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周有光先生有一句话,我一下就记住了:“孔子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今天应该说:登喜马拉雅山而小东亚,登月球而小地球。”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啊,这是什么样的高度,什么样的视野,什么样的胸怀!这也正是在新旧世纪之交有光先生一再提醒我们的,过去是从中国看世界,现在要学会从世界看中国;然则我们就不仅背靠身后的历史,而且面向开放的未来!
惭愧得很,对于像周有光先生这样从20世纪初至今硕果仅存的百岁老人,我竟是到他八九十岁之际才知其名的。今天,在他退出经济界实际运作和相关教学生涯近六十年之后,又在他卸下从事三十多年的语文工作职务近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我们从他近年出版的《朝闻道集》等著作中,看到了一个活跃在当代思想前沿的启蒙者的身影。我好像是被“倒逼”着去追溯他过去的足迹,他的生平,他怎样“在85岁那一年,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一间小书屋,看报、看书、写杂文”,他自己把这些“文化散文”“思想随笔”统称为杂文,让我这个杂文作者得引为同道,感到莫大的鼓舞。而他经过超越其专业的阅读,谢绝了包括政协委员一类的社会活动,沉潜于中外政治经济文化以至历史的书籍,又及时从互联网采集最新的信息,最后化为若干关系千万人命运重大问题上独具慧眼的观点。此中凝聚了这一位耄耋老人多少日夜的心血和思考!
这本书所收主要是老人百岁前后之作,而兼收的零篇作品,最早是1985年《美国归来话家常》、1987年《漫谈“西化”》,以及1989年初的《两访新加坡》和《科学的一元性——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从中已可看到后来一些观点的端倪。而先生最可贵的思想贡献则似主要见于20世纪90年代,直到21世纪初形成文思泉涌之势,多半首发于《群言》杂志,正是资深编辑叶稚珊女士主持编务的时候吧,我也是在那前后才于浏览有关周有光夫人张允和女士报道的同时,特别注意或曰“发现”了周有光这一支健笔老而弥坚的锋芒。
老人在诙谐和调侃的《新陋室铭》里有句“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这该是朝阳门内后拐棒胡同居民楼的生活写实。在这里除了从邮递员接收的,也有老人亲自写信封邮寄发出的可贵的资讯。从权威的数据网上下载的,如各国GDP的实际情况、排序等,不断随着网上的更新而更新,他是真心与朋友共享的。当然,不止这些,他还会寄来已发表和未发表的新作,征求意见。有光先生很看重一位热情的编辑庞旸女士对他文章的认真思考,曾把她写的介绍“双文化论”的网文下载寄我。我后来把就此写给周老的信,以《报周有光先生书》为题刊发在《文汇报·笔会》,加注介绍了先生有关的主要观点。现在我又应约给庞旸女士为百花文艺出版社选编的周老百岁前后重要短文代表作写序,深感这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文字缘、思想缘,是很使人欣慰的;或略不同于过去时代的“相濡以沫”,而借用古诗“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总是差可比拟的吧。周有光先生现在所拥有的“友声”中,我想“素不相识的朋友”在数量上已远远超过他曾有的老友,以及有缘谋面亲炙的后生朋友,而且还将会不断增加的吧。
周有光先生以他百年沧桑的亲历,以他中西贯通的识见,在“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基础上奠定顺天应人的乐观信念,是有强大生命力和感染力的。
老人虽已在今春封笔,但他馈赠给读者的十五卷文集,以及这一晚年之作的选本等,将把他对中国前途、人类前途坚定的乐观信念播撒世间。
201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