没有承受过如此沉重的一滴泪水。

她扶着老人往回走。

爷爷,我来最后看看你,我马上就得回家。要是我能够给自己作主就好了。你陪伴乡土,我陪伴你。路岚没想到,这之后半个时辰,路家大宅里就有了更为悲痛的一河泪水。

路老太公的死讯翌日清晨就传开了,人们听到顺风而来的哭声。鬼谷一大早就驾着马车奔向九圣家。一路上他向碰到的每一个人散播:

日月众星,悬悬地浮生在虚空里,行走转动都是因为气,气数尽了,日月也就没了。人也是一样,往来的,逝去的,顺畅的,逆时的,全在于有没有根本连系。老太公是土喂大的人,要丢弃这根本,不死也得死。只有家乡的黄土能埋人嘛。

这意思人人都明白,感叹几声,便去奔走相告。乡间的新闻没有比老太公的死更大的,改朝换代也不比它更有吸引力。

鬼谷先生来到九圣家,拉上这位已经忘怀了喜怒哀乐的老人,直奔路家大宅。远远地,他看到许多人朝那里走,便撵过去,停下车,搀扶着九圣相跟在他们身后。安步当车,这是对死者的尊敬。

路家院门死死关着。鬼谷率先敲门。门不开。天地都在沉默。那就在院外肃立着致哀吧。人们低下了头。好久,鬼谷发出疑问:莫不是走了?

走了,走了。受人重托,看守宅院的常有饭一直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偷听,禁不住悲喊着打开了门。

空旷,寂寥,失去了主人的院落跟原野一般情致。人们惊愣着互相看看,又探头朝里望,望到的只是一片凌凌乱乱的衰败景像。什么也不存在了。隆盛了二百年的路家祖业消逝得一干二净,好像一场梦,但这种梦几辈子才能有一次。朝于斯,夕于斯,生长于斯,千载为欣欣,眨眼又茫茫。鬼谷先生想着,打出一个划时代的寒颤,伶伶俜俜的心境从此便占据了他的灵魂。他转身兀自走去。古来圣贤皆寂寞,他大概就要开始圣贤生涯了。

九圣爷爷一副无喜无悲的神态,慢腾腾过去爬上马车。回到家,他抖抖索索地工楷抄录了一副对子: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想把它送给保罗,终生铭记。可亲爱的孙子此时在哪里呢?他不知不觉恐惧忧惶起来。动荡年月,人人都别想超脱。

佃农们脚踏失去了主人的田土,怅然无措,都去问常有饭,眼看要打春,该种了,这地还能种?

咋不能?

我们给谁种呢?

给自己种。

不交租啦?

交。这辈子交不成下辈子交,你死了还有你儿子嘛。

没有人对他的话提出异议。他成了路家田庄的代理人。忽儿河东忽儿河西,他祖宗不就是这种气派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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