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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该隐的后裔(2)

距仁右卫门的茅屋约一百米处,在K村通往俱知安镇[1]的路旁,住着一户名叫佐藤与十的农民。与十身材矮小,面色青白,是个光长年纪不长心的男人。劳作也没什么收获,仅有孩子数量这一点数农场第一。农场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时常拿这事开玩笑,戏言或许是他女人从别处弄来的野种。与十的妻子体格粗壮,嗜酒成性。因为家里人口众多,无论多努力干活,仍旧贫苦,因此她总是一副邋遢样,但她相貌却生得端正,散发出逼人的浪荡风情,对男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仁右卫门到农场的第二天一大早,与十妻子穿着一件破烂的无袖夹衣[2],在水井旁洗着被称为阿内丘科[3]的洋草根种出来的芋头。虽说是井,却不过是把味增桶扣在了井眼上,桶内积存的地表水近一半都飘着红锈。这时,一个男人慢吞吞地朝那儿走去。近一米八高的个子微微佝偻着,一张营养不良、面如土色的脸,笔直地架在肩上。犹如一头困惑的野兽,但又能觉出那狡黠的大眼睛,在粗眉毛下闪着锐利的精光。那人正是仁右卫门。他一看见与十妻子,心里便生出一丝快慰,对她说:“婆娘,有火种的话,能不能分点儿给俺。”与十妻子就像碰上狗的猫一般,警惕而又沉着地默默盯着他。

仁右卫门像小孩儿一样,用手背擦着满眼的眼屎,一边笑眯眯地对女人说:“俺刚搬到那边的茅屋里,可不是乞丐啊。”一脸无邪的样子。于是,与十妻子默默地返回茅屋,在漆黑的屋内越过一个又一个睡得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孩子,走到地炉边,拣出一根柴火。仁右卫门得到柴火后,鼓起腮帮子吹了吹,跟女人闲谈两句后,便回自家茅屋了。

昨夜的风至今仍未停歇。整片天空晴朗得令人生畏,十分透亮。因此风仿佛只在地面吹着。佐藤家的农田已经结束秋耕,旁边仁右卫门家的田地里,放眼望去,却是苣荬菜、毛蓼、灰菜和鬼针草组成的荒蛮景象。被剥下的大豆壳,在风的鼓动下,发出有趣的声响。四处是颤悠悠的白桦树,大部分的叶子已被风吹落,纤弱的白色树干在风中左右摇晃,闪动白光。仅有屋前种下亚麻的那处,播下的种子长出了纤细的青绿色茎秆。余下的便是因着霜降,透出一片暧昧不清的黄褐色的茅屋和田地。终于,仁右卫门空荡的茅屋里,冒出几缕微弱的白色炊烟。有如蒸汽,从屋顶、围栅的缝隙里渗漏出来。

吃过早饭后,夫妇二人如同在此处生活了十数年般,稀疏平常地朝地里走去。没有分工,他们就自顾自地干起活来。寒冬逼近,先干什么活儿呢?——二人凭着农民的本能便可知晓。妻子将花纹已模糊的包袱皮折成三角状,像俄罗斯人一样包住头和脸,将孩子背在背上,孜孜不倦地拾小树枝和树根。仁右卫门用一把镐形锄头,在近六十亩的耕地一角开垦。其他农户的耕作早已结束,当下都围在自家茅屋周边,或是修葺防雪栅栏或是砍柴火,只有仁右卫门夫妇扎在田里。从稍高处往下看,一马平川的广阔耕地上,二人如错过归巢时间的蚂蚁,麻利地动作着。锄刃随着阳光的强弱,闪闪发光,为短暂的劳作画上句点。萧索的防风树林里被风灌满,发出浪涛般的声音,没有一只乌鸦。乌鸦舍弃了这片荒芜的田地,或许是飞去鲑鱼渔场了吧。

正午稍过,仁右卫门的地里来了两个人。一人是昨晚在事务所见过的账房先生。另外一人是仁右卫门的亲戚川森老头。老顽固川森,眨巴着眼睛,看见仁右卫门那副模样,顿时一脸恼怒,不客气地朝他走去,说道:“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为啥不先来见我。要不是账房先生告诉我,我啥时候才会晓得你来了。总之先带我们去你那茅屋吧。”

三人一起进了屋。进门的右手边是铺着干草的马棚,还排放了两三块皮革,是存粮的地方。左手边,入口与里屋的掘立柱[4]间固定着一根圆木,水泥地面的房间里平铺着麦秆,麦秆上各处铺展开席子。在那儿的正中间,是个燃尽的地炉,上面还架着一个熏黑的铁壶,两三个沾着南瓜渣的破碗撂翻在一边。川森深感羞愧,一边说着让您见笑了,一边招待账房先生坐到地炉的上座。

这时妻子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诚惶诚恐地低下头。看见她那副模样,仁右卫门又愤愤地朝地上吐唾沫。马儿吃惊地竖起耳朵,随后伸长脖子寻嗅那股气味。

账房接过仁右卫门妻子奉上的,盛着白开水的茶碗,搁在席子上,没喝一口。接着,便用晦涩的言语谈起昨夜与仁右卫门签下的契约内容。地租每三年调整一次,每三十坪缴二圆[5]二十钱;逾期未缴的,一年附加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村税根据租种情况分摊;仁右卫门家的茅屋是以十五圆的价格从前一位住户那儿买的,所以来年必须向事务所偿还这笔钱;今后耕作应该采取马耕;亚麻的种植面积不得超过租地面积的五分之一;禁止赌博;必须近邻互助;丰收不加收佃租,但无论多欠收也不得少缴一文租;不得越级向农场主打报告;禁止掠夺式农业[6],等等等等。

对于这番话,仁右卫门并未完全听懂,他满怀不屑,一边关切地从门口朝刚才干活的田地望去。

“你不是有马么?为何不使马耕作。这日子过不了几天就要下雪了。”账房先生从晦涩条文讲到切实生活。

“俺虽然有马,但没有犁。”仁右卫门冷漠地回答他。

“去借一个不就好了。”

“俺没钱。”

谈话戛然而止。经过两次会面,账房已摸透该如何对付这个野蛮人。面前的家伙并不是个没头脑的。即使对他呆愣的妻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忍忍就过去了。这儿的地主可是函馆市[7]里见多识广的有钱人。”说完便离开了茅屋。

仁右卫门走出屋外,盯着账房健朗的背影远去。川森老头从钱包里取出五十钱银币交到仁右卫门妻子手里,嘱咐她无论如何要置办些礼品给账房先生送过去,往后才能诸事顺利,最好今晚就买些酒去登门拜访。还说如果需要犁,可以找自己借。仁右卫门一边听着川森老头的话,一边盯着账房远去的身影,当他看见账房走进佐藤家后,一股莫名的嫉妒忽然袭上心头。他咳的一声,从喉咙里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大口痰。

只剩夫妇二人后,他们立马又各自拼命干起活来。夕阳西下,寒气陡然而至。身上汗津津的地方,冷得似要结出冰来。但仁右卫门仍旧精力充沛。在他脑海深处,始终闪耀着那五十钱银币的温润光芒,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他皱起眉头,操持着铁锹继续劳作,试图忘掉那五十钱。但是,当他发现不管怎样都无法使自己忘记时,便像个傻瓜似的,兀自露出狞笑。

几近傍晚,昆布山一角涌动着一簇云团,太阳朝那儿渐渐下沉。

仁右卫门心满意足地看了看自己耕作后的田地,走回茅屋。他麻利地洗干净铁锹,备好马粮,然后找到一边用袖口擦拭着头巾下渗出的汗水,一边做饭的妻子,讨要方才得到的五十钱银币。直到他冲妻子面颊刮了两三掌,才逼她交出了银币。拿了钱,他立马走出家门,剩下孤零零的妻子独自吃晚饭。仁右卫门拿着一枚银币反复把玩,一会儿放入围裙的钱袋里,一会儿又拿出来,一边用大拇指弹抛着玩儿,一边往镇子方向走去。

已过九时——虽刚过九时,但农场已夜深人静——仁右卫门喝得醉醺醺,突然出现在佐藤的茅屋前。佐藤妻子在吃晚饭时已经喝得烂醉。仁右卫门与他们夫妇二人围坐在地炉边,一边喝酒一边插科打诨地闲聊。待他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时。妻子背朝着快要熄灭的炉火,半铺半盖着一床漏出棉花的被褥,睡着了。仁右卫门踉踉跄跄地靠近她,恶作剧般哇地大喊一声,像是骑在妻子身上一般,将她紧紧抱住。被惊醒的妻子睁开眼来却毫无笑意。孩子也在吵闹中惊醒。妻子想要抱起孩子,却被仁右卫门一把拦住,夹在腋下,使她不得动弹。

“你还生气吗?俺这么喜欢你,你还生俺的气吗?俺的小宝贝呀,你等着,俺很快就会让你穿上丝绸衣服的!趁着账房那混蛋(一提起账房,他便不分场合地吐了口唾沫)做大梦的时候,俺直接去找地主当面谈,让他见识见识。小傻瓜!谁不知道俺呀!俺可喜欢你了!真心喜欢你呀!你看看,你喜欢这个吧!”说着从怀里掏出用木纸包着的大福饼,取出一个揉捏至烂糊,用力塞进妻子嘴里,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注释

[1]北海道西部,羊蹄山北麓的小镇。后志支厅所在。农畜业集散地。(译注)

[2]带里子的和服。(译注)

[3]音译,一种古老的地方方言。(译注)

[4]不采用基石,柱子直接深埋土中的一种建造方式。(译注)

[5]原文为“円”,日本货币单位。(译注)

[6]火耕不施肥的原始农业。(译注)

[7]日本北海道西南部重要港市。(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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