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几封信是在我的好朋友——已故的G夫人的遗物里发现的,该是G夫人的好友P夫人寄给她的,之所以要把它们发表出来自然是觉得其中很有一点趣味,可以为读者解去些许烦闷而已。
1
亲爱的索菲!
记得在前一封信里我说过我是如何一下子发现自己已经年届三十,而且已经破产,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只好艰苦度日了。这第一个不幸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第二个呢,一开始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直到随着亨利一起来到了诺阿穆迪埃之后才不得不认命了。要想重整旗鼓,我和亨利至少也要在这阴暗、破败的城堡里奋斗两三年,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城堡是亨利家的祖产,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了。塔楼很高,墙壁很厚;客厅很大,有八个烛台,但为了节省,只有星期天才全都点上;家具很简陋,各种设施都已经老旧,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经过修理才能使用;但你放心,如果明年春天你到这里来,一切就都可以收拾停当了。这里的风景是第一流的,有树林,也有悬崖;距海边只有三公里,夜里睡觉的时候可以听到海浪击打海岸的声音。
没有邻居,除了本堂神甫奥班先生之外,没有任何人来拜访过我们。奥班先生是个很随和的年轻人,眼睛和眉毛都是黑黑的,像是画在脸上的一样。上个星期天,他给我们来布道时说的“不幸是上帝为了净化我们的灵魂而赐予我们的恩典”那句话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回响,这无疑是给我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这样看来,我们倒是应该感谢那个该死的经纪人了,他弄走了我们的财产,是否会使我们的灵魂得到净化我不敢说,但倒的确是使我和亨利更亲近了一些。说实在的,我倒是的确感到比先前幸福一些了。
感谢你给我寄来的礼物,那顶灰色的帽子尤其让我喜欢,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去做弥撒。如果可能到话,下一次可以寄一些书给我。我要利用这一段时间读一点书,三年之后回到巴黎,我可不能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我也不知道该读什么样的书,是德文的还是拉丁文的,是读歌德的诗还是霍夫曼的小说,你该给我一些建议。但我觉得,诺阿穆迪埃倒是一个适合读鬼故事的地方。这里的夜晚实在是太可怕了,尤其是刮起风再下起雨来的时候。
2
亲爱的索菲!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日子也就这样被强撑着过下来了。如果说忍耐力的话,男人真是比不上我们女人。这段时间里,亨利的萎靡不振和无精打采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能多早睡觉就多早睡觉,能多晚起床就多晚起床,一起来不是去打猎就是去城里拜访公证人和皇家检察官,在我看来,那该是这个世界上两个最让人讨厌的人了。
乡下的空气对于我大有裨益,每天我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一些似的。昨天,在我强烈的要求下,亨利陪着我到海边去散步。他打海鸟,我手里拿着拜伦的《海盗》,时不时地去翻阅一下里面的《海盗之歌》,对着汹涌的大海,那些诗句变得更加令我激动不已了。你知道拜伦作品中的哪些东西最打动我吗?是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他不是因为吃过了牡蛎就来谈大海的,他是经历过无数的风浪之后还要去赞美大海的。他是先有了切身感受之后才有了韵脚,而不像有些诗人是先有了韵脚之后再去找感受,也因此就只好来矫揉造作了。
正当我陶醉在拜伦的诗句里的时候,奥班神甫来了。他年轻,有学问,从他忧郁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上,我判定他也一定是有过一些经历的人。我们一边散步一边很随意地谈起话来,谈大海,谈诗歌,谈拜伦,我们的看法竟然是那么一致,像是用同一个心灵在感受着这些东西一样。终于,我们走到悬崖上一座修道院的废墟前,他指给我看一段雕满了怪物的门廊,给我讲了一些其中的寓意,然后说:“如果我有足够多的实力,非把这里的一切都修复起来!”这时,我看见他原本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重红艳的光辉。
亨利要回去吃饭,但我坚持要到神甫的家里去看看他从农人手里得到的一件古物,亨利只好服从。那是一个珐琅制的方盒子,据说是装圣骨的,但我看上去倒像是个女人用来装首饰用的。借着这个机会,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奥班神甫的家。那哪里称得上是家呢?楼下只有一个房间,地板铺得凹凸不平,墙上只是刷了一层石灰,家具只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随意翻弄桌子上的几本《圣徒传》时发现下面压着一本拉马丁的《约瑟兰》,那写的是青年教士约瑟兰为了宗教而牺牲爱情的故事。奥班神甫立刻走上来将那几本书整理了一下,顺便将《约瑟兰》用《圣徒传》遮掩起来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抹谈谈的红晕。
但当他把那个盒子重新放进一个木箱里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他的又一个秘密。在那木箱的底部,我看见了一束枯萎了的玫瑰花。我立刻问道:
“那该是一件纪念物吧?”
奥班神甫的脸又一次红了。
“不,没什么,收集植物标本只是我的一点癖好而已。”
说着,他边立刻便将那箱子盖起来了。
那楼上该是他的卧室,但客厅已然如此,卧室的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回到城堡,我感到很是忧伤。因为奥班神甫的境况真是太糟糕了,和他比起来我们过得几乎就是天上的日子,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我准备送他一件礼物,一把可以折叠的椅子,你去给我选一把寄来吧。
拜托了,谢谢!
3
亲爱的索菲!
近来这些日子我终于摆脱了寂寞,这当然要感谢奥班神甫。他几乎什么都懂,除了哲学和文学之外,他竟然还懂得植物学,能说出许多种郁金香的名字,这让我想起卢梭,他,简直就是一个卢梭。
“您是专门研究过植物学吗?”有一次,当他指着路边的一棵草说出了那株草的名字时我问道。
“不,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些皮毛,我之所以关注它们,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而已。”他回答说。
“那您是否可以把您所知道的植物学知识都讲给我来听听呢?”我说。
“好吧,虽然只是一点皮毛,但其中的确是有许多乐趣的。”他说。
第二天,奥班神甫便抱着一个大纸袋子来了,里面装着几十种植物的标本,每一个上面都有标签,标着植物的名称、产地和特性,但只是没有那一束玫瑰花。讲课开始了,在讲到植物的花朵时奥班神甫却犯了难,因为植物也和动物一样是要繁殖后代的,而花朵正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还有,几乎大部分的植物都是一妻多夫的,我们一般称其为显花植物,就是要将生殖器官显露在外面的,就仿佛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来做那件事。但最终在我的鼓励下,奥班神甫还是把这些知识都讲给了我,让我真是大开眼界。
至于那些与隐花植物你是每天也都能接触到的,比如你最喜欢吃的蘑菇就是,据男人们说那和嘬咂女人舌头的感觉是一样的。
4
亲爱的索菲!
既然你来信问到那支玫瑰花的事,那我就讲给你听吧。
那天,在植物学的课程接近尾声时,我问奥班神甫:
“以您的聪明才智,怎么会甘心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作神甫呢?”
他先是嫣然一笑,然后回答道:
“作乡下人的神甫比作城里人的神甫容易,做小地方的神甫比作大地方的神甫更容易,我是想让我自己活得更轻松一点。”
“可我觉得,凭您的学问,就是在城里的哪个大教堂做神甫也是绰绰有余的呀。”我说。
“不错,”他继续说,“当时有人告诉我,N城的主教,就是您的叔叔,看上了我要让我去做圣马利教堂的神甫。那当然是很好的职位,而且,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姑妈也住在那里。但我还是到这里来了。后来主教另选了别人,我知道后还很高兴。我在诺阿穆迪埃很好,因为在这里,我可以忘却一些让我伤心的事。”
他这样说着,眼睛似乎有一些湿润了。
“把您的伤心事讲给我听听吧!”
我用有一点祈求的语气对他说。
“明天吧,明天我会给您讲另一门植物学。”他略带风趣地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站起来走了。
第二天,他又拿着一个大纸包来了,我看见那纸包里包着的正是那一束枯萎的玫瑰花。他把那纸包放在桌子上之后,便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九年前,我之所以选择当了一名教士,与这束玫瑰花有很大的关系。在N城,我爱上了个姑娘。那姑娘家里较为富有,可我却除了一点可怜的学问之外一无所有。我对那姑娘说:“亲爱的,我要去巴黎找份工作,努力挣出一些钱来,然后便回来娶你,你会等着我吗?”那姑娘满口答应,并送了那束玫瑰花给我。可一年后,当我再一次回到N城时,她却已经嫁人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于是我便下决心当了教士,几年后又离开了N城到这里来作了神甫。”
讲完之后,他打开那个纸包,把那束玫瑰花拿在手里说:
“我本来想把这束花一直保存下去的,但就在昨天,我决定不再保存它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过去的事就都让它过去吧。”
说着,他就把那束玫瑰花投进了正燃烧着火焰的壁炉里。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要我给你讲这一门植物学,我或许还会这样生活下去呢?”他仍然是略带风趣地说,但泪水却从我的眼里流出来了。如果不是亨利这时走了进来,我很有可能就冲上去把奥班神甫抱在怀里了。
5
亲爱的索菲!
想给你写信已经很久了。我要告诉你的事也许会让你感动,但也许会让你觉得可笑,但无论怎样我都要告诉你,因为把这样的是憋在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我要告诉你的是发生在我和奥班神甫之间的事。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一点自命清高,一般的男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但奥班神甫却是例外,他是那么出类拔萃,所以当那次他对我讲了他的故事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一点亲密了;虽然,他和我都并没有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事。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谈话的内容也涉及到了更多的方面。他几乎什么事都和我说。有一次他去了N城,回来后立刻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他遇见了那个女子,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说他对那个女子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知道奥班神甫已经爱上我了,虽然他嘴上没说,也没有任何行动,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出来了。他与我有过好几次对视,让我几乎就要把持不住自己了。我知道他是在等待着我的主动,但我又知道我是不能那样做的。于是我决定要帮他,帮他离开诺阿穆迪埃这个鬼地方回到N城去。
那天,我们一起在海滩上散步。我们谁也不说什么话,但也许谁都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终于,当我们又走到那个废墟前的时候,我对他说:
“亲爱的奥班神甫,我想去N城去找我的叔叔,让他给你在那里安排一个更好地职位。”
他却立刻几乎是大叫起来:“怎么,您是要我离开诺阿穆迪埃吗?不,我在这里很好的,尤其是能经常和您在一起散步聊天,这该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必须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把各自从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否则,我们都会困死在里面。”我的话说得那么坚决,奥班神甫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去了N城,找到了我的叔叔,正好圣马利教堂的那个神甫病逝了,位置还空着,奥班神甫便被调回去补了缺。离别的时候把他的那个小木箱子送给了我,里面装着的是一些植物的标本。没事的时候我会经常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有时会感到喜悦,但也有时会感到悲伤,甚至会流下泪来。
他答应要给我写信的,但至今我也还没有接到过他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