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凝望,不知持续了多久,白衣女子才走出树荫,一时沐浴在皓洁的月辉里,整个人显露无遗。冰丝广袖长衣,衬她婀娜身娇;暗花团纹边罗带,束她楚楚纤腰;抹额上玉石相应,显她仙姿佚貌。一般如这样的女子,眉目顾盼神飞,总会让人想到鲜花。鲜花的娇艳,鲜花的芬芳,鲜花的诱人,可若是有人看到此时此刻的她,想到的绝对不是鲜花,而是一种动物——鹰。她的腰肢分明是纤细的,她的身形分明是婀娜的,她的肌肤分明是娇嫩的,为什么会让人联想到鹰?
因为她的眼睛。
那双杏眸里,有着鹰的坚韧、鹰的锐利,还有鹰的暴戾。甚至连她的叹息里,也隐隐沾染上了几分杀气。
那杀气蓄积到了极致,白衣女子身形一动,广袖中白绸似灵蛇吐出,轻翻,便朝蓝衣少女背后猛然袭去。去势之迅捷,击势之凶猛,一时间杀气凛冽肆溢。江湖上能躲得过这样一击的,只怕还不多。
若此时有别人在,必定为那柔弱的蓝衣少女捏一把汗。可那蓝衣少女早有所觉,好似身后长了眼睛,双手飞展,腰身后折,一个铁板桥身势,那来势汹汹的白绸便堪堪自她脸面上飞过。她毫不迟疑,趁着对手尚未变招,轻足一翻,腾身绕着白绸飞旋而起,足尖轻点,反借着白绸,半空倒纵,飞跃至白衣女子后方。
夭矫灵敏,速度之快,皆化残影,眼力难及。
蓝衣少女稳身立地,回过首来,面目不见杀气,反是一笑,笑颜媌媱,对那白衣女子轻轻唤道:“阿宓[4]!”
白衣女子名唤慕容馥,“阿宓”为其幼时小名。她与蓝衣少女欢颜多年前机缘巧合进入这若耶山中,迄今已住七年有余。
慕容馥反手,白绸收入袖中,转身之际,周身哪里还有杀气?她步履轻盈,朝欢颜走去,一边笑意渲颊,拊掌道:“这婆娑步法你已练成,总算为你欢喜。”
这一套婆娑步法,分为五层,逐层而上,最后一步“飞身渡云”,需内息与步法互相结合,至为难练。欢颜比慕容馥多用了两倍时间,心中只觉惭愧,说话时,便不自觉地攒眉蹙额:“我记得四年前你练这整套步法,不过用了短短数月,我却足足练了一年余,进展缓慢,喜从何来?”
慕容馥倒不这么认为,欢颜把太多时间花在药毒上,练武速度自然慢,但好在细心,根基扎得牢固,一旦下山经了历练,谁也不知她会突飞猛进到何种境地,其实慕容馥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只是在幽冥谷的事,不能够告诉欢颜。慕容馥忖了忖,宽慰道:“你我体质不同,练法不同,自然各有长短。我方才试你那招飞身渡云,你使来甚为轻灵,显然比我更得精髓,这难道不值得欢喜?”
欢颜面容一展,笑意入眸:“真的?”
“烤的。”慕容馥咂舌,“昨日烤兔肉可比前日蒸鸡好吃!”说话时,动作自然地挽住欢颜的手。
慕容馥是康帝十一年三月春出生,而欢颜是康帝十二年十二月冬出生,算起来,慕容馥年长欢颜一岁有余。二人虽非血出同源,但相依为命多年,不是亲人,却更胜至亲。慕容馥性情不拘,全然无半分做姐姐的气势,吧唧着嘴,顽童似的嬉皮涎脸道:“明儿你再烤一只吧。”
欢颜有意找碴儿道:“那么想吃,平日又不学。”
慕容馥将脑袋靠在她肩头,笑嘻嘻道:“因为我有你呀。”扯着她的袖口,无赖地道,“烤嘛,烤嘛……”
欢颜笑睨她,眼波流转,伸手点了她的额,面含无奈道:“成日便只知吃,吃下的肉不晓得长哪儿去了,这衣衫下,简直是皮包骨。”她正了正色,“玄天心法我都记下了,这一套婆娑步法我也已练成,你究竟打算何时下山呢?”
慕容馥闻言,扬起脑袋,噘着嘴嘟囔道:“你这般着急下山,是成日陪我待腻了?”
“不是指我,是我们。”欢颜眼底笑意明光渐次凝滞,换作无尽担忧。
其实欢颜并不多想下山,在这山中住了七年,也算衣食自足。此地令她熟悉、安心,除练武之外,生活没什么起伏与跌宕。与世隔绝这么多年,要下山,心里委实惶惶。下山便意味着变数,而她心里早安于现状了。来此之前的颠沛,她经得太多,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一直困扰着她。什么仇啊怨啊,在坎坷里头消磨掉棱角,一旦有了安稳,哪还会向荆棘丛里走去?可是,她也知道,阿宓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她有她必须去做的事。
欢颜紧紧攥住她的手,语气里有不安:“我晓得,你是因放心不下我,才一延便这些年。其实,凭你的修为,早在三年前下山也不成问题。”她的睫毛老长,稍稍一垂,便将一切盖住,眉头不伸,“我想我不是练武的料子,在练武方面,总归是不及你的,可我一直努力,阿宓,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慕容馥笑容已收,目光将她端详,叹息道:“并非你不是练武的料,很多武技,比如剑术一类,你学得比我更快……”她们这些年,同修同练,武学同源,彼此之间所差的,就是幽冥谷里的训练。但这些,慕容馥不能明言,有些事阿颜若知道,幽冥谷里的人定不会留阿颜活口。她太清楚他们了,瞒着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慕容馥口气凝了凝,抬手为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只劝慰道:“你莫要想太多,下山的事,我有安排。先前是我尚未准备好,与你不相干。”说着中指微微一屈,敲了下她的额头,修眉一皱,转了口气,“你这脑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时而说什么对不起我,时而又说什么拖累我,成天胡思乱想!傻欢颜,你要记得,若非你,我决计活不到今日,若非你,我也撑不到今日。你就别再烦心这忧心那了,要不然……”
欢颜抬头看她,等她下文。
慕容馥挤眉弄眼:“我就罚你每天烤十只山鸡、十只兔子给我吃。”
欢颜“扑哧”一笑,一时什么烦恼也散了,故意将她讥讽:“听这食量,即便我能天天烤,也得思量这整座山里的山鸡、野兔够不够你吃。你是猪吗?”
“敢说我是猪?”慕容馥语气故作嗔怒,脸上却露狡黠笑意,身形极快,猱身已至欢颜身后,袭她腋底,道,“猪有我聪明?猪有我灵活?猪会我这招千挠百抓手?”
欢颜素性触痒不禁,笑得喘不过气来,忙连声讨饶:“不会,不会,你自然是比猪聪明,比猪灵活,比猪会好多好多东西……”
“这还差不……”话到一半,慕容馥当即醒悟过来,“好个偷奸耍滑的,竟拿我跟猪比!”欢颜避得快,她动得更快。
“明明只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
“敢贫嘴?”
欢颜一边避着她,一边喘着气道:“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好阿姐,你饶了我这回吧,下回再也不说了。”
“还有下回?”
“没……没有……”
姐妹两人打牙拌嘴,胡乱嬉闹了好一阵,稍生倦意,齐齐躺倒在草地上,看着夜空朗月。天空黑幕铺陈,云层在风里飘忽不定。
冷月高悬,星子寥落,总有些光芒太亮,以至于遮掩了太多本就存在的痕迹。满目的虚幻,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却是远在天涯,谁也够不着。
欢颜平顺了心口起伏,转过头,目光落在慕容馥侧脸上,似有嗔恼:“怎的我每次避都避不开?看来得好好练手技,有朝一日,也换我治你个哭天喊地的。”
慕容馥拊掌道“好”,蜷曲着手指,又做出一副要触挠她的势头:“不用等有朝一日,要避开我,再让我训练几次,兴许就避开了。”
欢颜忙护住周身,紧张摆手道:“别……别……”
慕容馥得意地大笑一阵,才躺正了身子,两手交叉,背枕脑后,仰视天空,心中不由得有些叹息:也只有在与她一处的时候,才能这样无须伪装,无须戒备。
欢颜亦是看着夜空,问道:“你说下山之事已有安排,那究竟是何时?”
“后日。”慕容馥静了静,轻轻呼了口气,说得稍有犹豫,“我前两日……便想寻机同你讲,却又怕你舍不得这里。”
她到底还是顾虑着我,欢颜敛眸自思。相比那两年流离的日子,这七年,是自己度过的最安宁的日子,可是自己安宁了,阿宓呢?思及此,欢颜突兀问道:“这么多年,你……好不好?”心里可还难过,愤怒,怨恨?
慕容馥不期她忽问此言,张嘴结舌,喉咙间似有物堵,静了良久,方道:“好与不好,不都这样一日日过来了?”她淡淡一笑,声音很轻,轻如鸿毛。
欢颜偏过首看她,见她眉目虽带笑意,那笑意却不曾落到眼底,眼中敛了天际起伏夜色,融了清寒几许。
慕容馥静了斯须,才又出声道:“七年来,我合目闭眼,都能勾勒出这山中草木来,偏生心里像有个错觉,错觉这些年来的草木荣枯、日起月落,都是假的。只有那些火,那些血,那些不堪目睹之事,那些灰飞烟灭,一直在脑海里存留。明明它已过去了许久,却仍然真实地在我记忆里头,盘桓不去。我总期盼着,自己所遭遇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类于真实的、惊心动魄的、不忍回首的噩梦,待一觉醒来,我仍是九年前的我,张狂、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在父亲的娇宠下为所欲为。可是,待真的一觉醒来,才更明白,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欢颜也记得当年的阿宓,一身红裙如火,满目恣肆无忌。那是个骄傲跋扈的女孩,父亲疼爱,呼风唤雨,谁也不能想象,什么愁苦会出现在她身上。但终究不是当年了。初来到这里,阿宓每晚都会做噩梦,在惨叫里惊醒,颤抖着身子抱成一团。这样的情况,整整持续了两年。
欢颜随她言语,陷入思绪里,满眼皆是落索:“你每一回从梦魇中惊醒,就如同被一瓢冷水浇头,全身打战。我每每看着这样的你,心中便……便很难过。我明白那种感觉,像是不擅泳之人跌了湖,只能向下沉。无能为力的痛苦、孤独、无助、害怕,还有无法名状的恐惧感……都不期而遇地刺入身体里的每一寸位置,不能遏制……”
哪怕到了后来,噩梦渐渐少了,可再也忘不掉那些记忆。像是生命从那一刻起,就被放入了噩梦里头。从此这些记忆落地生根,不止不休,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生命中。慕容馥眉心微锁,看着欢颜的面容,仿佛看到了自己。
阿颜说得对,像是不擅泳之人跌了湖,只能向下沉,无人救,要么挣扎,要么等死,根本无逃出生天的可能。这一番话,道尽了她这几年心中所有的苦痛。
“我知道,一直以来,没有谁比你更加懂我、明白我……”慕容馥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带起笑意,语里都是真情实意,“但是阿颜,即便如此,我亦不曾真的藏怒宿怨。我到底是幸运的,在至为难过、脆弱的时候,能有一双手,帮我驱赶寒冷,给我力量。倘若没有你,流浪街头的那些日子,我便已经被饿死、被打死,更莫说你在这孤诡山中伴我七年,让我不至于孤落落地活在这人世间,独自忍受着所有不堪。阿颜,当年若是没有你,我不知该如何孤单一人,在这人世继续苟活,也不知该如何独自一人,面对绝望的余生。”
欢颜合上眼。没有谁比她更明白,一个人面对一无所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已承受过,便不能叫她也承受。可是——
“你要知道,有你陪伴,这些年,我不觉得多苦。”慕容馥侧头看着她,眼底波澜涌动,语气认真,“你还记得我们逃出芙蕖楼时,说过的话吗?”
欢颜侧眸,心中意会,颔首道:“彼此看顾,不离不弃,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从今往后,我们相依为命。”那年,枯树之下,她们扣着双手,指天为誓。
“彼此看顾,不离不弃。”慕容馥恭肃神容,郑重其事道,“我不会深陷往事泥淖里挣扎难起,不管来日我做什么,下山也好,寻仇也罢,最首要的,是你的周全。倘若——”说到此,她突然静了下来。
欢颜迷茫望她:“倘若什么?”
倘若有一日我死了,那么,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慕容馥迟疑片刻,担心欢颜听后不安,终究是凝语于喉,转而道:“倘若下山之后,你不喜欢山下的世界,便回到这山中来吧。”
“我?”欢颜道,“我若回来,你会和我一起回来吗?”
慕容馥轻轻一笑,颔首道:“嗯,我会。”风很单薄,像她脸上的表情。其实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周围有袭人寒气,山中的秋意已开始了,但只要有阿颜陪伴,她并不觉得人世单薄。可惜这一次她们下山,那一起练武的日子怕再也不轻易有了。往后的道路荆棘重重,谁也不知道命盘的变数。
生命有太多的措手不及。
欢颜笑了笑,道:“那就好。”其实她知道,那是阿宓的宽慰。这么多年了,如果她还不懂她,那谁能懂呢?
有时,阿宓一入幽冥谷便是十天半月。出来的时候,常常一身的伤。最久一次,竟是三个月未归。她不知阿宓究竟在经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既然阿宓不愿说,她也不会追问。她们彼此明白,也彼此信任。只是看着阿宓那一身的伤,她很难受,才下定决心辨药习医,只求能为阿宓减少苦痛。她知道,阿宓那么拼命地修武,为的怎会是在这山中住一辈子?她若要查明真相,她若要筹谋报仇,自己怎能阻挡她的脚步?
单薄风里传来欢颜的叹息:“倘若你要查明真相,报仇雪恨,我也会……也会一直陪着你,成全你……”她双目沉沉,转过复杂之色,却及时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悔恨。
慕容馥摇头道“不”,袖底的手却攥得紧,指甲刺进掌心肉里,疼痛让她清醒:“这些年你我所承受的一切,岂是‘报仇’二字可以平复的?”浅浅月光下,眼眸异常黑亮、幽森,一如这深山暗处藏匿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