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呢?眼前新欢辗转,也有看厌时日,其时,旧爱便如蚕丝蛛网,
千回百转,撩动心头,难止难休,谁也难敌记忆里的容颜。
而旧爱重上台面,揭开了记忆的幕帘,便是另一种人间。
未必如记忆中留恋。
一 雪魄神隐
若耶山山脚,清檀湖上。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亮月高悬于空,清辉漫洒湖上,素净如绸,铺展于青碧湖面。天地清幽静谧,尽是水月波光。
天水一色。
一叶轻舟游于湖面,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辗转深入。如此夜半行舟,仅有一人单身孤影,立于轻舟之上,漫荡于水波之间。
夜风轻掠,拂起那人银亮长发,掠过那人盈舞广袖,天地荧光更衬得那人一身雪衫长裙素洁无尘。
如此动静相应,当属天地一美矣。
此时舟已行过檀口,峰谷叠石,陆离崔嵬,隐现湖中。如此静幽阒然的天地间,竟突变出一股鬼魅迷离。接着,平静湖面骤然一掀漩涡,巨浪滔滔向四周汹涌起伏,惊涛浪滚,波涛狂翻。
银月恰在此际没入叠山重云,天地倏然一番晦暗翻涌,仿佛陷入另一个虚无缥缈的异度空间。奇诡的是,一叶扁舟在如此波翻涛涌中,竟是稳当如山,不晃不摇。
舟上雪衣人抬首,雪衫水袖甩手轻振,掌风一引,若扫云荡雾,天地间虽未恢复初时的明亮,却已是稍见光芒。
可是好景不长,似有神鬼为此人行为所激,天地异变瞬息再起,光芒激荡,电光闪现,星移斗转。舟上雪衣人分毫不惊,落足间看似随意,却是御力化劲,荧光围护。刹那间,扁舟周际如同罩着一层保护障,丝毫不惧眼前铺天浪涛,雷鸣光闪,轻舟穿越波涛,深行直入。
轻舟两侧的漩涡巨浪,更加激烈地自四面八方狂涌而至,两根水柱夹着惊涛夺然而起,其高几欲通天。
天与地互相接触,风与云互为鼓荡,声响震耳欲聋。两根水柱之上竟是金光乍现,凭空出现两行古体篆字——若耶幽冥绝人迹,飞宫魅影夺生天。
两根冲天水柱一时间齐齐朝扁舟倾轧而来,随时有覆舟之厄,雪衣人仍不见慌乱,水袖之下指法暗扣,气劲沛然盈于两袖之间。
“破!”雪衣人轻喝一声,手印飞出,两袖登时分击水柱。
势如虹,震如雷。人舟安稳,破涛夺出,如骅嘶鸣,奋鬛奔驰,骤然有翻滚波涛、征服九州之势。
人舟在如此漩涡相抵之间夹涛起伏,若隐若现,端的是凶险万千。也不知这雪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如此急流漩涡之间踏舟险行,只见从容。若换作常人,早已舟翻人沉,淹入湖水之中,成为湖中一缕幽魂。
此时,水柱被雪衣人所破,滔天水波已是渐渐稳定。若耶山七大峰碧水夹流,犹如翠屏端丽,次第入目。孤叶扁舟,飘摇航行,不减其速。周围蒙蒙烟波浩渺,左右烟岚横黛,穿行之际,如至画中。
便是此时,行舟之下,碧水之上,竟是一个大型星盘隐约暗潜。
飞布天干,环布八门,地支相结,布十二原神、十二天星。此阵取天门地户为基,后天卦配河图之象,洛书之数,成飞宫布局。
在如此暗夜之中,舟下水上,金光泛动,呈现出异常诡异的幻象之美,更兼星斗折映,光影相合流转。
时上起青龙,依龙布天星。甲龙飞九宫,龙头休门生。
刚刚一切凶险只是前奏,此刻才是正主。八门以“休生伤杜,景死惊开”顺序环布,阴阳二遁,灵活旋动,迎合天、地、人之机。阵法一开,左旋右转,生阴阳、五行、四象,变化万千。福中隐祸,生中现劫,盘转轮动之间尽是玄机,于无形之中陷人于绝境,断人之性命,端的是诡谲莫测。
入若耶山中幽冥谷,有两道可行,一者山道,一者水道。
山道凶险,水道奇诡,“若耶幽冥绝人迹,飞宫魅影夺生天”之言非虚,若耶幽冥有鬼山、绝谷之称,亦绝非凭空而生。可那雪衣人依旧从容自在,驾一叶扁舟,在如此连波碧色之上或斜或侧,欲棹还停,任由变幻无常,兀自岿然不动,仿佛天外仙人驾舟临红尘,一难一险,皆在掌控之中。
瞬息之间,舟已破飞宫阵而过,水上转盘消匿。顺水而去,熟门熟路,宛如自行家门。
舟行未久,越过幽冥谷后,若耶主峰神隐在望。此时两边奇岩怪石,犹如魔兽,罗列前叠,看守门户。仰头而视,只见一线月光如绸如带,云影聚散未定,予人崔嵬莫测、万古如斯之感。
雪衣人弃舟及陆,凌波轻步,意态闲闲。帷帽上雪纱及膝,随风自扬,纱下容颜却莫测难辨。
此时皓月倾照,神隐峰中,只有怪石横生,丑树相交。山风轻拂间,尽是一派沉寂幽诡之色。雪衣人往深处行去,步履之间婀娜多姿,形迹婆娑,一身迎风飘拂的雪衣长裙成了这山间一抹亮色。
倏然间,风力转急。
雪衣人头略略一侧,风带起帷帽一角轻纱,隐约只见雪衣人丹唇微一挑,宛如惊鸿一瞥,倾了一地月光。
“寻常人即便能越得过幽冥谷,也寻不得神隐峰。这峰被飞宫阵匿于无形,不破阵则不见峰。飞宫奇门有五十三万一千四百四十一种变化,能够破开此阵,安全穿越幽冥谷,阁下本事不小,可惜了。”声音幽幽,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很快,二十五名面蒙黑纱的红衣人鬼魅般凭空而现,团围住雪衣人。这些如血般鲜艳的身影,在这样沉寂的山峰中,分外诡怖,仿佛他们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杀气、最浓烈的煞气所组合成。
雪衣人仅仅柔声一笑道:“为何可惜?”声音不高不低,不平不锐,既不动人,也不刺耳,很是平凡。这样平凡的声音,很容易让人一听就忘。
很明显,雪衣人用了控声之术。
“这么有本事的人,却要死了,难道不可惜吗?”声音依旧如从四面八方而至,遥遥入耳。
雪衣人道:“听这语气,尔等倒是有底气得很。”
“并非我等有底气,而是在这神隐峰中,连神都惧上三分,更何况是人?”
雪衣人笑应道:“哦——”
“非我圣宫人,入峰必死!”
尾音甫落,只见红影闪晃,周围二十五名红衣人迅疾移动方位,各立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骤闻“丁零”一响,每个人手中张开一张大网,手法奇诡,二十五人两两相接,迅捷合展成一张金丝大网。
南夷金丝质地坚韧且柔软,即便是对方身上有宝刀利刃,也难以损其分毫,且网中方寸之间缀有锋利的玄铁倒钩。不仅如此,组网每五人便是一个小五行阵,五组又成一大阵,即便是一流的高手,也很难逃脱得出这张大网。
众红衣人步法一致,轻功高绝,准备合围,生擒雪衣人。可这雪衣人身法之快,更是出神入化。金丝网未及合拢,阵法未全然展开,雪衣人早已移形换影,飞夺而出,直逼东北角一棵枝干双抱合生的高树之上。
一声闷哼传出,雪衣人三指如爪,扣在树上红衣人脖颈间,并且,在扣住脖子的同时,已在红衣人身上连下四道禁制。
这个红衣人便是适才说话之人。
“这天罗地网阵的确厉害,能对付得了别人,却对付不了我。‘夫与人斗,不扼其吭、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方才你若在布下这天罗地网阵的同时,启动我立身所在的机关,我两面不能兼顾,也许会失败,可惜……你太自信。是太久无人闯入这里,连警惕性都降低了吗?”雪衣人居高临下,哂笑道,“听说圣宫之中,九人成组,二九合队,四九成阵,六九成连,九九成营,组、队、阵、连、营中之首领,以能力推选,而非资历,连圣宫之主亦是如此,我所言可有错?”
在场众人,一听不禁大惊。
圣宫一派行事极为隐秘,几乎无踪迹遗留江湖之上,而今这雪衣人到底是谁,竟对圣宫如此熟悉?
雪衣人松开扣住红衣人咽喉的手,反袖连击,解开她的禁制,并将她推落树下,熟悉地将众多树枝上的其中一根拨开,大树自动中分为二。
红衣人旋身落地,长眸利挑,余光瞥见白影一闪,雪衣人已经不见踪迹。
“糟了!”红衣人急怒一喝,话音刚落,眼前的几棵长得怪异丑陋的大树自行横移,将二十五人围困于其中。
原来红衣人方才所站之大树上,正是神隐峰中机关入口。机关入口一开,外围便会自动重新叠结成另一个新阵,是以反而会将红衣人围困于阵中。
这神隐峰看似杂树乱生,天然自成,其实是有顶尖神机高手,借此自然之象,构造阵法于其中。
每一棵杂树之后,都有重叠的机关法门,即便是精通阵法机关的高手,稍有不慎便再难出生天。可偏偏这雪衣人对所有的机关路法尽数了然,只见她水袖轻掠,杂树相叠间便自开小道;玉指轻弹,灰岩巨石便无声移转。待雪衣人身影一过,一切又会自动闭合,新启阵法。
月光淡洒,树影婆娑。随着阵门的开合起落,使得原本已幽玄诡谲的神隐峰上,更加迷幻难测,森然压抑。
雪衣人加快脚步,在这错综复杂、曲折延绵的山峰中觅路穿行,连过九九八十一道阵法。待她穿越最后一道阵法后,豁然进入一处广阔开朗的天地。
月倾天地,丛林森静。
神隐之巅,一座巍峨宫殿触云抵天。此处月色很亮,亮得极不寻常,琼光玉色倾盖天地,好似有一双仙人大手,遥遥伸来,抚慰人间。若沿长阶上巅顶宫阁,步踏闳宇崇楼,仿佛可随手摘星揽月。但雪衣人知道,如此美丽之处,实则杀机潜伏,一步不慎,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宫殿台基建得高,显得很壮阔,月色里多了几分神秘、迷离,宛如神迹。立身于这气象森严、殿宇巍峨的宫殿之前,叫人顿生一种万古如斯的苍寥之感。小小一处行宫,便已如此,雪山深处那一座正宫,又该是怎样的景象呢?雪衣人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有多少生命,被绑缚在这神隐宫中。
此时周际有风,迎拂着雪衣人的如雪白衣。雪衣人足尖轻点,身轻如云烟,轻而易举地穿越丹墀长阶,直入正殿之中。
殿中宽荡空寂,阒无一人,声息难闻。两侧长明宫灯迤逦,亮照雕柱玄砖,煌煌入目。
玉阶之上,冰莲座兀立,在孤孑之中等待着它的主人。
雪衣人步履轻抬,正要步上玉阶,却有三人凭空出现,陡地挡于雪衣人身前。
气劲排山倒海般,朝雪衣人胸口迫去,衣袂飘飞,雪衫劲鼓。整个大殿,充盈着压人气场。雪衣人并不硬接,仅是巧借腰力翻身后跃。
雪衫轻舞,立定之际便见三名老者皆是满头鹤发,颌下三绺长须,额宽鼻大,不仅眉目,连皱纹都生得一模一样。他们身上穿着剪裁一致的玄衣乌袍,周身上下全无劲气感应,如同三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但没有人比雪衣人更清楚,这三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却是这天下最不普通的人。
若是雪衣人单独对付其中一个,还算稍有把握,但若三人联手,这江湖上即便是当年的“白衣墨凡”,也未必有五成胜算。因这三人是一母同胎的兄弟,心意相通,而且在这神隐宫中守殿已五十多年,从未踏出殿门一步,数十年来静心养性,武学同修,已达三人一体的化境。
“数十年来,神隐峰已久无外人踏入,足下今日一路顺当,入此殿中,可见并非常人。我兄弟三人虽说鄙陋无能,但奉命守护此冰莲座,足下若想亵渎这宝座,便只能自护位三子尸身上踏过。”中间老者颤巍巍开口,声音苍老低弱,奇怪的是别有一种清越之意。
“有些事能用脑袋解决,还是用脑袋解决的好,用武力实在是下下之策。”雪衣人清然一笑,声音脆然悦耳,却是反问道,“三位老人家既然在此殿守了多年,那我且问问,这冰莲座已经空悬多久了?”
正中间老人道:“二十八年。”
雪衣人道:“二十八年,你们不期待一个新主人,难道这莲座也不期待吗?”
三人面上乍露惊异。
雪衣人继续道:“如尔等所言,数十年来,神隐峰已久无外人踏入,我今夜能稳渡飞宫奇门阵,一路顺当,不伤一人破开外围八十一处阵法,不费半劲飞跃这宫中一百零八道机关,到此冰莲座前,若非对这圣宫了然于胸,江湖上纵是白衣墨凡重现江湖,也未必有此能耐吧?”
灯光之下,雪衣人略微侧首,轻拂盈盈广袖,话语闲闲却是威严自生。
“这……”三人面面相觑,皆为雪衣人所言震惊。转瞬不知又想到什么,面露紧张之色,中间老者声音孱弱,断断续续道:“莫非……莫非……”
雪衣人徐徐抬手,素指纤纤,掌中劲气凝聚,霎时间一朵雪魄冰莲似虚似实,如冰剔透,显于掌心寸余之上。雪莲周际皆有荧光丝缕飞绕缠萦,更显虚无缥缈。
三名老者震撼难言,面上竟是同时露出了天差地别的两种表情。
一种是恐惧至极的表情,一种是惊喜至极的表情。他们恐惧的模样,便似小孩忽见噩梦中的妖魔;他们惊喜的模样,便似少年乍探九天仙女。
到底是什么,让三位岁数合起来总共两百多岁的老人,又恐惧又惊喜?
雪衣人反手负于背,轻描淡写,雪魄冰莲瞬息化入荧光之中,趋散于玉掌之间。但闻她声音轻缓,悠闲道:“尔等不分尊卑,本君却不想落个不敬元老的名声。”
“遵而不失,心奉先志,护位三子拜见新天君,属下一时失察,恳请君上恕罪。”三名老者顿然屈身,举手加额,朝雪衣人行古礼拜下,言语之间已是绝对的遵从。
他们不用知道雪衣人是谁,他们也不用知道雪衣人来自哪里,更不用知道雪衣人帷帽之下究竟是何等样貌,因为他们知道,天底下只有圣宫天君,才能掌控雪魄冰莲与雪魄冰具。
雪衣人的帷帽之下,定然有雪魄冰具。虽然他们并没有看见,但已经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即便不用亲眼看见,也照样可以知道的。
雪衣人步履缓缓,三位老者依旧伏地,却已是自动让开阶道。
雪衣人步上玉阶,坦然坐于冰莲座之上,俯视三人,声音已现威严:“你们也是遵令而行,不算罪过,各归其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