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草泥气中,暗含一股腥气,但凡行走江湖的人,都辨别得出,这是血的腥气。顾思娘方才经两次生死之劫,现下宛如惊弓之鸟。
在这样的密林里,足以潜伏上百暗人,若遇埋伏,退守难为,确然危险。慕容馥神情微凝,走于前首,小心翼翼。
越是深入林间,血腥味便越发浓烈,慕容馥心下惕然。再行几步,却是一震。举目可及,竟是十几具尸体横竖在地,身穿青衣黑底武士服,是刚才连况那一拨人。绕过几具尸体打量,除了连况不见踪影,他手下武者尽数毙命。皆是一剑封喉,下手者手段可谓干脆利落。
观察被杀手法,顾思娘已将下手者猜中八分。
林中光影沉浮,本就甚为幽暗,再添满地尸体,更显得诡谲阴森,使人寒意凛冽,毛骨悚然。忽然,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声起,慕容馥杏眸稍斜,修眉飞挑。
周围刮起冷劲强风,倏然间沙石飞卷,惊芒一亮,后方左右两道长剑飞出,寒光凛冽,杀气夺人!
剑锋所向,正是慕容馥。
慕容馥半空折腰一让,身若纤绳软柳,行如魅影轻烟。顾思娘尚未反应,眼风扫过,慕容馥已同两个红影缠斗在一起。
两把长剑抢先进招,占尽先手之利,但慕容馥反应迅捷,避开攻势同时,素腕轻翻,指法暗运,袖中白绸飞飙而出,防守已成。
二人一击未中,手腕轻抖,再成攻势。一左一右,两剑互相呼应,剑势连环。双剑一者刺慕容馥下盘阳陵泉、风市等数处大穴;一者上刺慕容馥风府、期门数处要穴。
慕容馥步伐诡异,身动如灵蛇,夭矫避开。
两人眼见她身法灵矫诡异,剑势越发锐猛。招招递行间,互为连贯,一气呵成,剑影一变二,二成四,四幻八,霎时间,慕容馥全身上下尽被滔滔剑影所盖。
慕容馥挥动白绸,震开剑影,一连挡了二人十六招进手剑式。白绸间有劲气掌控,在抵挡的同时,已暗下牵引两剑。慕容馥将腰一折,凭借腰力凌空倒转身躯。白绸势如圈转,“叮当”两声,两把长剑被白绸劲道所引控,竟是对向彼此。
二人大惊失色,匆忙收转剑势。因下手尽是凶狠杀招,虽眼明手快收改了势头,也仍被利剑擦伤。一个中手臂,一个中大腿,衣衫破裂,溢出血痕。
顾思娘看清两人样貌,面色焦急,口唇微张,话还没说出来,已有寒气自身后飙出、掠过。
又一把长剑破空,径刺慕容馥后背!
情况危急,顾思娘生怕慕容馥受伤,惊呼“小心”,又急道:“误会,是场误会!”但刺向慕容馥后背的长剑去势已定,骤然难改。
来剑如此凌厉,慕容馥岂会不觉?那白绸早已挥出,指法扣动,二指屈曲相应,三指舒张如翔,乃一招宾雁衔芦。白绸为指法所动,劲气牵引,自生眼睛般,将后方击来的长剑缠引,衔剑而去,所对的,乃前方一红影人心口。
耳边却忽听顾思娘紧张大呼,慕容馥诧异,当下巧劲急收,白绸一拨一缓间,长剑方向变动,险险擦过红影人,刺向其身畔大树。
倘若她变招稍慢一毫,那红影人必死无疑。
顾思娘悬心稍放,但仍心有余悸,看向慕容馥,关切问道:“没事吧?”
慕容馥摇头:“无碍。”继而才看向面前三人。
红影人是三名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额上绘着一轮细月牙儿,像是标识;身上均穿着玫红罗缎簇蝶襦裙,外罩樱色褙子,腰系月牙色束带,一身光洁如新。经过与慕容馥一番缠斗,发鬓略显凌乱。
两个少女捂着伤口,走向后来的女子,扭着眉毛埋怨:“敏敏姐,她……”女子挥手打断,那两少女暗自含恨,眼神如刀般剜了慕容馥一眼。
慕容馥摊摊手,一脸无辜道:“刺伤你们的又不是我的剑,瞪我做甚?你们下手狠辣,剑剑封喉致命,对着这一地死尸,这样嚣张,不怕他们半夜回魂,找你们算账?”
月宫在江湖上势大,人人谦让三分,行走江湖时,宫中弟子分外傲气。两名红衣少女在慕容馥手上吃了亏,一口气本就咽不下,见她还敢这样牙尖嘴利,二人满脸怒容,便想持剑动手。
慕容馥往后一避,双手环胸,倚在大树旁,漫不经心道:“你们还想打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打得过我吗?你们有这闲情我倒没有这个逸致呢!”
后来的女子冷视她,目光里带着审度,道:“阁下是谁,敢与月宫作对?”
慕容馥嗤笑道:“什么作不作对?你们先莽撞出手,不道歉便罢了,我这人宽宏大量,不想计较。本来嘛,江湖上,莽撞出手,是死是残,都与人无尤,如今还忒不要脸,把什么作对的罪名安我身上。”
“你……”
顾思娘快步上前,赔笑打断道:“澄心姑娘,双燕姑娘,这是场误会,我遭连况那狗贼追杀,是这慕容姑娘所救。”她晓得慕容馥言语不饶人,而这三位也不是好惹的主儿。澄心、双燕是宫中新晋,且这为首的钟敏敏,已是夏宫辅座下一阁副主位置,若再因三言两语的不和,又打起来,惹出什么祸患,那便不可收拾了,遂转身看着钟敏敏,赶紧绕开话道:“对了,三位姑娘怎会来此?”她目光转向一地状况,困惑道,“还与他们动了手?”
钟敏敏冷瞥一眼慕容馥,别说有什么答谢之意,一脸轻视,简直不将她放在眼里,旋目看向顾思娘,道:“我们打探公子下落,一路发现随宫人踪迹,便追到此处来,恰恰撞上他们。他们不肯说出公子下落,言语又不干不净,我自然不叫他们好受,留了连况狗命,是好让那厮与隋老贼报信。”
说话时,她的目光停留在婴儿身上,问道:“这是端木……”口气一顿,想了想,许多人都以为端木茜茜是被逐出月宫,其实当时是她自辞宫辅之位。后来秋宫辅的位置,宫主一直没派人替上,也不知是做什么打算。钟敏敏一时不敢像私下一样,直呼端木茜茜名讳,换了敬称道,“大人的孩儿吧?”
顾思娘点头道:“是。”
慕容馥所站的角度,刚好看到顾思娘抱着孩子的手微紧,但看顾思娘面上旧色不改,依然一副笑颜。
钟敏敏微做思量,扬眉转身,道:“那便一同回行宫吧。”
三人不看慕容馥一眼,各自转身便行。与她们同行,一路已是安全,顾思娘迟疑看向慕容馥,面色微露歉然,又向她施了个谢礼。
慕容馥笑颜灿灿,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顾思娘心下才安,尾随三人同去。
星月无光,夜幕沉沉,一道黑烟在一处荒山野岭中突兀出现,却是一个黑衣夜行者。
黑衣夜行者绕着山林身法诡魅地转圈,最后原地坐下。静息打坐片刻后,竟倏然消失。不知情者若瞧见了,定以为碰见什么鬼神,施了什么术法。
其实,这荒山野岭里头,暗藏奇门遁甲之术,黑衣夜行者看上去仅仅转了数圈,却是熟门熟路地避开阵法,沿暗径而行,进入一条甬道,深入无人之地。
黑衣夜行者在黑黪黪的甬道中行得数里,又重见乌沉夜色。陡峭高山豁然开朗,现一占地颇广的低谷。
低谷间,竟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依着山岩谷势而建。桂殿兰宫,雾阁云窗,画栋雕梁,其精妙之处,更是鬼工雷斧,如玉户仙府一般,比之一些小国宫殿,亦不相上下。
黑衣夜行者不过起落几个身形,黑烟似的,没入宫殿之中。
宫殿深处,银灯悬挂,筑起一座三层高台。台上簇一绛云楼阁,丹楹刻桷,珠帘坠坠,四周玉栏碧槛。值此黑夜,下方回廊角落依旧灯芒氤氲。一名名身纤体娜的女子,叉手凝立重帘楹柱之间。
黑衣夜行者立在楼阁至高处,俯视下方。黑幕掩映之中,券门幽深,四下静谧无声。
夜色深沉。
宫中长长甬道处,两壁宫灯,顺着长道蜿蜒而去。
长道的尽头,是百转回廊。回廊中,有一女子在素砖上缓步前行,身着素丝冰蚕锦抹胸,外披红艳蝴蝶缠莲刺纹曳地对襟长袍,分外雍容华贵。女子缓缓步上楼阁,长长裙裾随其慵然脚步起伏如波,明光过处,曳出千姿百态的痕迹,裙上蝴蝶翩翩,纹样似活。
女子身前两名碧衣少女,手执翠纱宫灯,各于两侧引路先行。身后另跟四名少女,有二者着罗衫荡荡,红裙飘飘,亦手持宫灯;另二者两手掖袖而行,玄裳如墨,融入暗处。四人垂首跟随前方女子,渐渐没入高台深楼之中。
银纱罩灯散出淡淡光影,带着珠帘金帷的痕纹,尽照室中景致。先头执灯引路两名碧衣少女守在殿外,四名少女为中间人挑帷开路,那人缓步进里,转过牡丹纹饰四曲玉屏。
玉屏之内,两侧皆有成对飞凤烛台,尽管灯照依旧,视线却已不如外室明朗,红色布幕低垂,水雾氤氲,兰池之间香味浮沉。
四名少女为女子解开红艳长袍,褪去素丝蚕锦。女子乌缎长发随意一荡,整个身子被虚掩,凹曲有致的身段似显却隐,真是道不尽的春光香艳、旖旎动人。
入水片刻,女人只手微抬,皓腕纤长,向后一拂,开口道:“都退下。”声音清淡,轻柔媚人。
这女人,正是月宫宫主姜姒。
梁柱上束着层层细纱落地帷幔,四名少女放下帷幔,转身即离。她们刚离不久,黑衣夜行者便如墨烟一缕,悄然飘入楼阁中,却在外间停住脚步,朝那纱帷层层,单膝跪地。
窗外黑夜沉沉,猛风乍起。长廊悬挂的银纱罩灯,禁不住这骤然刮起的猛风,倏忽灭了几盏。这世间又少了几许光。
夜色越发死沉,室内更显得静谧阒然。
半盏茶工夫,纱帷后的姜姒才缓缓传出声:“怎么突然回来了?”身影在帷幔之后,如团雾罩身,模糊不清。
黑衣夜行者恭敬道:“神隐峰有事务,来与宫主禀报。”
听声音,黑衣夜行者是名女子。
“哦!”姜姒轻柔一笑,笑声仿佛四周氤氲的水雾,在室内缈缈回荡,辗转流连,“那……公子呢?”
黑衣夜行者道:“公子私下入宁的消息,我已压下,不过……”她稍稍一顿,像是思考该怎样说好接下来的话。
“嗯?”姜姒轻哼,等她下文。
黑衣夜行者斟酌道:“请恕属下无礼,从圣宫里的身份上言,公子私查天君,是以下犯上。”
“他若以穆国公子身份暗查,自然算不得什么以下犯上。”姜姒对“以下犯上”似无丝毫动容,略略叹息,不知道是在对黑衣夜行者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不过呀,他的确是从来不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安心。”
黑衣夜行者垂首,眼底死寂,无任何情绪。
姜姒又问:“那夜,天君入神隐宫,无双也在宫中?”
“是。”
姜姒语气微讶:“他去做什么?”
“查一个人。”
“谁?”
“鬼面客。”
姜姒迟疑片刻:“他同天君,见面了?”
“没有。公子看到护位三子收手让行,索性避开天君。”
姜姒沉吟不语。
圣宫“冰封”二十八年,这么多年里,月宫虽是圣宫的一个掩护,但圣宫也是月宫的后盾。在圣宫里,姜姒只有约束行动的权力,却无决策、命令行动的资格,姜姒遂借圣宫情报网为凭依,建立月宫。
一来月宫可掩护圣宫,二来月宫能在姜姒完全掌控之中,还可借助圣宫的情报网扩张月宫实力。而月宫公子,乃除姜姒外,月宫的另一个主人。在一定意义上,只要圣宫天君永远不出现,那么,他就是除月宫宫主外,可以间接掌控圣宫情报的第二个人。
且说月宫公子方至及冠之年,却盛名江湖已久。在月宫中,也包括圣宫,除了天君,一个人的地位,皆由炼狱阁决定。炼狱阁十八层,通过层数越多,地位便越高。
月宫公子十四岁便通过十五层炼狱阁,成为月宫中的第二把手,间接掌控圣宫情报网。这一时之间突然出现一个人,分毫底细不知,样貌未见,且不必进入炼狱阁,却能成为圣宫之主,凌驾月宫之上。一直想要成为圣宫之主的公子,自然不会甘心。毕竟,圣宫存于世已有千余年,哪怕是西秦最鼎盛时的帝皇,也不知它的势力究竟有多强大,甚至,根本不清楚它的存在。即便是圣宫内部的人,也无法估量圣宫真正的力量。谁不想把这样的势力掌控在手?
黑衣夜行者缓声道:“雪魄神功秘籍在您手中,而天君不必以秘籍修炼,便得雪魄神功在身,必然是旧主亲手栽培出来的人。眼下旧主身在何处,这世上,只有天君一人知道。若天君有意不想我等知道她是谁,即便查出来了,也没有好处。”
姜姒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道:“无双那边,本宫会提醒。本宫已派人寻他,你放心……”
“是。”黑衣夜行者道。
姜姒语气里隐隐有叹息之意:“说实话,在江湖上,名号太响是没有用的,无非就是多收几支别人射来的箭。真正玩得出手段的,都是匿在暗处的人。当初隋云天偷了本宫的秘籍,立了随宫,还真以为能跟本宫抗衡。殊不知,本宫这月宫,别说仅仅只是圣宫一个堂皇的幌子,事实上,也不过是圣宫的冰山一角而已。”
出水声簌簌传来,帷幔中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挑开纱帷。仿佛突然有淡风微拂,带着暖意。夜行者周身如蕴水汽中,暖且熏然。
屋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急雨如瀑,在天地间悬铺了一道道珠帘,晃荡着宫殿间残余的灯辉。
骤然一道闪电劈过,好似天中有人执灯倏然照过,在凡尘中搜寻什么。雨帘煞白而显,映着苍白贯洒人间。万物经不住一照,在那一闪里,天地有种末日颓败的疮痍。
闪电一过,一片昏暗伴随那如同怒吼的雷声,震摇着人的心,窒迫万物。
有人走出,脚步轻缓。
黑衣夜行者不敢抬头,只看到赤裸的双足。
薄衫淡掩中,欲现还休。
谁也无法想象,跟前是一个年将五十岁的女人,就如同她的声音,根本让人听不出它的主人已经年将半百。体态身姿,犹如仍在双十年华的少妇。黑衣夜行者心底轻轻一叹,高等修武者确实有让人艳羡之处,虽不能长驻容颜,但到底与常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