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可以靠近这扇门!
本能这样告诉卯叶——门扇上看似虚弱的草绳苇索,正牢牢禁锢着某种危险的存在,可是却无法阻止它悄然地凝聚成型。
原本只是气流微弱的征兆,渐渐的隐现出烟雾般的形态,如同柔软的指爪触手,藏身于虚掩的门缝后面,虬结着、漫卷着、招摇着,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卯叶靠近……
脑海深处的警铃大作,但是意识却根本无法传递到四肢。那灼痕斑驳的大门突然在视野中摇晃起来,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放大——卯叶发现自己正身不由己地朝那院门飞速而去。
——近在咫尺,近在眼前……
竭尽全力地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一样不听使唤,卯叶只能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慌。没有关系的,那是一扇打不开的门!
可是伴随着户枢不堪重负的扭动声,黑沉沉的门缝如同邪魅的眼睛,陡然间眨动了一下,仿佛带着恶意的嘲讽在窥探自己……
门是开着的!这一刹那卯叶回想起来,这扇门早已不再固若金汤!
——早在三个月前霓见出事的时候,北院门上仅剩的兽头铺首便已和草绳“苇索”一起不翼而飞,那扇大门早如今是形同虚设!
这一瞬间,“黄泉屋”大门在卯叶眼前轰然开启,某种灼热而腥甜的混浊气流翻卷而出,她反射性地闭上眼睛——有什么……有什么出来了!
不能看,即使看见也必须当作看不见,虽然卯叶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因,但本能告诉她——即将呈现在面前的一切,绝对不可以触碰,那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是卯叶不得不看。
这一刹那,某种冰冷粘腻的东西“啪”地一下箍住她的左腕,就在接触的那一瞬间猛地收紧,像绞索般牢牢勒住她小臂。
卯叶控制不住地惊叫着睁开眼睛,近距离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朝夕相对的同桌的脸……
“禾泉!”她脱口而出。
没错的,抓住卯叶的正是禾泉!
可是这位同桌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和平时不太一样——面孔异样的苍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气,瞳孔就如同冻结的墨汁一般。冷不防的,这块冻墨蓦地闪动了一下,恰巧捕捉到了卯叶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间,禾泉脸上麻木的表情骤然松动,嘴唇颤抖着翕动不已,似乎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像是被看不见的异兽吞吃掉了似的,半点也无法传入卯叶耳中……
“你说什么,禾泉?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卯叶焦急的呼喊着。
禾泉乌青的嘴唇像凝结似的聚拢,随即缓缓伸展,延伸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紧接着从中间缓缓裂开,露出双唇间漆黑的不见底的深渊,随即又再度轻颤着张开,那唇型执拗地重复勾勒出再平凡不过的词汇,她说的是——“九十七”!
九十七!卯叶在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也曾听到从渐渐沉入夜色中的校园里,传来了呼喊“九十七”这个数字的声音!
霎时间,腕上的握力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要把卯叶的手从身体上硬生生的拽下来一样……
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卯叶反射性地奋力挣扎,可就在这一刻,眼前突然倾泻下匹练似的寒光。
这冰冷的锐光掠起薄薄的虹晕,抹煞了包围一切的黑暗,笔直的奔袭而来……
——是剑光!本能告诉她,这正是在连绵三个月的噩梦里,最终刺杀了自己的那柄利剑的锋芒!
卯叶拼命闪避,手腕却被禾泉扼住,根本动弹不得;而那冰封的剑刃早已劈开沉重的空气,一下子锲入了她的肌骨,随即像没有碰到任何阻碍似的,流畅轻快的切削斩断……
手臂的剧痛和耳中的巨响同时爆发,侵袭着感官,几乎要彻底撕裂她的神经。须臾的僵持后,后者彻底取代了前者,令人窒息的疼痛竟在弹指之间消失无踪。
依旧混沌的感官勉强分辨出那轰鸣是放在枕边的手机铃音,原本柔和的电子声此刻听来却如暴烈的雷鸣一样。
是谁突然打电话过来?
卯叶猛地睁开眼睛,几乎直跳起来挣扎着抓起那小小的金属塑胶块,但嘈杂的电子旋律却木然切断了,手机屏幕一片黯淡——原来它根本就没有开机……
这一切又是在做梦?
卯叶下意识地丢下手机,转头看向墙上古老的挂钟,时针正指着十二点附近的位置。
她深深喘息着平复紊乱的呼吸,抬起颤抖的手指去抚摸因为噩梦而微跳的眉角,而就在这一刹那,这动作陡然凝固——
只见卯叶的左腕,那在梦中被硬生生“切断”的左腕上,洇着一圈微暗的痕迹,微凉而潮湿,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是水迹!似乎有什么存在着、生长着的“活”的水留下的痕迹!
难道……不是梦,难道真的是禾泉……
卯叶反射性地弹跳起来,一下子退到床脚,她的动作带开了窗帘,月华间不容发的倾泻进了房间,幽暗的微光将房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灰银色,也让卯叶看清了令她更加惊惧的景象——
水迹并不仅仅存在于她手腕上,从床头的被褥到光滑的木地板,蛇鳞般隐隐闪烁的水迹一直延伸着,直到半滩水迹被紧紧闭合的大门整齐地切断……
有谁……进来过房间里吗?
究竟是谁?是禾泉吗,还是……
卯叶无法控制的颤抖着,起身循着水迹走过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然而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令她更加疑惑惊惧。
——门那边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出现另一半水迹!
以房门为界,蜿蜒过整个房间的水痕就此消失了,走廊的地板干燥洁净,没有任何异样,只有一道尖锐明晰的青白色清光切开地面的黑暗,一直延伸到贴着卷草花纹壁纸的墙上,宛如凌厉却又冷漠的刀痕……
那抹光线的源头,正是隔壁青骊的房间。
青骊还没睡?
从虚掩的房门内,还依稀传来翻找东西的响动。说起来,这几天她都在找那张照片……
卯叶的脊背顿时掠过一阵寒意,青骊总不会进过自己的房间吧?她来干什么,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溜进来?
难道是为了寻找那张被自己顺手藏起来的合影照片,还是有什么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到这里,卯叶决然转身,用脊背压紧房门,然而却再度大惊失色:地板上一连串的水迹竟然全都消失了!
不过是须臾之间,那来历不明的积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跌跌撞撞的奔回床上,卯叶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紧紧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对劲,这一切真的不对劲!
正如禾泉说的那样,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发生着,不仅仅在学校,不知不觉中,这种改变已将触须伸展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的禾泉,她感知到、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而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未来……
此时此刻,卯叶完全无法入睡,只期盼着黎明快点降临,自己好早些去学校找到禾泉,和她彻底地深谈这一切。
怀着这样的念头等待着,不知不觉间,沉甸甸的疲惫感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水腥气一起,重重叠压在感官上,令她不由自主的滑入雪崩般的睡眠……
从早读课开始,教室里便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嘤嘤嗡嗡,好像许多恼人的羽虫在耳边盘旋着。可是很罕见的,讲台上那位慈祥却又严厉的老夫子竟完全没有加以制止。
这是上午一二两节连上的语文课,内容是古文阅读强化练习,所用的资料读本都是这位教了几十年语文课的老夫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篇篇都艰深难懂,导致满教室的学生都提心吊胆,屏息静气的缩在位置上,生怕提问到自己。
可是卯叶却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因为课上到现在,也没看见禾泉的影子。想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也总是不得空。
“白青骊,这个名字第一次看见,不会是转学生吧?”年迈的语文老师在台上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了一番,随即推了推黑框老花眼镜环视整个教室,“那就请白青骊念一下第二十五页的《论衡》吧。”
等了片刻却没人应声,老夫子头也不抬,不耐烦地重复着:“白青骊呢,没有来么?”
听见老师一再点名,青骊却没有回答,卯叶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
禾泉的座位到现在还空着,卯叶可以直接看到斜后排的青骊不情愿地慢慢起身。这磨磨蹭蹭的样子,竟与昨天这个位置上坐着的“转学生少年”有几分神似。
那来历不明、去向不知的少年抱着膝盖蜷成一团、虽然不情愿却还勉强配合缝袖扣的样子,至今卯叶还历历在目。
老夫子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朝青骊飘来审视的眼风:“你就是白青骊?果然是转学生新面孔,心不在焉可会跟不上进度的啊!”
这一刻,卯叶看见青骊端正的眉头轻微地弹跳了一下,原本冷淡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只见她的课桌上空荡荡的。看来不止是古文读本,她连一本书都没有带来。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轻笑从窗边传来。卯叶循声看去,只见梨以斜靠着椅背,拍了拍她同桌齐缣的肩膀,朝这边看好戏似的的扬起下巴。而坐在她们身后的蓠蓠则保持了她一贯的内向作风,始终畏怯地低着头。
这些女孩子真麻烦,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卯叶在心里微微咋舌,叹了口气准备转回头去。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传来凛冽而平静的语音,如同清夜寒河中的玉响。那是青骊在朗声念诵:“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好了好了,这唱的是哪出啊!”一段差不多快念完了,老夫子才反应过来,“不过念得很流畅,坐下吧。”
卯叶都听傻了,她看看空空如也的课桌,又看看神色如常的青骊,迷惑又讶异地皱起眉头——这一整段读本上完全没有,也就是说……这家伙是背出来的吗?
居然背诵出这么长一段稀奇古怪的文字,真不知道她这是厉害呢,还是根本就是个怪胎!
“奇怪了,《论衡》里我明明选的是《超奇篇》,《订鬼篇》怎么跑出来了……”老夫子却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陡然看见青骊手上根本就没拿书,这下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我道是怎么回事呢——上课不带书,当官不带印啊!你的读本呢,上哪儿去了?”
青骊却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转向卯叶。
卯叶顿时一阵心虚,慌忙调头转身,反射性地一把按住校服口袋。透过柔软的布料,她的指尖触到了相片坚硬的棱角。这时,耳中却传来青骊悠然的呼唤声:“卯叶。”
“我……我怎么知道你的书在哪里?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没带书包吗?”卯叶反射性地脱口而出——这个人怎么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谁会知道她的书在哪里啊!
“卯叶你跟转学生还真要好啊,连课本都帮着带的吗。”教室另一边的梨以扬声嗤笑起来,随即拍了拍同桌齐缣的肩膀,“看来你说得果然没错呢,这家伙当真住在卯叶家里。”
“谁让你说话了!”老夫子呵斥了梨以一句,转头朝卯叶投来严厉的眼神,“既然你负责照顾转学生,怎么能漫不经心?人家今天第一天来上课,没书怎么行,快去给她拿来!”
不等卯叶辩驳,青骊早已站了起来:“我跟卯叶一起去。”
“不要不要,我一个人就行了!”几乎是反射性的,卯叶忙不迭地起身——与其和她同去,还不如单独行动。
更何况自己还发愁没空联络禾泉呢,正好趁此机会打个电话,问问她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上学。
这样想着,卯叶三步并两步奔出了教室。
教室位于教学楼的二楼,这几座西洋风的建筑是民国年间在才修起来的,红砖青瓦,檐廊窗拱,粗疏的中西合璧风格经历的岁月的洗礼,反而意外的风姿绰约。不过它们同长廊西头的书院以及“黄泉屋”北院这样原汁原味的古建筑相比,只能算是小字辈了。